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花非花的欺騙
意識在浮浮沉沉,搖搖蕩蕩之間。
思緒像要往黑暗處滑墜下去,但是本能卻又阻止她那樣做。
放棄一切吧,放棄一切吧,放棄一切吧。
就不會這麼痛苦。
但是放棄……
小莫純真地信賴著她的眼。
無邪地笑著的容顏。
想知道什麼卻又怕知道答案傷人的怯怯神情。
錯怪他時的憤怒委屈。
依偎她身邊緊張又害羞的樣子。
聽久了便覺奇妙的嗓音。
美麗的仿若不染塵世的儀態。
一切一切一切。
即使富貴吉祥,福壽如意的嘲笑聲。
南宮靜益奇怪的眼神。
楊家父子的古怪精靈。
三大家族四人組的嬉笑胡鬧。
練武時的跌摔滾打。
坐臨東京時的被人惡意攻擊。
快樂、歡喜、憤恨、沮喪。
貧窮困苦。
榮辱富貴。
一絲一毫,她都不想失去。
但耳邊卻有人細細低喃:“何必掙紮這麼久呢,何必記得別人呢。你隻需知道我需要你便成了,隻需簡簡單單無拘無束地為我活著便可以了。”
溫暖的、柔和的、奇妙的嗓音猶如惡魔的誘惑。
“小……小莫。”睜開無神的眼,隻是感覺到身邊熟悉的氣息。
“嗯。”什麼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幾乎有著被握斷的疼痛。“我會一直一直一直在你身邊。”
是嗎,那她便可放心了,停止這無休無止的爭鬥,停止這如行走在無望黑暗中的痛苦,停止這不知為何嘶叫著不要停止的悲愴慘絕。
在再次陷入昏迷之前,少年時的得意非凡,青年時的多慮沉穩,所在意之人的羞嗔怒喜皆化成閃著微弱光芒的碎片,在呼吸吐呐間隨風片片逝去。
楓紅似燒。
洛陽市東南部鳴鳳山莊。山莊以前是某位官員的避暑園,後來不知因為何事而把這園林甩手賣掉,換了主人。新主人就是看中了山莊西部愛晚園的楓林和南部水趣園的臨水樓閣才斥重金買下這園子的。
楓葉如火的林中深處,有著連太陽光也隻能篩泄少許的濃密陰暗。一位身著淡黃色衣裙的女子靜坐著,柔和美麗的臉上此刻正堆滿深思之色,不知在考慮著什麼。
“少夫人,少夫人!”隨著一迭聲的喊叫,從曲折幽徑處跑來一穿著夾襖棉裙的丫環,見了坐在輪椅上的女子便不由得一陣埋怨,“少夫人,你為什麼總是亂跑呢?害得小春一陣好找,若吃飯時少主又見不到你的話,又會發脾氣了。”“小春,你來得正好啊。”少夫人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我找不到回去的路啊,快來幫我。”
“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啊。”小春忙走到少夫人身邊,把輪椅轉個方向,推她進入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上,絮絮叨叨起來,“你又不知怎麼轉向對不對?你若想到哪裏玩,告訴我一聲我帶你去啊。少主若知道我們伺候不周的話,臉色就變得好可怕呢。”那個一年都不來一次鳴鳳山莊的少主光是一個冷冷的眼神就抵過千萬句斥罵了。
“因為這紅葉子看著好暖和,誰知越靠近會感到越冷呢。”少夫人嘟著嘴極委屈地說。
“嫌冷啊,我們回房裏烤火好不好?”小春好聲勸著。少夫人的臉凍得像蘋果般紅紅潤潤的,令人好憐惜。
少夫人歪頭想了想,“我們找相公好不好?相公的身子好暖和。”
小春聞言,俏臉立刻變得緋紅,她連忙看了看左右,確定沒有其他奴仆在旁邊,便低言規勸:“少夫人,這,這些話可不要在外麵說啊,讓那些嘴碎耳雜的下人們聽了去,對少夫人你的名譽有很大傷害呢。”“噢。”少夫人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看得小春一陣心酸,長得明明是俊秀聰慧的樣子,為什麼偏偏……
“少主正在見客,我們先回房等著。”少夫人皺了一下眉,但最終輕“嗯”了聲。小春推著少夫人走向曲折迂回的遊廊,卻聽見一陣訕笑聲傳來,她眉頭緊皺地看去,在庭院中清掃落葉的兩個新來的奴婢,正不顧身份地對坐在輪椅上的少夫人指指點點。
“你們這兩個賤婢待在這裏做什麼,還不快去到柴房拿些木炭送到少夫人的房裏,下次我再見到你們在背後說夫人的閑話非撕爛你們的嘴不可!”
小春突如其來的怒氣當即震得新仆目瞪口呆,她們互看了一眼,連忙拖著掃帚向後院的雜物房跑去。
“她們看著好麵熟哦。”側頭看著兩個新仆跑至不見蹤影的少夫人突出驚人之語。
“是,是,你還說認識我呢。”小春卻把她的話不當回事,“可我從十二歲到山莊為仆以來,從未見過夫人你。”
少主攜少夫人前來鳴鳳山莊,因事先並未通知,許多事都來不及事先準備,手忙腳亂了幾日,管家才勉強找到幾名奴仆,未免有些良莠不齊。她一定要把這件事和管家好好談談,婢子爬到主子頭上,那還得了?
“讓他去死。”
鳴鳳莊東部香軒園。會客用的逸香廳中,坐在廳中主座的是一個身著鮮豔似楓的紅衣少年,他正一手把玩著景德鎮的青瓷茶杯,一邊從紅豔豔的唇中漫不經心地吐出這句話。
“啊?”端坐在客座的是一名四十歲左右的男子,本來是有種不怒而威的氣勢,但他此時正呆怔地張大嘴看著麵前邪魅冷美的少年,感覺上卻有些許滑稽。
“武尊是在我手上沒錯。但是千萬別再讓我聽到要拿她血祭之類的話。”紅衣少年冷睨向中年男子,“石安山,告訴那個人,二十年經營的人脈很不容易呢,若是一步走錯而令心血全然崩潰的話可不劃算。”被那種眼神看得膽戰心驚的石安山忙移開眼,結結巴巴地道:“你,你威脅天君?”
“是不是威脅他可以試試看。”紅衣少年優雅地喝了杯茶不以為然地道,“還有,你知道他為何讓你來傳令?”
“……因在下深得天君信任。”一時口幹,他便端了麵前的茶喝了,隻覺香韻異常,甚是好喝。
“信任?”丹鳳眼微眯,莫飛紗扯出蔑然笑容,“你可知你傳的是死令。”
“死令?”見石安山茫然不解的樣子,莫飛紗難得好心為他解答,“你雖麵無異色,但兩眼赤紅,身上飄著淡淡腥氣,明顯是中了‘紅莓’之毒,那個人要你見我,一定為表示賞識你,而賞賜了你什麼東西吧?”
石安山臉色變了幾變,最終道:“天,天君曾賞我一件他隨身佩帶的掛飾……”
“單鳳嗎?”莫飛紗接口,見石安山麵色慘白便知猜對。
“不可能的,我對天君忠心耿耿。”難以忍受自己竟被下了死毒的石安山無法控製地站起身大叫道,突然一陣眩暈,他踉蹌後退一屁股坐在地上。
仿佛沒見到石安山的失態,莫飛紗又倒了杯茶輕啜,道:“忠心耿耿?那也不及做錯事惹他不高興的過錯呢。”
用力捂住頭,石安山一臉痛苦之色,許久才從口中擠出話來:“我,我隻不過不久前嗬斥過他的親信不該以權欺人而已啊。”
“隻是嗬斥嗎?”
“……還教訓了幾拳。”
“你自以為是的忠心,在他眼中卻是有異心的開始。”莫飛紗撣了撣衣上浮灰,站起身來道,“朝中派係那麼多,為何你會加入他那一派呢?”
“……”
“因他本身的才華和治國的理想嗎?但影子隻能是影子,他隻知斷人生死,不知人心向背,恃才傲物,多疑獨斷,喜滅厭生,你以為這樣的人會把國家帶入什麼境地?”
“你以前不是也幫過他。”
“黑暗總是喜歡待在黑暗中,我隻是想試驗我的新毒而已。”莫飛紗淡笑起來,如刀般清美陰狠,“你隻管對他說,叫他別再來煩我,惹怒我的話,我會讓他屍骨無存。”
莫飛紗整了整衣冠向門外走去,經過坐在地上的石安山時腳步頓了一頓,“那個人應該提醒過你,到我這裏來絕對不要摸任何東西,不要喝任何茶水吧?”
石安山突記得才喝了一杯清茶,臉又變得青白:“天,天君說過因你是毒尊……”
“持單鳳而來的人隻有你喝了那杯茶。”莫飛紗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外,嘶啞的嗓音無任何抑揚頓挫,“也許你會比前三個人活得久些呢,當然隻是也許。”
呆怔地看著融入光影之中的紅衣少年,石安山許久許久才意識到:那杯茶便是“紅莓”毒的解藥。
有什麼東西正從體內慢慢流失。
開了門,丫環見是他,便喜上眉梢地道:“少主,少夫人等你等好久呢。”
屏退了丫環,他慢慢移至內室,衣裙淡雅的少夫人正坐在桌前,身側放著燒得正旺的火盤,把她的臉映得紅彤彤的。湊近桌前,他挑了挑燈芯,燈火躥升突亮,少夫人抬起頭來,朝他笑了一笑,眼被煙熏的氤氳如水,看起來更覺楚楚可憐。“現在不冷了吧?”他輕聲問道。
她搖了搖頭道:“不冷。渴。”他摸了摸桌上的茶壺,還是熱熱燙燙的,看來丫環很是盡責。倒了一杯茶,他捧著到她麵前,看她一小口一小口地把茶喝下肚去。幹澀的唇染上溫水,變得嬌豔欲滴的紅豔,他湊上去輕觸了一下又退開,她用亮燦燦的眼睛看了下他,又溫溫和和地笑起來。
那樣的眼,由初睜時的失神變成茫然的清明,在第一眼看到他後卻驚悸地縮到床角,顫抖著問他是誰……當時並沒有意識到,有什麼東西一瞬間失去了。
沒錯,這就是他所要的開始。
開始她是很怕他,但在他小心翼翼且極其溫柔地對待她後,她便漸漸對他信賴起來。
沒錯,這就是他需要的人。
一睜眼便會找尋他的身影,聽到他的話音便會有反應,因他笑而笑,因他沉下臉而恐慌。
沒錯,這就是他需要的結果。
隻屬於他一個人的珍寶,不需要任何人,隻單純地為他活著。
沒錯沒錯沒錯沒錯。
這一切都是他希望得到的。
應該滿足了。
但是……這個坐在桌前溫柔得不像自己的人是誰?
這個在燈下無邪笑著的人是誰?莫飛紗和花非花?
“你是武尊呢。”從未想到過是自己開啟這個話題。
她隻是甜甜笑著。
“你很厲害啊,而且還很陰險狡詐。很卑鄙地把我打飛到懸崖下,但我也把你扯了下去。因為我的頭撞傷失憶了,你便帶我一起行走江湖。開始你對我很壞呢,騙我偷東西讓別人打。但以後卻很護著我,然後又被我騙到,很好笑對不對?”
