其其格總覺得四福晉端琳是位善良的女子,作為四爺的妻子,她嫻熟持家,同為妻妾,她對年氏有知書達理的寬容。就像這天晚上,四福晉果然備了一桌子好酒好菜招待年家這位舅爺。因聽年羹堯來了,十三阿哥做了陪。一桌子熱熱鬧鬧,隻缺了四福晉端琳自己沒有出席,因為病著了。
年氏礙於禮數,這晚用過晚膳,留了四爺與年羹堯談公事,自己便到四福晉的廂房去看她,給她道謝。其其格跟在年氏身後,才從熱鬧的偏廳出來,四福晉的園子裏顯得有些冷清。其其格為年氏打起簾了,便看到一張長案位於室內,桌上陳設蜜餞,幹果若幹,又有佛花分設左右,那長案正中一個小香爐焚香,而四福晉正立於案前。
四福晉見了年氏忙插上香,迎了年氏入座。四福晉手裏拽著佛珠,挨著旁也坐了下來。小丫頭端了水果盤過來,四福晉問:“晚膳都用過了?”
年氏答了,又道了謝。年氏說:“你也知道他們男人一見麵就說些公事,我實在受不了,聽說姐姐病了,過來看看。好些了麼?”
四福晉唉氣說:“就那樣了,一季一季的總有些病痛。”
年氏答道:“可不是。”這深閨大院一日一日住著,厭了,膩了,人也老了。
雖然同是女子,也同時四爺的妻妾,年氏和端琳實在沒有什麼話題可聊,共同的話題大部分都圍著四爺。她們原本不知心,這夜深人靜,聊得多了,即使是假象,仿佛也知心起來,變得無話不說了。年氏問:“今兒做法事了?”端琳點頭。
年氏偏頭問道:“姐姐當年是如何與四爺遇到的?”端琳有些窘迫,她是大家閨秀,被人問起這樣的問題,有些難為情。
見年氏等著她回答,端琳隻簡單地說:“那一年,他隨皇上出征有功,尚未娶妻。而我待字閨中,正值出嫁的年齡,皇上為我們旨了婚。”年氏說:“新婚之初,想必姐姐一定得到四爺的千般寵愛。”真讓人羨慕,那知端琳搖了搖頭,卻是不願多說了。
年氏不便細問,可端琳那樣的神情動作到讓她猜到了些許。年氏不由得悲從中來,她想起自己的處境,心裏一熱。這樣的晚上,興許是剛才在席間喝過的酒在身體裏得到蒸發,年氏以一種悲愴的語氣對端琳說說:“在我沒有嫁給四爺以前,我曾經敬仰過他。可是四爺拒絕了。我不是那樣的女子,死活要纏著他。我沒有。我願嫁得平凡人家,相濡以沫的夫妻,白頭到老。我希望與我成婚的男子真心待我。”
年氏突地掉下了淚來。端琳並不說話,這樣的心,她是可以理解的,因為理解所以知道,其實不必說什麼。年氏又說:“那一年,大哥到浙江辦公,我隨他同去。那一年的元宵,在無錫遇到四爺,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他叫我阿碧,我一直以為他是叫著我的。”
端琳了然地淡淡一笑,端琳說:“她雖叫翠翹,但四爺喜歡叫她阿碧。他雖不喜歡吃甜食,但願意為她一試。他喜歡梨花的香氣,因為初初見她總得一身梨花清香。”年氏怔怔掉下淚來:“旁人以為他寵我敬我,可是隻有我自己知道,他愧對於我。”
其其格奉茶站在外間隔屋內,將年氏與端琳的話聽得一字不漏。幾個丫頭都站在隔屋內一聲不坑。總管烏順急急來找人,一邊說道:“怎麼都在這裏,來客人了,還不快去前廳裏伺候。”其其格是年氏的貼身丫鬟,這樣的事情,並不是她的分內。一聽說來了重要的客人,其其格倒好奇起來,找個借口出來,一路小跑到正廳。
其其格喘著氣,見正廳被幾個護院看守著,近不得。她突然想到偏廳有一道門正通正廳,當下抄了近路到偏廳,從偏廳進了正廳的回廊,見正廳的門緊閉。其其格立在窗下,將窗框微微開啟……
乾清宮到午門的那道路上,堆砌著昨晚的積雪,人來人往地穿梭,踏出一條黑色的路來,一直延續到紅牆的宮門。
胤禎平靜地望著李以鼎,他停下來,淡淡地問:“他說我命中定有劫?”
李以鼎笑著追上來,說:“可不是,蘇爾特哈什在四爺府裏說你當年曾找他測過字,測仕途,測姻緣。真有這樣的事?”
胤禎頓了一頓說:“我不記得了。會怎麼樣?”
李以鼎看他一臉莊重,笑道:“難不成,你還真的相信了?我看多半是朝裏有人眼紅,你聖眷正隆,這樣的事情總是會有。”
胤禎說:“也許吧。他怎麼說?”
