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蘭操歪過頭,慢慢地點了點,“她是你的前世。不,應該說,是你幾十個前世中,最早的那一個。”
原來如此,是把自己當作前世的戀人了啊……巫月雅釋然地笑起來,南齊……不錯呢!要是自己也能記得當時的片段就好了,一定很纏綿悱惻的樣子。
“你還記得當時的場景嗎?”
猗蘭操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呼出,說:“曆曆在目。”
“那太好了,接下來的幾天,你給我慢慢說!”巫月雅覺得睡意一掃而光,精神得不得了,把猗蘭操拖起來說,“走吧,去吃東西。”
這家碧樓春據說是家百年老店,但是這一帶,本來就不是靠出產美食聞名,味道不能與巫月雅呆的江南比,不過因為餓了,所以巫月雅覺得非常好吃。
吃下大半後她才發現猗蘭操沒有動幾次筷子。
“不吃嗎?”
“這道菜少了幾味料。”猗蘭操叫來服務員,讓她告訴廚師自己要見他。
“喂,不至於吧?”巫月雅倒是沒看出來他是這麼挑剔的人,眼下客人不多,廚師很快叼著一根煙走了出來,自稱姓羅。
聽了猗蘭操的話,羅師傅很驚訝地看著他,煙灰都忘了彈。
“對,這菜以前是這麼燒的,到我爺爺那代才逐步改良了配方,但是改得很細微,沒有任何人吃出來變動過。小兄弟的舌頭太厲害了,看你年紀也不大,以前來過嗎?可是都這麼著燒了二十多年了,你是怎麼知道以前的配方的?”
巫月雅吃驚地看著猗蘭操,覺得他簡直是不可思議,千裏之外,這個廚師總不可能跟他串通好的吧?
“猗蘭,你真的……”巫月雅斟酌了半天詞句才敢開口,“有前世的記憶嗎?”她雖然不否定這種宿命論,但是,這也太有違科學了。
猗蘭操笑一笑,轉而看向巫月雅,發現她整個人好像在晃動,而且越來越劇烈。
難不成地麵都在搖……
巫月雅察覺到他的不對勁了,連忙把包挎到肩上,騰出手來扶住他,喊了聲:“猗蘭,你怎麼了?沒事吧?”
無力回答她,猗蘭操膝蓋一軟,在巫月雅的驚呼中慢慢地倒在地上,慢慢地閉上眼睛。
魂靈好像飄出了軀殼……飄啊飄的,回到了前世……
那棵桃花樹已經在歲月中零落成泥,一把大火,燒掉了南朝的輝煌和淫靡,燒不掉記憶中清新的笑意,自那以後,他對桃花特別的偏愛,不經意就會想起很多很多桃花的詩,像是——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又或者——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裏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隻在花間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複日,花開花落年複年。
有一世,桓紫芝的名字叫作桃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桃華。那是他起的,因為她無家可歸,眼神倨傲地站在人口買賣的台子中央,他一下子就認出了她,把她帶走,給了她這個名字。
桃華是跟他相伴最久的一個,整整一百天。
也是僅有的無病無災死去的一個,在睡夢中含笑而終。
但是她好像已經預見到了這一幕,在梳妝台上放著一紙信箋,寫滿了別離的話。
有一句是這麼寫的,下輩子,早點找到我。
一次又一次,他開始想,是不是因為自己是魔物,和人類在一起,她們會折壽。
自己真的很自私呢,如果克製著不去打擾她們,她們或許能長命一點,或許還能子孫滿堂。
可是他又禁不住,一次一次地找尋,一世一世地找尋,因為這是猗蘭操存在下去的理由啊。
每一次懷中軀體從溫熱變得冰冷的過程,都讓他在時而麻木時而痛苦得不可開交的更替中,思考著這種詛咒的輪回何時才能被打破,劃上句號。如果有一世,桓紫芝終止了轉生,那麼猗蘭操,就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了吧。
魔力漸漸流失,有時候連凡人的身體都不如。
這一世,大概是最後一次了……
“猗蘭!猗蘭!醫生,他怎麼還不醒啊?你們到底查出來他什麼病沒有?”
巫月雅的聲音刺破朦朧渾厚的雲層,響雷似的傳來。
瞎緊張什麼,還沒這麼快,你都還活蹦亂跳的,我哪有可能早你一步……猗蘭操渾渾噩噩地想,費力睜開眼睛。
巫月雅坐在床邊朝一個杯子吹,急忙站起來,“覺得怎樣?是不是中暑了?早知道就不該在野外過夜的,剛被醫生罵了一頓。”
她吐吐舌頭,猗蘭操沒有說話,隻是笑了笑。
“我看,我們哪也別去了,我給爸媽打了電話,你的爸媽暫時沒聯係到。”巫月雅拿了個勺子在杯裏攪拌,“把這個喝了。”
“什麼……呀……”
“甘草……之類的。”巫月雅想了一會兒,邊想邊舀起來喂他。
“你都沒弄清楚是什麼就給我喝?”看到她很剽悍的樣子,猗蘭操不知道為什麼有了一點力氣,至少抬杠還是夠的,硬撐著坐起來。
“你也夠沒用的,你看我一夜沒睡都沒倒,你吃個飯就昏在人家大門口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人家下毒害你呢。”
一句話點醒猗蘭操,他有點困惑地轉過頭來看著巫月雅。
認識五年了,為什麼自己的情況越來越差,她卻什麼事都沒有,吃嘛嘛香,身體倍兒棒?