“嗯。”她讚同地笑著點頭。在燈下益發顯得嫻靜優雅。這樣的她絕對不用擔心會做出背後偷襲,不打招呼的暗襲,眉頭不皺麵不改色地便想到一個壞點子的事情來。
不需防備她,不需對付她,不需……牽掛她……嗎……
“我是壞人啊,可以毫不在意地毒殺人,或者說殺人隻是為了試毒而已……從……從母親死的那一刻起我便想,不論什麼事,原來讓對方消失便是極好的辦法啊。敵對的人、討厭的人、阻擋道路的人,隻要通通消失掉就可以了。不被需要?不該存在?我隻要站到最高層讓別人需要我,讓別人非得承認我存在便行了。天上地下,惟我獨尊。可操縱人生死的奇毒及可左右國家勢力的權力又算什麼?現在我連人心都可任意掌控,非花……”
見莫飛紗伸出手來,花非花極為柔順地靠過去。莫飛紗溫柔至極地把她抱在膝上坐著,臉埋在她並未梳發髻的散發中,含糊不清地說:“看,就是如此簡單呢。我很了不起吧,對不對?”
花非花隻是更往他懷裏靠了靠,汲取他身體的溫暖。他們住在水趣園的臨水樓閣上,臥房雖在二樓,但寒氣仍似從腳底冒出,冰凍整個身子。比起火盤來,她更喜歡縮在他懷中。窗外一彎寒月,倒映在水波粼粼的人工湖中,更覺清冷。
屋裏有他所需要和需要他的人等著,為何他見了客後還會在林間亭中呆坐很久。沉默漸漸降臨,而莫飛紗隻覺身子越來越冷。
懷中所抱之人究竟是誰?為何他隻感覺到擁抱的是虛無。
有什麼在指間沙般從手中慢慢地,慢慢地漏下,再也追不回?
一定有哪個環節出錯了,一定有什麼東西沒設想到。
理智無法束縛的,計劃無法設定的,毒藥無法消除的,權力無法給予的。
是什麼?
突然一聲急促的鷹鳴,驚起莫飛紗。一隻大雕由窗外斜飛進入房內,在莫飛紗及花非花頭頂盤旋著。因翅膀拍擊產生的旋風掀起兩人的衣角,通體涼寒。而花非花因猛然見巨物飛掠而來,更嚇得驚叫一聲躲進莫飛紗懷裏。
“小湟,怎麼回事?”
通體金黃的雕兒衝莫飛紗急叫幾聲,他的臉頓時陰沉起來:“你說有人闖入莊內?”在鳴鳳莊隻有一個人知曉,連布天門都未告之,這次是誰竟探得他在莊內而不知死活地闖入?
花非花因莫飛紗情緒的驟然改變而嚇得渾身發抖,但莫飛紗已沒心情安撫她。他把花非花抱到床上輕聲道:“你乖乖躺著哦,我去去就回。”為她蓋好被子後,燈也未及吹滅,便招著金雕急急忙忙走下樓去。
在莫飛紗離開後不久,花非花便閉著眼淺淺睡去。半夢半醒之間突覺周身氣息不對,她有些迷惑地睜開眼,卻發現床邊不知何時多了兩個人影,而且不是所熟悉的相公身上的香味,剛想張口大叫,一塊布帛卻塞住她的口,而後天地翻轉,她竟被包在棉被裏,被人扛了出去。
闖入者隻有一批,共四人,男性。由鳴鳳莊東部大門處越過圍牆,先進入香軒園,然後向左拐。他們並不走曲折回廊,而是遇水掠水,遇石躍石,目標是鳴鳳莊南部水趣園的直線前進方式。
由香軒園進入水趣園的必經之處,是橫跨東西湖岸的一座遊廊式小橋,廊頂兩側是懸掛著的對稱的氣死風宮燈,隨風輕擺,映照著橋中似等候了多時靜站著的紅衣少年。
闖入者齊齊停住腳步。在月光下可見四人全都是眉清目秀的青年,皆一身勁裝,他們距離拉得很開,彼此間相距有八九丈遠,第一人先開口:“距離十二丈,風向東北,目標出現,是進是退。”餘下三人皆道:“進。”
第一人先跑進廊橋,手執判官筆就朝莫飛紗刺去。莫飛紗飄然避開冷然喝道:“你們是誰?”
斜斜地一棍擊向他的下盤,第二人道:“你應該想得到才對。”頰邊酒窩若隱若現,煞是可愛。
“和他多說什麼,宰了他便是。”第三人以長槍封住他上躍的招式,麵無表情地說。腦中突然閃過一些資料,莫飛紗心中一驚,而這時三人像商量好的一樣勾欄翻柱,齊齊躍開,一支利箭直直射向莫飛紗眉心,拉弓的正是還在對岸半跪在草地上的第四人。
莫飛紗躲之不及,伸手便抓住疾飛而來的利箭,並順勢向後翻了三個跟鬥卸下箭的衝擊力。
“好身手。”四人讚道。
而莫飛紗卻愕然回視他們道:“你們是武尊身邊福壽如意四書童。”“猜對了。”手持判官筆的阿福衝上去近身搏殺。
“但沒獎。”持棍的阿壽專攻下盤。
“……”使長槍的阿如高空擊鬥。使用弓箭的阿意遠距離射擊。四人輪番攻擊,配合默契,而因他們是花非花身邊的人,莫飛紗竟無法使出毒來,一時間幾人纏鬥在一起。
又是一陣急促的鷹鳴,莫飛紗運力把阿福逼退一步抽空向空中看去,隻見金雕伸展羽翅向南方滑去,莫飛紗跟隨鷹影看向南方,心中“格登”一下,失聲叫道:“花非花,你們……”
“沒有錯。”乘莫飛紗心亂,阿福手腕一挑,劃破毒尊肩膀,認真回答,“我們隻是餌而已。”
“怎麼會,闖進鳴鳳莊的隻有你們四人啊?!”心神不寧的莫飛紗左腳又挨了阿壽一棍。
“她們幾天前就住進莊裏了啊。”阿壽眯眼笑道,“看來你對莊裏新進了多少奴婢並不清楚呢。”“這麼說,非花她……”這次躲得急些,槍頭隻刺破了他的衣服。
“看來富貴吉祥已把老大接走了。”這次是阿如低語猜測。莫飛紗聽了卻如遭雷擊。
心瞬間沉下去沉下去,如墜深海。“為什麼……”他本能地閃避著棍身槍影,為什麼要從他身邊奪走她,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把她鎖在身邊啊!!!
“非花……”
莫飛紗愴然大叫,使出全力擋開筆刺棍掃槍挑,同時祭出五個鮮豔的小球,球爆裂散出紅色霧氣,隨風吹向福壽如意,莫飛紗並不理會對方中毒沒有,急切地旋過身子,向水趣園跑去。
“退。”沉穩聲音在福壽如耳邊輕響,三人急退出廊橋後驟然散開,而阿意屏息拉了弓射向莫飛紗空門大開的後背。
飛箭急追,而莫飛紗來不及閃身,箭刺進他的右肩胛,他踉蹌一下向前跌去,但右手及時地扶了一下地,腳步竟停也未停地急向前奔去。
福壽如意定了定神,發現莫飛紗不要命地向前跑,不一會兒便消失在暗夜之中。四人不禁吃驚地互看了一眼。
“他、他、他這是怎麼啦?”阿壽指著明燈高懸的廊橋另一方的黑暗處,著急地叫道,“堂堂毒尊怎麼竟可以逃跑,還逃得這麼狼狽?”
“也許他並不是逃。”把長弓背上肩,阿意沉聲道,“他是去阻止富貴吉祥把老大帶走。”
“他沒腦子嗎?”阿壽又叫道,“我們福壽如意富貴吉祥全部出動,怎還會讓他動老大一根寒毛,他若真的逃走還有活命的機會呢。”
阿如狠瞪了阿壽一眼,“沒腦子的是你,他剛才根本就沒使出全力與我們纏鬥。今日我們在下風處,他竟還沒使出毒來,你們不覺奇怪嗎?”
莫飛紗臉上突然浮現的瘋狂表情令他很在意,老大和莫飛紗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現在任何猜想都是多餘,我們第二個任務就是快速和富貴吉祥會合,保護老大。”阿福依舊移身先行,壽如意隨後跟上。
驟然響起的悲淒叫聲,猶如失侶鳳鳴,驚起林間數隻飛鳥,唱和般地淒然叫著,“嘩啦啦”地展翅高飛,遮住一彎寒月,引得在曲折山徑間抬轎行走的四位女子仰頸而望。
“怎麼了?”
“看來毒尊發現我們的計劃了。”
在轎前的兩人顯然是白日裏曾取笑過少夫人的兩名新婢,但此時已無那時的輕浮姿態,取而代之的是冷靜鎮定。
“應該不要緊,阿富,為了防止他追上來,我們特意選擇鳴鳳莊北部多山多林的離園作為退路呢。”覺得小路變窄,阿貴忙把轎杆換了個肩扛。山莊北部的山巒區地形極為複雜,林木蒼鬱,峽穀幽深,由遠處看去,更是莽莽林海,夠莫飛紗一陣好找呢。
正在林間疾馳,突聽到頭頂一直有飛禽盤旋的聲音,阿富感覺不妥地抬頭上望,在高高天上緊跟著她們飛翔的黑影衝俯下來,在皎潔月光下看得分明竟是經常待在毒尊身邊的巨大金鷹。
“怎麼可能?”阿富不由氣急敗壞地道,“鳥類怎麼可能在晚上還能看清我們的影蹤。”
“也許老大身上有可讓它追蹤的香味。”轎後的阿吉猜測。
“阿吉,鼻子靈的應該是狗吧。”阿祥嘟囔道,“邪派的人養邪門的鳥,看樣子我們得快跑才行。”阿富剛想說好,但隨即悠然歎道:“來不及了啊。”話音未落,便聽身後林子沙沙作響。“停轎擺陣。”阿富低喝,四人一齊舉轎輕放在草地上,而後從轎杆中抽出四把寒光閃閃的利劍來,圍在軟轎前擺出劍陣。
而此時從林中急掠出一人,見嚴整以待的四人後忙又驟然停住身形。因林間陰影瀉染而在月下看來是褚灰色的紅色衣袍狂飛而起,仿若鳥羽,無風自揚的長發和藏在黑暗中的上半身讓人看不清來者臉上的表情。
“把非花還給我。”喑啞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說出這句話,充滿威脅意味的堅決。
“還你,你有資格嗎?”阿富一挽劍花,提高警覺防止毒尊突襲,“是你把老大搶走,又喂藥令她變得癡傻,原本就不屬於你的人我們怎麼會給你,讓你又折磨她!”
“折磨?”莫飛紗低語,折磨?他那樣寵著她,護著她是折磨?不過是奪取她的記憶而已,不過是讓她忘記所有而已,不過讓她隻記得他而已,即使不對又如何,即使殘酷又如何?“即使是折磨又如何?”
“所以我們才要救走老大!”