李以鼎說:“還能怎麼說,不過是嚇唬人罷了。”
胤禎思付良久,轉頭問:“倘若要遭天譴會怎麼樣?”
李以鼎“噗嗤”一笑:“算了,算了,不提這些。越說你倒越上心了。今兒臘八呢,你還出宮去?”
胤禎說:“我先回府去接婉兮。”
李以鼎說:“讓那日蘇去接得了,你一來一回也不嫌麻煩。”
胤禎輕輕一笑,不以應答。
也許近來是忙了,胤禎每日從宮裏回府裏,倒與婉兮說不上幾句話,覺得生分了。也不知道是怎麼起著變幻,也許是那日說到立側福晉的事情。也許是先前見那藕色的香袋,仿佛如一枚針刺到心裏去。以前胤禎慣著她,遇到這樣的事情,過幾日他主動求和,兩人又歡歡喜喜。可胤禎這次暗暗與她較勁,不肯先低頭。那知日子久了,不見她來找他,他又拉不下臉去見她,倒這樣尷尬地處著。
在這樣的尷尬中,胤禎心裏又覺得不高興了,突然有一種全新的認識,對婉兮,她可曾將他真心放在心上?而對自己,他竟然驚訝地發現,即便她對他好,是因為他對她好的緣故,他還是一心待她的,瘋了似的。這讓他多少有些困惑。
宮轎落在府前,胤禎轉過前廳,聽到後院一陣鬧嚷嚷的。胤禎轉頭向總管皺眉,他慌忙低下頭說:“福晉今兒請了園藝的人過來,說是要把塘子裏的荷花根都拔了,明年種些好看的睡蓮下去。”胤禎一抬頭,看到陰著的天空暗雲密布,天氣可真冷呢。這樣的事情不能等到開春天氣暖和一點再做麼?
胤禎進了後院,那些從塘底拔出來的荷花莖葉混著淤泥散亂地堆放在石板路邊,下人見胤禎板著一張臉,幾個婢女收了笑意,忙站起來站到一旁。一個老年的嬤嬤請了安,見胤禎一臉不悅,便說:“這些等一下都會叫拾幹淨的。”
胤禎沒心思聽她說話,他聽到婉兮的笑聲,好像許久不曾聽見過。
婉兮踩了一個小筏正在池塘的中心,四周有許多的竹筏,是園藝工人在拔荷葉,而婉兮命小梅拿了一空瓶,在那所剩無幾的荷葉上接露水。這正是隆冬的季節,自然沒有荷花,胤禎呆了一呆,她的純白衣衫站在那片荷葉裏,看上去,真真如花。
婉兮撥開一片荷葉,仿佛有東西從裏麵出來似的,她向後一退,也不管她現在是站在竹筏上的,並不是平地。胤禎心裏一緊,卻聽她笑著對旁邊的人說:“這裏也有。”那人是個粗莽的漢子,憨厚地笑了笑說:“冬天都是要睡過去的。”
胤禎看到荷葉裏跳出一個深綠色小東西。婉兮說:“那我不是罪過大了,攪了人家清夢。”
胤禎走得近些,看到她臉上有一種愧疚。拔莖葉的人們見到岸上走來一個表情嚴肅的男子,都停下了手。奴仆們給胤禎請安,婉兮轉頭見他站在岸上,她今日突見得他,心情又極好,便笑著說搖了搖手中的花露瓶,獻寶似的叫他:“胤禎。”
婉兮問:“這裏有好多青蛙,你要不要來看一看?”旁邊的工人,輕輕推了一下婉兮的竹筏,她向岸邊飄去。快要接近岸上時,她伸出手去,他自然也伸出手去接她。身後突然撲通一聲響,婉兮轉過頭去瞧,隻在這瞬的工夫,胤禎的手拉住了她的手,婉兮卻沒有跨上岸的意思,胤禎心裏一緊,放開手當然最妙,可是她拉得蠻緊的,這點倒讓他非常滿意。若不放手,不是她被他拉下水,就是他被她拉下水。其實一切不過是一瞬間裏麵的,胤禎心裏想不了那麼多,隻得跟隨了自己的意識。
結果是,他落水了。怎麼也不可能啊,他明明在岸上的。婉兮錯愕地瞪著他,然後嘻嘻地笑開了。害他落水也就算了,胤禎很不喜歡她現在的樣子,蹲在竹筏上嘻嘻地笑他。他承認她笑起來的確讓人很受用。
十四爺落水了,總管已經哇哇地叫開了:“快來人。”
婉兮伸手去拉他上岸,水裏有些冷,非常的冷。胤禎笑了笑,壞心眼地一盤算,伸手一拉,婉兮跌在他的身上。他穩穩地將她摟住,當然如果不是在這寒冷的池塘裏,他會更開心。這樣貼近的擁抱,這樣暢快的笑意,好久沒有光顧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