這個道理,猗蘭操以前沒想過,現在還是想不通。
沒道理魔物和人類在一起,反而被人類搞得折壽呀。
巫爸巫媽第二天就坐飛機趕來了,猗蘭操被醫生安排做全套的檢查,他頭大得想跳窗逃跑,奈何巫月雅寸步不離地看著,連上廁所都要跟。
血液檢查的時候,猗蘭操氣得要死,什麼嘛,背上硬生生給紮個洞,他冤不冤啊。
“啊——”繃緊了身體,頭從枕頭上移到床沿,那種痛,真是可以讓人麵容扭曲,猗蘭操差點把牙齒咬碎了,巫月雅緊緊地抓著他兩隻手,滿頭大汗,猗蘭操發現她的表情不比自己輕鬆到哪裏去。
“十個小時不能動哦,背不要碰到。”
“混賬王八蛋……”猗蘭操第一次用到人類發明的粗魯字眼,“真想爆了這家醫院。”
可是看看巫月雅比他還痛苦的樣子,忽然又有點變態地覺得,好像也不算虧。
“等檢查出來沒事,你再爆它嘛。”巫月雅大概是急昏頭了,居然說出如此不靠譜的提議。
因為猗蘭操不能動,她也寸步不離地守在床畔,喃喃自語:“我以前也覺得,你皮膚怎麼這麼白,沒血色,沒汗毛,連青筋都沒有,太不正常了,怎麼想都是血液病,你可千萬別趕時髦,得個什麼血癌啊。”
說得猗蘭操真想捏扯她的臉。
有你這麼祈禱的嘛。
發現猗蘭操在瞪她,巫月雅訕訕改口:“不會的,肯定不會。你雖然是個病秧子,可人家不是說一般常生病的都沒什麼大事嘛,那種從來不病的才危險,像我就是。”
說得猗蘭操又想敲她的腦門。
你用得著咒自己嘛……
但他隻能靜靜地側躺著,靜靜地笑。
巫月雅自言自語說著,到後半夜終於睡著了,猗蘭操想給她蓋床毯子都不行,渾身還是很乏力,混賬醫生,敢在他身上開洞,走著瞧!氣歸氣,他隻能無計可施地瞪大眼看著巫月雅的睡臉,看她下意識搓著手臂抵禦寒氣的樣子,忽然覺得自己怎麼可以變得這樣脆弱,對這一世的她好不公平。
得不到保護,還要反過來照顧他。
不過她很健康,沒有任何歸西跡象,這大概是自己唯一的安慰了。
猗蘭操東想西想的,不知不覺睡著,再恢複意識時,發覺手臂上涼涼濕濕,睜開眼望去,巫月雅坐在一旁哭得像看了一千部苦情劇。
“喂……”我又沒死,而且我不可能死好不好……
“哎呀,我眼睛好酸,沙子又跑進去了。”巫月雅馬上低頭揉著,片刻後眨巴著抬起頭,“你醒了,想吃什麼?”
“我不餓。”
“你怎麼能不餓?”
“那灌湯包,羊肉抓飯。”
“太油膩了,想都別想。”巫月雅站起來,“我去領病號飯。”
猗蘭操苦笑,問跟沒問有什麼區別。
一會兒她回來,果然都是些讓猗蘭操沒胃口的菜色。反正不會死,幹脆絕食算了。他想。
“我問了醫生,他說你現在可不是清理腸胃的時候,如果你吃不下,他就要給你打吊瓶了。”
猗蘭操很痛恨在身上再開個洞,再小的洞也不行,隻好答應。
“我不要全吃。”
“喔。”
“我要你喂我。”
“我不是正在喂你嗎?”
“不是用手,我要用嘴。”猗蘭操很邪惡地笑了笑。
“你歹勢喔,真夭壽!欠K!”巫月雅瞪他一眼,各種方言出口。
“來嘛,搞不好以後就沒機會了。”猗蘭操氣定神閑地堅持。
“你去死吧。”巫月雅扭頭看了一眼門外,不甘願地把飯含到嘴裏低下頭。她早都下了決心了,不管猗蘭提什麼要求她都要答應,能做到的自然要做到,做不到的努力創造條件也要做到。
鼻尖碰到鼻尖時,猗蘭操感受到那種溫暖,他想他是戀上這種特有的溫度了,不燙不涼,而巫月雅喂他這個姿勢,讓他想到母鳥喂雛鳥的情景,自己好像經常扮演這種角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