眼神空洞地看向阿富,莫飛紗喃喃道:“你們救了她,可是誰來救我!”最後幾個字淒厲又大聲,嚇得阿祥抽氣後退,後腰撞上轎杆,劍勢斜了一斜。
驟然衝進劍陣中,莫飛紗伸手便向最弱的阿祥抓去,思緒卻飄飄蕩蕩,無處著落。“把非花還我,你們為什麼總是逼迫我,奪去我在乎的人,奪去我需要的人,我隻是,我隻是想要找個人在身邊陪我啊!”
劍刃割破莫飛紗的衣服和肌膚,帶倒刺的箭更深入肌肉中,鮮血由傷口流出映紅衣服,而他似乎沒感覺地在劍陣中隻對阿祥出手,阿祥手忙腳亂越打越怕,幸虧其他三人替她擋招,她才有機會閃避喘息,但毒掌下一秒就會把她拍飛的恐懼感終於讓她忍不住哭叫起來:“你隻是想找人陪你,世界上有那麼多美女,你為何非要老大不可,隻要你願意,找十個八個陪也沒問題啊。”
“不是非花便不行,我隻要她陪我!”
“你隻是想找個不會傷害人的木偶娃娃陪你吧,現在的老大癡癡傻傻的,又怎麼會是老大?”一定有什麼一瞬間失去了。
莫飛紗就在劍影中突停下身,四柄劍竟隨著劍勢刺進他的雙臂雙腿,而一招得手的富貴吉祥反而嚇得抽劍後退,不敢置信地麵麵相覷。
“是這樣嗎?”莫飛紗癡癡低喃,“因為現在的花非花不是花非花,所以她無論如何對我笑,我也不會感到快樂,而我無論怎樣對她溫柔,也隻會感到空虛嗎?”
“原,原來毒尊是個瘋子來著。”
阿富向其他三人使了個眼色,四個人慢慢後移,猛得抬起軟轎,飛也似的逃向密林深處。
怔怔地,莫飛紗的眼投向花非花消失的地方。
花非花眯著眼笑著的看似嫻雅實則狡猾的笑容。
一本正經地說著謊言的溫和表情。
為了別人侮辱他而生氣嗔怒的臉。
浮現著淡淡後悔的冷凝神色。
因為他說了“我想染指你”而受的極度驚嚇。
說著“你想染指我”的無奈害羞。
及“我永遠不會拋下你”的認真決斷……
鮮明的,烙刻在記憶中的……她的一切……
“她……隻會對小莫那樣而已……”心應該沒有感覺了,但說出來為何仍會感覺到刀絞般的痛。“對她來說我是不該存在的……但是,但是……”他向富貴吉祥離去地方向急奔淒切叫道:“非花!”鮮血渲染上紅衣,隻把衣服染得更暗而已。失血過多的他腦中一陣眩暈,但仍然無法停步地踉蹌追去:“非花!”
樹枝拽住衣襟,他割破衣襟;枝葉纏住發絲,他切斷頭發。
為什麼隻有他不可以,為什麼非要小莫不可?
“為什麼是我就不可以?”見著富貴吉祥的身影,他更加快腳步狂然叫道,“把非花給我,無論她變成什麼樣子,我都無所謂,我依舊會珍視她,保護她,愛她啊!!!”
走在轎後的阿吉忍不住回頭看,莫飛紗散發飄揚,血衣狂張,麵容猙獰似鬼,當下嚇得腳軟,更未注意阿富的警告,被路邊突兀出現的大石絆了一絆,因四人正是極速飛馳,平衡的軟轎因一人錯步而斜了一斜,後來更刹不住勢地摔在山路邊。軟轎在地上跳彈了兩下,朝路旁斜坡方向滾去,幸在半途被參天古柏擋住去勢。
富貴吉祥當即驚叫一聲,也顧不得自己摔痛地由山路向下跑過去,而有人卻比她們更快,如鳥一般飛掠過去,撲到軟轎旁,又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從裏麵拖出被棉被包裹住的花非花。
“非花。”莫飛紗把花非花口中的布帛拿掉,拍了拍她蒼白的臉,聲音壓抑輕喊,“你,有沒有事?”
失而複得的狂喜,毫無防備的專注,竟讓富貴吉祥四人著魔似的呆站著,無法移動分毫。
“退下。”
冷靜的聲音由上而下傳來,富貴吉祥四人心中一冷,但最終低歎著散向一旁。箭風引起急嘯,直直刺向莫飛紗後腦。
等莫飛紗盈滿的狂喜警覺到危險來襲時已閃避不及,他隻來得及閉上眼把花非花擁入懷中,怕她見到自己被箭刺穿,恐怖醜陋的樣子。箭尖刺進發中,然後,停止。
從他腋下伸出一隻雪白的手臂,緊緊地握住箭尾。
沙沙輕響的樹林,寒冷的秋風,偶爾響起的鳥鳴,摩擦著翅膀的秋蟲,月光靜靜流瀉而下,全然不管滄海桑田,月缺月圓。而周身裹灑著銀光相擁的兩人卻像遠古便存在著,還要一直存在到永恒。
富貴吉祥及跟來的福壽如意心神皆被眼前的這一幕所震驚。而閉上眼的兩人,是否會因看不到的紛雜迷亂的表象,而能聽從心中真實的聲音。亙古不變流淌的月光吹拂著溫柔的魔力,絮絮低語著。
“你,這是何苦?”歎息似的低喃,似無奈又似欣喜。
他緊閉的眼角垂下一滴晶瑩剔透的淚珠,滑下臉頰墜入她的發間,失落又狂喜,痛苦又甜蜜。
“你又騙我,你沒有失去記憶。”
尾聲 不識愛人心
狡猾奸詐對冷酷毒辣。
若是敵人的話彼此難分高下,若是其他關係呢?
臨水樓閣在一樓閑置的書房此時已被珠簾分成兩部分,珠簾左方,原本隻用做裝飾用的書櫃,現在已塞滿了書卷,更因為書櫃不夠用,書堆滿了一桌一地,在書的背後,花非花正在認真地伏案工作著。
在書房右邊卻更像草藥堂,袋裝的冬蟲夏草和牆上展子虔的《遊春圖》掛在一起,當歸靈芝散在《文賦》、《書譜》上,莫飛紗一邊用小推磨研磨著綠豆粉,一邊悠閑地看著《樂記》。
陽光由窗口照射進房內,明亮安適。而樓閣旁種植的蘭竹桂木,遇風影動,更顯書房恬靜安謐,詩情畫意。
“到底又出了什麼事了,為什麼兩人全是一副怪樣子?”
看似安靜祥和的氣氛因花非花森冷的表情和莫飛紗陰狠的冷笑而破壞殆盡,福壽如意終覺不對地低聲細問道。
正小心地趴在走廊外的窗戶邊上,小心地注意著花非花和莫飛紗舉動的富貴吉祥對視了一眼,阿富吞吞吐吐地小聲道:“呃……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啦。”
“到底是什麼,快說啊。”心急的阿壽催促著。
富貴吉祥再對看了一眼,阿貴撇過臉目光閃爍地道:“嗯,你們知道嘛,老大和少主全都是惟我獨尊型的霸者,把這樣兩個人關在一個籠子裏必須有一段磨合期才成。”四劍童先開始是以奴仆身份進入莊內的,因此也叫莫飛紗“少主”。
“也就是所說的個性不合吧。”一向沉穩的阿意很冷靜地下了結論。老大為何接住他殺毒尊的一箭,看到兩人相擁的瞬間,就算是白癡也明白那是什麼原因了。那麼淒美的場景說當時不感動是假的,但人不可能隻活在感情狂烈的可為對方焚燒至盡的一刹那,等冷靜下來,所有問題便會浮現出來。這時的花非花和莫飛紗,已不是一個變癡一個裝傻,而是性格脾氣全真實地展現,全都無意屈居旁人之下。先不說兩人完全相斥的身份,光看兩人這幾日的相處就夠人膽戰心驚了。“他們就像是不知收斂自己身上硬刺的刺蝟,一靠近隻會紮得對方皮破血流。”
“莫非這就是所說的相愛容易相處難。”阿壽喃喃道。
“也算是吧。”這次換最小的阿祥接話,她無奈歎道,“老大叫少主喂她吃早飯,少主不肯,所以……”其實老大忙不開手讓她照顧就行了啊,何必找那個可怕的人幫忙呢?
福壽如意呆住。
似乎也覺得有些丟臉,阿祥臉紅了一下,但隻要開了頭餘下的就好說了:“老大就說:‘你以前都會喂我吃飯,難道那些溫柔都是假裝的?’少主說:‘就算是假裝又如何?’老大怒道:‘好啊,你騙我!’少主就冷笑道:‘還不知誰騙誰……’”
聽著就覺頭昏腦漲了,阿意擺了擺手阻止阿祥再說下去道:“可現在已近中午了啊。”
“嗯……”阿祥苦著一張臉,“他們人光為了誰騙誰的問題已爭吵了兩個時辰啦,自然是到了中午。”兩人是吵得累了中場休息呢。這還算是好一些了。前兩日兩人更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原因不過是莫飛紗把花非花買給他的糖葫蘆從水趣園一腳踢飛到香軒園而已。
話題由莫飛紗大叫著,“不要再把我當成小莫,他隻是我的一部分”開始,又以“我可以接受這麼多樣的你,你也必須接受不隻小莫的我”的命令結束。今天一早花非花就讓“不隻是小莫的莫飛紗”喂她吃早飯,但他卻以花非花精神良好身體健康為理由拒絕了。花非花怎麼受得了一向百依百順的小莫拒絕她,當下發起火來。而莫飛紗因身份特殊容貌嫵媚的關係,別人連直視都不敢,小心伺候還來不及,又怎會對他大聲,對於花非花發脾氣,他自也不會乖乖忍耐。
“結果老大還是沒吃早飯嗎?”看兩人如此僵持著,應該還在氣吧。
“吃了。這次是少主先妥協的。”不過一個喂得不甘不願,一個吃得咬牙切齒。
“不過,為何兩個是彼此紮得頭破血流的白刺蝟和黑刺蝟,”阿富不解,“為什麼不是一個白鑽石一個黑鑽石,兩人彼此磨礪出更為純澈奪目的光彩呢?”
而此時一直都未說話的阿吉驚訝地低語提醒:“喂,收聲啊,老大要出手了。”
連看也不看地,筆一挑手旁書堆上的文件折子,“刷”的一下朝書房右旁甩去,花非花冷聲道:“嘰嘰歪歪的,吵死人了,這裏房間這麼多,你為什麼非要來打擾我不可?”雖然有福壽如意富貴吉祥幫她做了許多工作,但三個月積累下來必須由她親自批示的折子還是多得讓她發狂,她這麼忙碌,莫飛紗卻一點也不體諒她,若小莫的話一定早為她泡茶捶肩了,怎會像他這樣還在旁邊搗亂。
“這是我的房間,我自然高興來就來,去就去。”握書的手一揮,又把折子由珠簾的空隙處打回去,莫飛紗沒好氣地回應。這女人不了解他的苦心嗎?他是想天天和因為如山文件困在書房裏的她待在一起才硬湊過來的啊,況且磨綠豆粉也是為了要做些清毒的藥丸祛除她體內餘毒。不知感動也就算了,竟還嫌他礙手礙腳哩。
真是不識……愛人心。
花非花頭也不抬,左手不停歇地打著算盤,右手拿著筆粘住飛來的文件折子,翻轉了個花兒又把它挑上書堆,嘴裏還絮絮叨叨道:“你還曾說過不論我變成什麼樣子都會珍視我,保護我,愛我的,這也是假的吧?”
本以為莫飛紗又會譏笑著說“當然是了”,但等了半天還沒見他回話,花非花瞅空朝右旁瞄了一眼,卻看到稀疏的珠簾的另一方,莫飛紗羞紅的臉。
“啊。”心一亂,手指便撥錯一個珠子,又將重打一遍的煩躁感和莫名的羞憤感又令花非花朝莫飛紗大叫道,“你,你臉紅什麼啊?”
“你,你明明知道……”莫飛紗見花非花嗔怒,反而變得更為害羞,“你,你明知道,我,我是愛你才,才臉紅的啊……”她明知道他心意,卻又讓他再說一遍,他,他臉皮薄,會很不好意思的啦。
根本沒想到莫飛紗會毫不猶豫地承認他愛她,花非花的臉“呼”的一直燒起來,“你,你亂說些什麼,讓別人聽到了可不得了……”竟比莫飛紗還要慌亂。
見莫飛紗大大的丹鳳眼因情摯而更覺魅人,花非花忙低下頭,臉上熱度又上升幾分,更為炙燙。過了一會兒卻又忍不住地抬起眼,與莫飛紗細細密密地對看著,扯了下嘴角,兩人有些羞澀,有些無措地傻笑起來。
書房內的空氣好像焚燒起來,讓外麵偷看的人都覺得難為情,靜悄悄蹲下身坐在走廊上。
因花非花和莫飛紗的暫時休戰,阿富鬆了口氣,又突然想起什麼地小聲說道:“喂,阿壽阿如阿意,你們不是應在香軒園幫忙嗎?怎麼又跑到水趣園了?”
“啊,對了。”三人這才想起來到水趣園的目的,當時隻顧好奇富貴吉祥為何鬼鬼祟祟地趴在窗台上了,竟忘了還有這事。“有人來找老大啊,說他是什麼平京王的。”
才行至逸香廳外的走廊上,就聽到房內傳出的厲喝聲。
“有你們這樣待客的嘛,敢讓我們王爺在這裏涼坐許久,武尊的架子也太大了吧。”怒氣衝衝的聲音,顯示出等待的人耐性不太好。
“主子要不要待客的心思,我們下人怎可隨意猜測。若王爺等不及,先行便可。”自告知武林,武尊在洛陽鳴鳳莊後,前來拜訪的武林人士絡繹不絕,若是其他人福壽如意他們四個便可應付了,但此次前來的卻是個王爺,光他身側發話的人都已是官拜正六品的官員。阿福一臉恭敬謹守禮節地站在門口,心中暗罵福壽如意怎麼還不回來,狗吠他是不怕啊,但讓他單獨麵對坐在主座上貌似祥和的王爺,心中卻有些悚然哩。
“你,你這賤仆,竟敢對我們王爺如此不敬!”
看似恭敬實則輕慢的語氣令劉建亭驚愕過後才怒道。主子不過是一介布衣,而他更是卑下的賤仆,卻如此倨傲難馴,真是無法無天了。
“我若賤也是主人作踐,何時輪到魑魅魍魎說短道長。”
“你……”
“建亭,不要再說了。”平京王仔仔細細地剝著橘子,好脾氣地笑著,“他們讓我們等便等吧,如此失態,會讓主人們看笑話呢。”
“是。”劉建亭惶惶地應了聲,然後退回平京王身後。他憤恨地瞪向阿福,心道這人竟讓他在王爺麵前丟臉,回去後非找個罪名把他辦了不可。
花非花在踏進逸香廳門檻之前正巧聽到平京王的說話聲,隻覺他內息綿長卻又透露出一絲詭異,她心中一凜地停步,把阿富扔至身前低聲交待了幾句,而後才進入房內。
“驚聞王爺來臨,草民未去遠迎,實在是罪過至極。”花非花開口便是抱拳告罪,而平京王依舊淡笑道:“是本王太過唐突,你何罪之有。”
花非花抬頭與平京王打個照麵,心中驀然一震。來者已過不惑之年,頷下蓄有美須,挺眉鳳眼竟與莫飛紗有五分相似。花非花麵色未改分毫,稱謝落座後朝門口的阿吉使了個眼色。
“本王這次來其實要聽武尊一句話的。”平京王身著錦衣便服,眉目間自有一股清貴之氣,聲音輕柔低沉,麵目俊雅,光是儀表就極是得人好感。
花非花記得朝中共有八位王爺,其中六人為親王,兩人是因祖上開國有功,世襲得來。而這位平京王卻又是皇家的內親,他的祖母曾是皇族的公主,而他也娶了皇家的女兒作妻子。妻子在十多年前病逝後,他竟未續弦,實屬難得。別人對他的評價是修身怡性,風雅俊朗,據聞新皇還有意讓他言傳身教他的一個頑劣的皇子呢。
但這位平京王府邸設在建康,與在東京的花非花並無任何交情,此次前來絕不會隻聽一句話這麼簡單。
“隻要王爺想聽,十句八句非花都應承下來呢。”花非花堆著笑回答道。王爺的眼也魅魅亮亮的,但卻比小莫少了些純澈之色。
“既然武尊如此爽快,我也便直說了。”把剝了一半的橘子又放回果盤中,平京王接過劉建亭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擦手慢聲道:“武尊最近與邪派的毒尊一起出入江湖,狀似親密,不知兩人是何關係呢?”
“王爺希望我們是什麼關係?”花非花不解地眨眨眼,她怎麼聽不出話“直”在哪裏?
“不是我希望……朝中與武尊你交好的官員如今處境很是尷尬呢,若此事屬實的話,與他們仕途名譽都有影響吧,畢竟與邪道勾結可是重罪。”
“王爺此言差矣。”花非花難得的一本正經,“小莫脫離邪派,已改惡向善,如果不信的話,我可以派人將他找來,讓他在王爺麵前立下重誓。”
平京王怔了一怔,但隨即說道:“不用,本王……”否定的話還沒說完,就聽門口一陣暴喝。
“去死!”
如火紅雲浪潮般狂湧進逸香廳,花非花柔順的長發遇風全向後飄飛,紅雲掠過她撞上主座優雅端坐的平京王。
“少主!”
奉了花非花的命令去請莫飛紗來會客廳的阿吉在門口驚訝地大叫起來。少主為何一見主座上的人就臉色大變地殺過去,對方可是王爺啊。平京王手一按桌子,身子魅影般左移,低歎道:“飛紗,莫非你要弑父嗎?”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隻有莫飛紗麵無表情。“我已警告過你不要來煩我了,是你不聽。”紅綾處處殺招。整個逸香廳似乎滿溢紅影,絲絲密密地包住平京王。
“你不怕誤傷了旁人?”
平京王再左移,手中暗扣毒器,彈向花非花所坐的位子。
“旁人?你身邊的吮癰舐痔之徒嗎?”
紅綾變招急收,而平京王這才見到原本坐在逸香廳左側客座上的花非花已不見蹤影,他的毒器自然射空。他突然明了飛紗也應是她特意叫來的,更見劉建亭已嚇得躲在桌下發抖,更覺氣怒。
紅綾如龍蟠鳳逸,華麗炫目,看得福壽如意心曠神迷:“沒想到毒尊的武功是如此高深,是我們小瞧他了。不過他不是布天門的少主嗎,為何成了王爺的孩子?”
“我也極欲知道呢。”
耳邊突然響起的聲音令福壽如意驚嚇得躍跳起來,回身貼在窗邊的牆壁上,而不知不覺貼近他們身後的花非花也為他們突然的動作而嚇了一跳。
“怎麼了?”
手指指向屋內,阿福的心髒還在劇烈跳動著:“你,你剛才不是還待在房內嗎?”
“他們父子相敘,必定情深意切,我外人怎好相趁?”花非花無辜地眨了眨眼,一點也沒覺得把莫飛紗留下自己單獨落跑有何不對。
“老大,你似乎對他們是父子的事情不太吃驚。”
“開始隻是因為小莫和他長得像而猜測兩人是親戚,而他一開口便是為毒尊而來更加深了猜測的可信度而已。”不過她也沒想到小莫的身份這麼顯赫,母親是個公主呢。
“長得像?”福壽如意卻疑惑不已,“哪裏啊?”
花非花一副“你們是瞎子啊”的表情:“眼睛呀,那種向上挑的丹鳳眼呀。”
“哦,是這樣的。”福壽如意表示了解地點了點頭,他們可從沒敢直視莫飛紗那雲譎波詭的眼超過三秒以上。真佩服老大還可以和他含情脈脈地對看哩。
花非花也擠到窗台上,看著屋內纏鬥的兩人沉思道:“不過,平京王來提醒了我一件事,與其遮遮掩掩地當作秘密被人探聽出來使作威脅手段,還不如大大方方告之天下,說毒尊是我的人。”
這次福壽如意更嚇得退避三尺遠,阿福手指顫抖地指向花非花,語不成聲:“老,老大,這,這不知羞的話怎麼由你口中說出來,要說也是毒尊說才行……不,不是,你怎麼可以說出這種話,若四大門派和四大家族得知你與邪派廝混在一起,絕對會取消你的盟主資格啊!”
“咦?是這個樣子嗎?”花非花驚詫地瞪大雙眼,這是她的私事啊,怎會勞煩他們過來,但若真過問而危及她盟主之位的話……嗯,她要好好思量才對……
“你這家夥,竟敢真給我猶豫!”
熟悉的暴喝聲又響起,就見莫飛紗目露凶光地朝窗戶處奔來。以前隻要一個冰冷的眼神就會讓人發抖的他如今也隻能像普通男人那樣大吼著才能表明自己憤怒了。
見莫飛紗伸出的雙手就要掐住自己的脖子,花非花心虛地連忙轉身,拔腿就跑。
莫飛紗躍出窗外朝她追去,鳳眼微眯,唇角冷扯,陰惻惻地笑道:“嗬嗬嗬嗬,你有本事就使勁跑吧,我不信你那還未好全的傷腿能跑得過我!”
臉色灰白的平京王雙手捂胸地跌坐在椅子上,沒想到飛紗如今的功夫竟可以在百招之內把他擊傷。
“王爺,你沒事吧。”劉建亭從桌下戰戰兢兢地爬起來,走到平京王身邊驚惶地問。
“滾。”反手一掌把劉建亭拍得吐血,平京王一臉陰狠,“我怎麼能在這時功虧一簣,飛紗是我的重要棋子,是將要娶貴族之女的小王爺,怎麼能讓他與草莽結親!”
但此時已沒有人去管因動了氣又心痛難忍的王爺,福壽如意貴吉祥七人呆看著花非花倉皇而逃莫飛紗狂起直追,一路躍過亭廊軒台,而後消失在假山樹影中,七人呆呆地走到一起,呆呆地靜立許久。
“……看來喜事近了……但是總覺得辛苦的又將是我們。”阿貴終於打破凝滯的無奈說出這句話來,卻是引出了其他人的共鳴。
身後的衣襟被抓住用力一扯,腳步受阻不穩,身子斜斜地滾落在草地上,連帶著也絆倒莫飛紗。手按住地又想支身跑走,莫飛紗忙移動身子壓住她,低喝道:“我才不會又讓你逃走。”
“嗤,有本事試試啊。”身體密合相觸引起的麻燙感令花非花為掩飾慌亂手拍向莫飛紗肩頭,卻不小心又望了他的眼,幽深卻明確的感情,目不轉睛的專注,竟使她凝聚的力道不知不覺消失,擊在莫飛紗肩頭的手掌,卻更像是擁緊他。
開始連她都不敢直視的靈詭之眼,如今越來越沉迷其中。明明是相同的眸子卻可以如此奇妙,既可純澈如清泉,也能深幽似海,隨著光線和心情逐漸改變的黑色,此時隻覺美麗而不是邪魅。
是因為多了“心”的緣故嗎?
是知道這個絕不會傷害她的心安呢,還是即使被傷害了也不會怨恨的安心感?
“你現在想的是誰?”花非花又看著他發呆了,莫飛紗咬緊唇固執地問。
“小莫啊。”
大大的丹鳳眼猛地張得更大,憤恨的眼又令他的表情重變得陰狠:“不許……”突見花非花的眼滿盈著故意,莫飛紗及時住了口,細細地打量著她清麗細白的小臉。
“其實你裝傻時更為可愛呢。”
得意的神情立刻變得凶狠:“你說什麼……”
生氣的聲音消失在空氣中,花非花詫異地看著突然又變近的莫飛紗,他的唇緊貼著她的,吃下她未完的話語。“那,那個,”臉上先布滿紅暈的反而是莫飛紗,他略略移開一下唇小小聲道,“你可不可以先閉上眼睛。”被那樣明亮的眼直直看著,他會很不好意思再吻下去的啊。
花非花眼波兒先流轉到別處,再害羞地垂下眼瞼。莫飛紗的臉上浮現出滿足的傻笑再吻了下去。由林間枝葉灑漏的陽光斑駁地印在兩人身上,風溫和地包裹住他們,有鳥在樹枝間躍來躍去,交頭接耳著。
很幸福——
—全書完—
後 記
寫在後麵。
大家好啊,俺是天使小喬,很榮幸《春山如笑》可以出成大本書喲!
首先要謝謝為《春山如笑》作畫、寫書評的損友死黨——豆花同學,撒花。也許是喬某一直天真純潔地在寫輕鬆搞笑的文,但是也好想讓豆花給俺寫寫正經八百的評論推薦呀!在喬某拖稿泡網遊的時候,她還是十分努力地在寫文畫漫畫出同人誌玩COSPLAY……嗯,編編說可以爆料,喬某的八卦新聞已經沒什麼可以娛樂大眾的了,我看就爆一下豆花同學的料吧!
身為閃閃發亮的麥哲倫星人,豆花算是長相與內心極為不符,外表溫和愛笑聲音羅莉,內心則是大大的不同,就是一個有著準雙重人格的恐怖蝴蝶!喜好之一就是收藏馬甲,跟川劇變臉一樣,馬甲常新。(突然想到《雪衣琉璃》中的鴉,遙望感慨……原來生活中事事有原型啊!——豆花:俺跟那個繡花的沒有任何關係)
其實啊,喬某是非常想在大家的麵前大吼一句:那個豆花就是露——(被消音——)如果你經常看某些動漫雜誌,就一定會看到她寫的東西喲!
(PS豆花語錄:馬甲穿多了容易忘記自己到底是什麼動物,偶爾翻開衣櫃發現該丟的沒丟,又收進許多新的馬甲,俺的名字可是商業機密哪。喬啊,給個麵子,幫兄弟遮過去吧!回頭刻POT的舞台劇給你當回扣!)
舉手作正直狀:俺可不是看在某些東西的麵子上,才不講的哦!
喬克天使 ?
《春山如笑》(水晶咕嚕肉)
時也,命也。
是意外造就了故事最最不可能在一起的情人。
作為標著“蠢男”係列名頭的第一集,滿紙沒見著丁點兒白癡秀逗帕金森的症狀!兩隻眼睛全粘在那個叫莫飛紗的尤物身上了……清如晚風、冷如秋水的他,便是傲視天下武林的毒尊。
無限惋惜的同時並沒有如何血腥,如何殘酷描摹毒尊有多麼的可怕,反而漸漸地被莫飛紗的清冷味道所吸引,直到另一個名震天下的人出現,何謂“蠢男”才揭開麵紗。
本是生死相對,從崖上到崖下,卻成了莫名其妙的組合,威名遠播的正道武尊成了毒尊的保護者?
莫飛紗失憶了。
在他的記憶裏,今年不過七歲大,是個娘不親爹不愛的可憐孩子。麵前那個作勢要掐他脖子的女子叫做花非花,臉色雖不爽到極點,還是給了他溫柔的擁抱。
一個人感動,一個人偷笑。
小心哦,此時樂極,彼時報應呢!
在花非花心中,眼前的小莫,還是她謀算已久卻沒能殺掉的毒尊。清澈到沒有半點世俗汙穢的小莫對她的話言聽計從,被打到失去知覺也抓著偷來的錢不放手——隻因是花非花的一句話。
她,能不愕然於莫飛紗的無垢嗎?
他就是張潔淨的白紙,可以任她塗畫,那,她不可以拋下他。
隻是花非花忘記了,孩子也會東想西想地琢磨些事情,比如小莫總是在心裏麵想著要咬咬他可愛香甜的“阿姐”。幾乎是失笑地看著女子為難地告訴麵前的男孩,“因為……因為你想染指我……”
“染指是什麼?”“總之就是……比如我不願意,但你非要抱抱我,親親我,咬咬我之類……”而後男孩恍然大悟,原來,咬就是染指!
漸漸地,她在教他世間的是非,而他總覺得世界有她便是全部。
青城山中與布天門對壘,勝負不表,留下縷繞梁不散的殘音,嫋嫋不斷。
突如其來的告白,讓花非花有點措手不及,當著小莫的麵把所有女兒家的心事全招了。孰不知,小莫不再是小莫了……他是莫飛紗,唯我毒尊。
他是十九歲,什麼都知道,他也明白當花非花看到他的刹那表情是什麼樣子……“把小莫還給我!”他不就是嗎?他沒有變啊……就連想留在她身邊的意願,從未變過。
他要她的世界,是他一個人的。
中了失心醉的花非花,成了莫飛紗的妻子,乖巧聽話一如失憶時的小莫,不再是那個笑傲江湖,玩弄天下於股掌的武尊,完全的信任,卻讓莫飛紗心中虛無空洞,她隻是個娃娃。
可,她又騙了他,失憶是假的。
狡猾奸詐對冷酷毒辣。
作為情人的花非花與莫飛紗,讓整個武林大跌跟鬥的武尊與毒尊相愛了。
隔了千裏的江河,交彙在一處。
餘話不可說,一說就破。
題目上的水晶咕嚕肉便似莫飛紗對花非花的感情,外冰內炙,酸酸甜甜的……若是不咬開那層冰殼,怎能嚐到愛情的滋味?喬,有點壞心,但絕對可愛!
愛上了水晶咕嚕肉的口味的我,忍不住提筆把這些人物勾畫下來,所以才有了接下來的漫畫作品,這就是偶心中的美味啊。
豆花 ?
2005年4月12日
卷二 雪衣琉璃
序:喬克天使的采訪記錄
——夢璃
采訪者:夢璃
被訪者:喬克天使
采訪地點:喬克天使的房間
夢璃:各位觀眾,我是夢璃!今天我們為大家請來的是這兩年在言情小說領域名聲大噪的原創作家——喬克天使!
(在眾人的尖叫和歡呼聲中,喬克天使款款飛……嗯,走上來。)
喬克天使:(做微笑狀)“主持人好!大家好!”
“天使,我們愛你!”
“天使,我們永遠支持你!”刹那間,海嘯一般的歡呼聲幾乎掀翻屋頂。
“幸虧是在天使的房間。”——深感慶幸的導演!
夢璃:(麵如土色地緊握住椅子扶手)想……想不到觀眾們如此熱情!天使你是不是該感謝觀眾先?喬克天使:謝謝大家對我的厚愛!(轉頭欲微笑……)
夢璃:(連忙側身擋住喬克天使的笑容)好,現在開始我們的訪問!首先請天使說一下大家都關心的個人情況:生日啦、星座啦、血型啦……
(“2月15日,水瓶座……”;“我們早就知道了!”;“什麼白癡主持啊!”)
夢璃:(握住椅子的手指關節開始發白)你們……
(“忍耐!一定要忍耐啊!”——諄諄善誘的導演一把壓住某個要跳起來的主持人!)
夢璃:(咬牙,換上職業性笑容)……大家都知道啊!
(“XX停,XX停,XX拉肚,一吃就停!”突然響起的背景音樂讓嘈雜的房間陷入可怕的寧靜中——一分鍾過去……五分鍾過去——“扁!”……十分鍾後,歸於平靜房間的一角躺著不知是什麼的“生物”,“生物”旁邊有一塊被人踩壞了的牌子,依稀可見上麵寫著“最優秀音樂監製”……)
夢璃:(優雅地掠掠因劇烈運動而顯得淩亂的頭發)剛才是廣告時間,歡迎各位繼續收看我們的采訪,今天我們采訪的是著名的言情小說作家喬克天使。
喬克天使:(正在把纏在手上的絲巾重新係到頸項處——PS1:聽說絲巾纏在手上可以在揍人時保護手指不受傷害;PS2:此款絲巾在節目播出後的三天裏全麵脫銷!)大家好,我是喬克天使。
(“言情小說新貴喬克天使在以《愛上風般女子》、《陽炙情心》兩篇風格迥異的小說引起眾人的矚目後,緊跟著又推出兩部禁忌之戀,《她和我的事情》的清新淡雅,《冰之少年,炎之少女》的瑰麗華美都在讀者中引起巨大的轟動,值得注意的是這四部小說有著明顯的漫畫風格——背景解說)
夢璃:聽說天使曾經的夢想是當個漫畫家?
喬克天使:是的。
夢璃:為什麼後來放棄呢?
喬克天使:(沉吟半晌,微笑)我總得給別人留點機會啊——
夢璃:(@#$%^&*……努力微笑)可是我聽說好像是天使怕辛苦才放棄的呦!
喬克天使:(手好像無意識地摸著絲巾)主持人一定是聽錯了吧?其實寫小說也很辛苦的呀!主持人能理解吧?
夢璃:(連連點頭)理解理解!
(就在眾人期待天使在這條漫畫式的言情小說路上再創奇跡時,天使卻出人意料地另辟蹊徑,推出古裝蠢男係列。首部《春山如笑》一徑推出,立即好評如潮——背景解說)
夢璃:請問天使,為什麼會想到寫古裝呢?
喬克天使:一個作家應該勇敢地嚐試各種不同的風格。
夢璃:不是因為寫不下去——當然這是對別人而言,天使是無所不能的。
喬克天使:(謙虛地搖手)就算是實話,也請不要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來,我會很不好意思的。
夢璃:(轉過頭去足足三分鍾,轉過來時笑容重新掛在臉上)因為時間的關係,我們這期訪談節目到此結束,謝謝天使接受我們的采訪!
喬克天使:謝謝大家對我的支持,再見!
(驚訝的觀眾在一陣沉默後爆發——
“這算什麼?”
“不是說我們可以知道《雪衣琉璃》的情節嗎?還說給我們自由提問的時間。”
“我可是為了問南宮靜益和莫如幽之後的發展才心甘情願地交三千塊入場費的!”
“我是想問天使究竟什麼時候寫《絕代妖姬》才交錢的!”
“還有我……”
“電視台騙我們!我們上當了!”
最後一句話頓時讓混亂的人群失去控製,一大群人高喊著“還我錢來”把電視台的人團團圍住!在一片混亂中,被壓在一群人下麵的夢璃掙紮著伸出一隻手……)
夢璃:(氣若遊絲)本次訪談到此結束,歡迎各位下周……同一時間收看我們的……節目,再……見……
楔子 水火不相容
時值臘月,蘇州城內一大早便陰陰暗暗的,一片灰色的天幕開了幾道縫隙,現出蒼白的太陽來,感受不到絲毫的熱度。城外因多有稻田,空曠無阻,風勢更毫無顧忌地肆虐大地。
背依小河的幾間草屋,前院的籬笆門被風吹得“喀嗒喀嗒”作響,草房前屋是客廳和飯廳共用一室,隻有兩張長條椅子和一張矮木桌,大概還是新的,白滲滲的木料還沒刷上桐油。後屋是臥室,以布簾相隔。
喬天師坐在矮凳上,順手朝火盆內扔了兩塊木頭,木塊才遇火苗,頓時騰出一股濃煙,不一會便蔓延整個屋子,離火盆最近的喬天師首當其衝地被熏澀了眼。架在火盆上的水壺內的水咕嘟咕嘟地輕響著,卻是早已經開了。
喬天師手在眼前揮了揮,驅逐煙氣。她腳邊攤著一個皮革所做的刀具袋,把手中的削刀塞進去,沿著刀柄把刀具摸了一遍,隻靠手感便到細刻刀。膝上放置的青樟木已初具模具的雛形,手握著刻刀,喬天師毫不遲疑地沿著木頭的紋理下刀,腳下堆積著細碎的木花,那是勞動了一上午的成果。
“吱呀”一聲,一股冷風隨著柴門大開而趁機闖入屋內,驅散了才團聚的熱氣。喬天師猛地打個寒顫,但並沒有停下手中工作,她頭也不抬地說道:“琉璃,回來了。”
許久才聽到“唔”的一聲,算是打了招呼。柳霓雪從袖中掏出油紙包裹的米飯和青菜放在矮桌上,剛買時還是熱氣騰騰的,因為天太冷,拿回家時已有些涼了。
但飯菜的香氣還是引得喬天師抬起頭來,她看了看手中已完至大半的模具,又看了看桌上的食物,猶豫了半天,還是屈從於人類本能的欲望,放下刻刀和模具,走向矮桌。
“先洗手才可以吃飯。”
柳霓雪冷冷地提醒著,喬天師“哦”了一聲,聽話地從牆角處拿起小木盆,由水壺中舀了一瓢熱水,雙手沾了沾就往衣服上抹了抹,算是洗好了。
“……”柳霓雪努力地把想要喝斥的話吞回肚中,卻在看到喬天師狼吞虎咽的模樣,不覺心頭起火地高叫道:“喬,告訴你多少遍,吃飯時要細嚼慢咽,細嚼慢咽!你就不會優雅些嗎?”
並未停止扒飯的動作,喬隻是抬了抬眼看向柳霓雪。怨不得大家都說江南多美女,琉璃就美得極為細致。如紗般柔順的黑發,如瓷般滑潤的肌膚,美麗得讓人不禁會看呆的臉,連吵人的聲音也是輕輕亮亮的,雖然是無抑揚頓挫的生硬,但還是極為好聽。
喬天師對琉璃的脆聲軟語隻是不明所以地笑了笑,而後又夾了一筷子菜放進碗中,三人份的菜此時隻剩下幾片蔥花菜葉。
“……我還沒吃啊。”用力握著筷子的琉璃咬牙說道。
已把菜塞進嘴裏的喬聞言連忙又把青菜從嘴裏扯出來舉到柳霓雪碗前討好地說:“我還沒吃,給你好了。”
她怎麼會遇到這種人?!
柳霓雪一瞬間露出不知是怒還是悲的表情。
她到底因為什麼而和這個粗魯、不會看眼色、愛惹事、無法無天的人糾纏在一起的啊!她不明白喬是因為什麼而纏上她,到現在成了再也擺脫不掉的局麵。
把白飯從桌上迅速拿開,柳霓雪捧著碗不再理喬地低頭慢慢咀嚼著,很容易便嚐出米飯因水兌得太多而煮得濕膩而且粘牙,感覺不出絲毫美味。自從遇到喬以後,她無論衣食住行的水準都一年比一年降低,尤其最可恨的是喬有著野獸般的食量,害得她總是吃剩菜白飯,導致極度的營養不良。
看到柳霓雪臉色不對,為改變沉悶氣氛,喬天師露出乖巧的笑臉,重開一個話題:“琉璃,蘇家該接你的生意了吧……”
“沒有。”冷冷地回答著,柳霓雪的臉色更陰沉了幾分。
“啊?”喬天師驚訝地張大嘴巴,口中塞得滿滿的飯菜米粒噴灑了一些在桌上,在看到柳霓雪皺眉向後避了避,她連忙合上嘴巴,把飯菜囫圇吞到肚中才忍不住問道:“蘇,蘇家為什麼不接你生意,是因為價錢談不攏嗎?”
“他們的訂單已接到明年三月後,即使接了我們的生意,也隻能到明年五月份之後才能拿到成衣。”
“你,你是琴尊耶,他們應該對你特別對待才對!”
“你以為我沒試!”能夠穿上綺羅綢緞的哪個不是非富即貴,何況她隻是個小小的武林中人。蘇家綃舞坊的主管對著她是不卑不亢的樣子,但眼神絕對在嘲笑她自不量力,想起來就窩氣。
“那怎麼辦?!”現實情況有別於計劃,喬天師不覺慌亂起來,“我們一定要在五月以前做好鳳冠霞帔啊!我才不想死!”
“砰”的用力把碗放在矮桌上,柳霓雪終於無法忍受地站起身怒道:“你以為我想嗎?還不都是因為你!”
“我?”
“還不都是因為你惹到花非花和莫飛紗,才令我們陷入如此悲慘的境地!”
……
莫飛紗,布天門少門主,善使毒,武林四大尊者之毒尊,美若天仙,心若蛇蠍。
花非花,武林盟主,善權謀,武林四大尊者之武尊,純雅清美,笑裏藏刀。
這兩個人的排名在她們兩人之上,自是有她們不及之處,即使是武當派掌門師兄的垂淚拜托,喬也不該膽大包天地去招惹他們啊。
說起來,喬天師的任務隻是去阻撓一下莫飛紗,讓四大門派和四大家族的代表去規勸花非花不要因一時鬼迷心竅,被邪派的人迷惑而使正道蒙羞。可是莫飛紗那個戀花狂怎麼可能忍受別人想拆散他和花非花兩人呢,首當其衝的就是焦不離孟的她們,被不知不覺地下了“水火不容”的毒;當然,而找花非花對談的代表也不怎麼好過就是了——被盟主大人一拳轟飛到半空中。
喬被下了毒是活該,為什麼她也被倒黴地牽扯到啊!不過事情過去了,再怎麼懊怒也於世無補,柳霓雪吐出一口氣,迅速地恢複冷靜。“上次你的計劃失敗連累我中毒的事,我不會再怪你,但這次換你幫我。”
“……幫什麼?”喬天師忐忑不安道。
優雅地放下吃得幹幹淨淨的瓷碗,柳霓雪撥了一下遮住眉眼的劉海道:“世上總是小鬼難纏,綃舞坊的主管不過是個下人,卻在主人不在家時讓我難堪。我已查到了在京都遊玩的蘇家人已經在回程的路上了,很快就要回到家了哦。”
“莫非你想劫人?”喬天師手撫著下巴接話,嗯,這個方法也不錯嘛。
“我怎麼會做這種沒有江湖道義的事情。”柳霓雪以袖遮唇,露齒而笑,笑意卻未到達眼睛,“劫人的是你,我所要做的事隻是英雄救美——而已!”
第一章 美少女非禮了我
好大哦。
柳霓雪走累了,幹脆坐在閣頂上舉目四望。前麵一片空闊,月光下粼粼水光,不知是天然還是人工開鑿的湖泊,臨水有山石樓閣,而向左看,樹影間多廳堂軒齋,右看一片樹林,依勢起伏,後看又是連綿不斷的樓閣廳軒。
手伸進懷中掏出從如意門如七手中買來的蘇府地圖,蘇府由圖上所示,全府麵積約一百七十二畝,可分為東、西、南、中四大庭院,中部大概就是眼前這片碧羅湖了,右邊似乎是那片樹林裏的帛香山房,左邊是仙綾院,後麵就是靠近蘇府大門待客議事的綃林館。而蘇家大公子就住在仙綾院中。確定向右走,卻發現高閣右臨湖水,她隻得從左邊躍下,穿過來時的一座九曲玲瓏橋,到了邊岸再向右拐,疾行了一路,見到幾排廂房,她又躍上房脊跑了一陣。蘇府以小橋、長廊、漏窗、龍牆相互聯貫分隔,形成無數庭院,而在柳霓雪眼中,這些庭院好像都差不多,所以……她現在到了仙綾院沒?
柳霓雪蹲在屋脊上,又掏出蘇府地圖,借著明亮的月光仔細看了看,前麵……她站起身來,前麵鬆柏遮目,隻瞧見重簷高翹,翠瓦上覆……好像有不少房間,應該就是仙綾院吧。把地圖又塞進懷中,她躍下屋簷,穿過有著奇峰巨石的庭院,撩起衣擺,又輕躍上廊簷。
耳邊驟然響起某種鳥類嘶啞難聽的叫聲,暗夜之中更覺淒厲,柳霓雪警覺地伏下身,叫聲停下,四周又一片死寂。這麼大的府邸沒有露出一線燈光和聲響,雖說半夜三更,夜深人靜,深冬冷寒,蟲鳥伏蜇,但蘇府卻太過寂靜得像一座死城。
蘇州的豪富,紡織業行會的龍頭,無論被賊人窺視財富或同行嫉恨都屬正常情況,這麼大的家宅沒有幾十個人的護衛簡直是笑話,若真是懈怠自身安全的家宅,蘇府早就不知被人洗劫報複多少遍了,所以應該守備森嚴才對,但她疾行了這麼久卻沒見到一個守夜的護衛,幾乎如入無人之地,真的太不自然了。
還在迷惑之間,腦後突然響起細微的聲音,她本能地隱入簷下陰影處。一抹黑影由視線中掠過,站在她頭頂的屋簷上,喃喃說了句“奇怪”後,又投入到暗夜中,由對方有些淩亂的呼吸便知不是分頭行動的喬。手勾住房簷,柳霓雪又輕輕現身,不緊不慢地跟在黑影身後。這人鬼祟得不像府內護衛,而在深夜不請自來的人,不是偷盜便是暗算。先跟著他看看他要做什麼,也許幸運的話,他能帶她到她一直在找的地方呢。
黑影輕功不錯,在屋脊上疾施如履平地,柳霓雪貼近他隻幾丈時,突聽一聲尖銳的厲叫,前麵黑衣人的身子突然一歪地跌在屋瓦上,收不住勢還滾了幾滾才摔了下去,隻聽“咚咚”兩聲響後再無聲息,柳霓雪探頭看去,房簷下黑漆漆一片,隻隱約可見趴在地上的黑衣人的輪廓,卻不知是生是死。
“真是不小心啊……”柳霓雪遺憾地謂歎道。
突聽一聲大喝:“不小心的是你吧!”柳霓雪扭頭看去,一點寒星直逼眼前,她迅速旋身,身上白色寬袖衣袍飛旋著打開,在月光下仿佛飛天的舞者,輕盈而飄逸。
刀鋒貼身滑過,柳霓雪腳不沾塵地後退四尺蹙眉道:“真是沒禮貌耶,偷襲便是蘇府的待客之道嗎?”
“對偷潛入蘇府的賊子,隻配得到這一種招待。”月光下持刀而立的劍眉星目的高大男子,因柳霓雪無辜的語氣而肝火上升,這個夜闖蘇府的人,非但身穿刺目的白衣,被發現了還一副悠閑的姿態,擺明了不把蘇府的防衛放在眼裏。
“偷潛?沒有哦。”柳霓雪慢聲細語地解釋,“我是從大門處光明正大地走進來的哦。因為天太晚了不好意思打擾主人,所以我便自己跑進來找人。其實我真的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啦,才不會偷偷摸摸地做事情。”
“那你臉上為什麼蒙著黑巾!”連真麵目都不敢示人,還說什麼光明磊落!他上前一步,刀身平移,還未及發招之時卻又聽到闖入者無可奈何的聲音:“……真的不妥嗎?我早就說應該用白紗蒙麵,才能和我的白衣配在一起更增添我的美麗和神秘,誰知道卻找不到白紗,便撕了塊黑布想湊合湊合算了——實在是因為我太過美麗,為了避免有人無意中見了我的麵容後便茶飯不思,相思成狂才迫不得已這麼做的,我也是很為別人著想的人呢……”
柳霓雪撫額低語,頗為自憐,高大男子卻幾乎咬碎鋼牙,怒火中燒地一刀劈去,怒道:“那我就看看你到底有多美麗!”刀速快若閃電,在一霎之間竟已劈出十三刀。
柳霓雪身如魅煙險險避過刀氣,柳眉微蹙,難得認真地思考起來:“追魂十三刀……你是宗寧,那麼驚魂七劍張義也在附近了。”
“驚魄追魂,刀劍雙奇”排名雖不及四大尊者,但憑武功造詣在江湖上也算是一流高手,三年前卻無聲無息地絕跡於江湖,沒想到竟在蘇府當了個小小的護衛。
然而宗寧的震駭卻是比柳霓雪的驚訝更強過百倍,他賴以成名的刀式一招招使出來,卻連她的衣角也沒碰到過;他的刀快,但柳霓雪的閃避硬是比他的快刀又快了一拍。銀色的刀幕中,柳霓雪身形宛如堤岸垂柳,隨風輕動,令他的快刀全斬向虛空。
宗寧性格雖衝動,但並不浮躁,知道這次的闖入者不好對付後,他便慢壓下怒火,突見一直閃避的柳霓雪揚起衣袖,一陣異香撲鼻,宗寧疑是有詐立刻屏住呼吸,刀勢慢了一慢,隻聽“鏘”的一聲,一股大力撞上刀背,震裂虎口,手幾欲握刀不住。宗寧大驚收刀後退,有什麼從刀背處跌下滾落在屋瓦上,冷風吹過,旋起數枚紅色花瓣,剛才幾乎震飛他手中鋼刀的暗器竟然是朵真正嬌嫩的花朵!
“你到底是誰?!”
宗寧驚聲道。一身白衣又有著摘花傷人的內力……“莫非你是花癡肖白衣!”但是遠在滇南的肖白衣為什麼會跑到蘇州來……還不及這樣想,柳霓雪已欺到他身前,又一揚寬袖。
宗寧深吸口氣,舉刀封住前胸,采取守勢,但這次柳霓雪從袖中打出的不再是薔薇暗器,她伸出纖長手指,微一輕彈,朦朦月光下,比月色還青白的玉手前蓬出一片黃色紗霧,宗寧猝不及防地吸了一大口,隻覺頭腦一陣昏眩,腳一軟地跌坐下去,若不是手硬扒著屋脊,差點便會滾摔下地。
“你……”眼前的白影搖搖晃晃的,宗寧連說“卑鄙”的力量都沒有,但卻還是可以聽見對方討厭之極的聲音。
“以武力相迫,下場必定會有傷亡。所以我用了一點點迷魂香,它隻會使你全身無力,昏昏欲睡而已,過了兩個時辰又是毫發無傷了——這總比我斬斷你的胳臂,踢得你內傷吐血才能阻止打鬥好得多吧。啊,說起來這下三濫何家的招牌迷魂香,曆史悠久價格公道,是居家旅行偷香竊玉殺人滅口的必備良藥,歡迎新老用戶踴躍光顧……”
“為什麼你們總愛打擾我的安寧呢。”魅惑的低語突然在身後響起,悠歎的底音微升,溢出一絲甜味,而這種甜溶入夜色便成酥入骨髓的妖媚,根本沒聽到人何時來到她身後的,柳霓雪脊背一寒,咻然轉身。第一眼,仿佛還以為月落人間,眼前一片晶亮,第二眼,才看清疑是清華月光的為一盞琉璃宮燈,不知裏麵燃燒的什麼燭火,光色柔和明亮,而第三眼,才看到手提琉璃宮燈的男子。
那是和夜色極為相配的男子,若不是那盞明亮的琉璃宮燈,即使見到了這名男子也會以為他是夜色的一部分而忽略掉。映在柔和光影中的男子明顯未及弱冠,發未梳髻披散而下,長至膝間,身上一襲不合時令的明黃色單衣,卻絲毫不見畏冷之態。柳霓雪自詡眼力極好,但卻在燈下竟也看不清楚男子的容顏。
“你是?”
心中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怪異感,令柳霓雪小心地問道。
“鴉。”
似乎沒有想到在這種夜黑風高的情況下,還有人期待地問他的名字,長發少年不知不覺作了回答。
“啊,不是蘇意憐啊。”柔柔的嗓音中透著濃濃的失望。柳霓雪又上下打量了一眼名喚“鴉”的少年,她聽聞蘇大公子美若天仙……不,是不會武功,當然不會是這個能悄無聲息出現在他身後的少年。
“找蘇意憐?”鴉的周身立刻冷氣四溢,“那你是為財為色還是為藝!”
似乎不是她的錯覺,鴉的容貌更為模糊了,抬頭看了看天,圓月高照,並無浮雲遮掩。唉,果真不是夜探的好時機啊。如意門的效率太差,三日才繪好蘇府地圖,前日還天陰風冷的,偏今日天晴好,又不巧地遇上如此大如此亮的圓月,想不讓人發現都很難哩。
“我看不清你的麵容呢。”
“哎?”
“不知道是不是你手裏的那盞宮燈太亮了,令你的臉反而藏得更暗,一點也看不清楚你長什麼樣子。”
“……你不是要找蘇意憐嗎?幹什麼注意我的臉。”
“隻是好奇不成嗎?”
手緊握了握,鴉終於有了些了解宗寧為何會那麼衝動和不小心了。“你自己不也是蒙著黑紗不讓人見到臉!”
“哦。”柳霓雪手伸進黑巾下撫著下巴很無奈地道:“美麗的人總會因為美麗而失去某些自由,平凡的人是沒辦法了解的。”
“……”少年突然笑了,“被掩藏的美麗啊,令人極欲一探呢。”
有著絲帛般輕滑而柔亮的嗓音,卻偏偏在尾音處溢出甜膩,在人的耳中遺留下一抹綺念潛入心底,而隨著少年抬高手裏的宮燈,他展開笑臉。那笑,一瞬間仿佛可壓低明月光華的耀眼,竟可清楚看到少年水漾眼波和唇邊笑旋,美極,也,媚極!
柳霓雪心“突”地一跳,俊美少年她見得多了,但卻從未見過有“一笑百媚生”的男子。因為被少年笑容分了心,所以也未注意他在說什麼,直到感覺到麵前一道熱流,她才驚覺地頭向後仰,原以為會避過,鴉的手指卻直線下沉,指尖已撩起她臉上黑巾。
柳霓雪雙腳未動腰卻如柳枝奇妙一折,手指暗鎖向鴉伸在她麵前的手腕,鴉左手右移避過她的擒拿,下一刻,柳霓雪隻覺臉上一冷,黑巾竟已被鴉順勢扯離。
兩人出手全都是些基本的擒拿攻擊招式,隻是快疾得令人目不暇接,卻偏偏快而不躁,疾而不猛,在月下衣衫起落翻飛,飄忽輕靈得像兩隻嬉戲的粉蝶。
黑巾被奪下,柳霓雪未退反進,左右弓步,手肘猛擊向鴉的前胸,鴉弓背收腹,手不自覺向前伸,柳霓雪曲膝上擊,正擊中他右手手臂,並手指如爪地扣向鴉的右手腕,鴉當即放棄掌中琉璃宮燈,手掌如縮實則頂向柳霓雪的手心,柳霓雪收指後退,腿卻鉤向快墜到房瓦上的宮燈,向她後退的方向一提,因動作大了便順勢旋個身滑向屋脊邊接住宮燈。燈劇烈搖晃著,燭火卻不見絲毫閃爍。
沐浴在月光下,映在光影之中的女子原本以長袖遮臉,後來似乎又覺得此舉太過小家子氣而放下衣袖,鴉注意看去,柳霓雪肌膚賽雪,明眸皓齒,果真是難得一見的美人,隻是神情冷冷淡淡,宛如初雪。
“真的很美麗。”失去琉璃宮燈又站在暗處,柳霓雪隻隱約可見到鴉柔和的輪廓。而那個側臉被月光抹上一道銀色的少年輕輕讚美道,微帶甜味的聲音猶如耳邊絮語,令人綺念叢生。
“殺了你的話,應該會很可惜吧。”順口說出的話,更像在開玩笑。
“……你真不懂憐香惜玉,我長得這麼美,你也不會動心嗎?”柳霓雪歎氣,卻是麵無表情。
“在這一帶的富戶和官府都有協議,護院侍衛者‘失手’殺了擅闖家宅的人,並不受刑責。況且金烏說你很危險,是嚴重到可危及我生命的敵人。比起陌生的你,我的命當然更為重要。你隻能歎息自己命運不好,為何非要夜晚亂逛不可呢。是不是,金烏?”鴉柔柔問道。隻聽“嘎”的一聲回應,猛然出現在鴉肩上的大嘴黑羽的鳥類……竟是隻烏鴉!
“……你的寵物?”柳霓雪眨了眨眼有些困難地問道。她記得莫飛紗那個蛇蠍美人也養了一隻雕……這年頭流行奇怪的男子養些奇怪的鳥嗎?
“不,他是我的夥伴。”鴉歪頭純純笑道,媚眼如絲。烏鴉也抬起頭與他的臉摩擦了一下,似乎極同意他的話。而柳霓雪隻覺足下一陣惡寒衝到頭頂,人和凶鳥相親相愛,怎麼看也好、好、好……好惡心啊……
不過如果沒必要,她才不想和這個與烏鴉做好朋友又叫做鴉的怪人動手,別人不惹到她時,她很心慈手軟的。“其實我們不用為敵哦,你隻要稍微側一下身子,讓我見見蘇意憐,和他談談貼心話便可以了。”
“蘇、意、憐……”一字一頓說出這三個字的少年突然妖媚一笑,一點金光“叮鈴鈴”的擊向柳霓雪,而她則早有防備地扔出琉璃宮燈,一腳把它輕踢向屋邊大樹,黃金色的燈鏈掛上樹枝,一搖一晃地輕顫著,裏麵的燭火竟還未熄滅。同時手探入袖中拿出薔薇,手勁一震,數十枚薔薇花瓣震離花萼,如刀片般削向鴉。
鴉手中尾部係著金鈴的金鏈劃破柳霓雪身上的衣袍,而柳霓雪的花瓣刀也削斷了他及膝的發尾。金鈴“叮叮”脆響,煞是好聽,柳霓雪本以為可以躲避並且回擊的時機,卻總是因為聽到鈴響而慢了一拍,非但先機盡失,而且還差點受傷。她是精通音律之人,不一會便發現金鈴自響或相撞時遵循一定的規律,聽似簡單的鈴聲卻是可奪人心魂、控製行動的魔魅樂音。
柳霓雪冷笑,稍懂音律的人便知這種情況要以音抑音,對方隻有這種手段,真令人失望呢。碎雪琴未帶及身邊,她張唇清吟,卻發現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音,她這才大驚失色。
這鈴音非但能牽製人的行動,連人的聲線都可以抑製。柳霓雪額角微微滲出汗水,她突然輕躍起身橫踢,角度刁鑽地擊向鴉的太陽穴,鴉卻像早已知道她的動作,手腕一甩,金鏈如靈蛇般纏住她的腿,柳霓雪又踢腿掙脫,鴉用力一扯,柳霓雪站立不穩,極為狼狽地單足躍到鴉身旁,但她同時緊握的拳直擊向鴉的心窩,令他不及抽緊鏈子纏碎她的腳骨。結果變成了鴉握住鏈子的右手和柳霓雪被鏈子纏住的左腿不自由地近身相搏。兩人躍、騰、跳、鉤、提、撞、衝、捺,瞬間已互拚了近五十招,卻聽“唔”的一聲悶響,鴉右膝擊中柳霓雪左肋,而柳霓雪欺入他懷中,手中夾住的薔薇花根已刺中鴉的咽喉。
鴉嘴角似乎咬到柳霓雪的發絲,惡心欲吐,但比起他美麗的生命來,這點還可以忍受。
柳霓雪鼻端似乎聞到濃鬱的香味,這男人不知長得什麼樣子,身上還薰香,刺鼻難聞。
“哼哼,真是不好意思啊,你好像依持的便是那奪魂鈴聲呢,隻要鈴聲不響,便可知道你拳腳功夫有多遜了。”柳霓雪冷汗直冒地抬頭咬牙笑道。剛才那一踢該不會把她肋骨給踢斷了吧,不過不要緊,她會用他的命來補償。
鴉低頭魅笑:“你刺下去試試看啊,如果不怕成為瘸腿美女的話。”
假笑著抬頭,眼角不知滑下什麼東西,軟軟的,隻是一瞬間到達唇邊,濕濕的,有些燙……
媚笑著低下頭,唇好像碰上什麼東西,滑潤冰冷,但似乎又變的清冷軟甜……
四目相對,時間,停止。
“……”
他們好像做了陌生人不應該做的事情,不對,即使認識,好像也不該這樣做……更別說她現在手持薔薇花根抵在他的咽喉上……
“你非禮我!”
猝不及防的身子被猛地一推,柳霓雪踉蹌後退,腿上的金鏈又絆住她的行動,身子失衡地跌坐在屋脊上,尾椎磕在屋瓦上,疼痛由脊椎傳到頭頂,卻在聽到鴉的大喊後,不知是露出痛苦還是驚訝的表情。
“我我,我非禮你?”
“啊啊,你承認了,你竟然承認了!”鴉蹦跳起來用力地擦著唇淒厲叫道:“金烏,她竟然承認了,一定是有預謀地覬覦我的美色!啊啊,啊啊,啊!我竟被人非禮了。”
在月光下黑色的翅膀呈現金色光澤的烏鴉在他身邊滑飛著,也在驚慌地亂叫不已。
“那個……”她剛才是反問句,不是肯定句啊。他們不過是因為意外地唇碰上了唇……而且,若喊非禮的話,也應該是由她這個嬌美可愛柔弱的女孩子來喊吧……
“我絕不放過你的!”手指一動,纏在柳霓雪腿上的飛鈴金鏈“嗖”的縮回鴉手中,月光下冷眉橫豎的樣子哪還有一點妖媚的影子,“你等著,下一次我一定會殺了你!”
不待柳霓雪回應他的戰書,鴉已回過頭搖搖晃晃地投身到黑暗中,還隱隱傳來“金烏,女人真的好可怕對不對,稍不注意便會被……”之類略帶哭腔的聲音。
手指刺痛,使柳霓雪由呆怔中清醒,她舉起左手,手中的薔薇花花瓣已因剛才的混亂而飄零,而花根的利刺在她無意識緊握住手時,已深刺肉中。
對啦,她本來都已製得先機,舉手便能殺掉鴉了,為什麼到現在形勢卻逆轉,反而她受傷比較多的樣子。
都是因為剛才的非禮事件……不,才不是非禮,隻是不小心……柳霓雪深吸口氣試著動了一下,卻竟然無法站起來……原來剛才的非,不,不小心事件令她也震駭不小,連真氣已泄都不知道,要不也不會那麼容易讓鴉推開她了。
她努力平靜下來,由懷中掏出一尊長頸玉脂瓶,從裏麵倒出一粒充滿異香色彩豔紅的藥丸吞下,運功吐納了一段時間,再站起來,除了心跳略快以外,全身已無大礙。
月光映照下來,覆著琉璃瓦的屋頂,除了站在屋脊上的她來,還有癱趴在屋簷上的追魂刀宗寧。
那個怪少年和怪鳥隻顧自己跑走,根本都已經忘了這個護衛了吧,還是以為她是善男信女,不會傷害迷昏過去的人?
柳霓雪冷笑著走過去,但隨即停住腳步,她還有正事要做,何必為這種小雜魚而浪費時間呢。她為自己的決定讚許般地點了點頭,又舉目四望,冬日夜長,天還是灰黑的,不知已到了什麼時辰。眼角突瞄到院內大樹上掛著的琉璃宮燈,她點足躍起,飄然落在樹枝間,拿起還未熄滅的宮燈順便朝燈內看了一眼,一看連她也不覺瞪大雙眼,燈內是由金絲纏住一個小孩拳頭大的明珠,發出璀璨的光芒。怨不得受了震蕩風吹還不見有絲毫閃爍。
“喂。”她才拿著戰利品躍回地上站定,就突覺一股暗風襲上她的肩。柳霓雪右肩微沉,腰如蛇行,一記後旋踢踹向身後驟然出現的人。
“嘭”的一聲,來人如斷了線的風箏般飛向青磚石水磨磚牆,隻聽“轟隆”一聲巨響,石牆崩裂,磚石亂飛。而柳霓雪一踢過後,眼角掠過的人影令她吃了一驚,又連忙去追被她踢飛的人,但還是慢了一步。
一陣灰煙落塵過後,就見一堆亂石隆起,柳霓雪眨眨眼,表情寫著“慘不忍睹啊”這樣地站著,許久過後,隻見亂石又四麵飛散,柳霓雪移影換位,避掉亂飛的石塊,但見原本壓在石堆下的人終於顫微微地站起身來,一手捂著肚子,一手顫抖地指向柳霓雪,一臉痛心已極的表情:“琉,琉璃,你竟敢如此狠心害我!我,我明白了,你是不是一直不爽我的排名在你之上才痛下殺手的!沒想到啊,我喬天師也有看人走眼的一天,我把你當成推心置腹的朋友,你卻……”
“哦,還有力氣幻想啊,應該沒有什麼事了。”柳霓雪一臉鬆口氣的表情,就提著琉璃宮燈踏過被撞塌的斷垣殘壁信步走了出去。
“琉璃,你好狠心!”尖銳的童音直刺耳膜,“我被你踢了重重的一腳啊,你不會軟聲細語地安慰我一下下咩。”
見柳霓雪不理她的走遠,喬天師也顧不得裝受傷地連忙追過去。她反應極快地收腹,沒受多大傷害,但仍被氣流波及,因此在跑動間胸腹多少還有點疼。
“琉璃,你找到蘇家公子沒?這府邸太大了,不知有幾百間房哩。蘇家好像也沒多少人吧,卻住這麼大的地方,都把我給轉迷了。蘇公子不是住在仙綾院嗎?但我找遍了那裏的所有房間也沒見到蘇公子,他都不用丫環仆傭的嗎?我除了幾隻黑鳥外,一個大庭院一個人也沒見到哦。”
“仙綾院?”
“對啊,反而我在出來的時候才碰到一個護衛,連招呼也不打地就開打,費了我好大的力氣才擺脫掉他,後來又聽到這裏有打鬥聲便跑來看看。不過琉璃,我們不是說好在仙綾院會合的嗎?你幹嗎跑到相反方向的帛香山房來。”
“帛香山房?”怨不得有那麼多樹……
聽到柳霓雪不確定的語氣,喬天師大眼眨也不眨地看著她,了然而同情地道:“琉璃,該不會你又迷路了吧。沒想到這次連如意門的地圖都幫不了你啊。”
“哼,你管我。”她高興迷路還不成啊。
對琉璃路癡的表現沒轍,喬天師亦步亦趨地跟著柳霓雪,此時她們已穿過樹影,月光毫無阻礙地映在柳霓雪臉上,如玉般瑩白。
“琉璃,你嘴角沾的是什麼東西啊。”喬天師用手指幫她擦去,指頭紅紅的,有些淡淡的香氣,“好像是胭脂呢。”
“怎麼可能,我又不抹那東西。”即使抹了,又怎會出現在嘴角……柳霓雪突然呆怔住,當時因為離得近,所以他看起來模模糊糊的,隻隱約記得狹長的大眼,光滑的額頭及比冬夜還黑亮的發……是在那時候留下來的……
她連忙用力地擦著嘴唇,她是知道貴族的公子哥以粉白黛綠為流行,但一個男人化妝……而且唇上的胭脂竟印在她唇邊,還是好惡心。
“不用擦得那麼用力吧,就是知道你不會化妝我也不會笑你的。”
“閉嘴!”
“不用害羞呢,我也知道女人想變得更美的心理,雖然技術差點,但隻要多練習……”
“我叫你閉嘴啊!!”
月光下一抹輕煙,急速飄過數重屋脊,而後又有一抹黑影追上。
“尊上。”低低啞啞的聲音令輕煙驟停,蕩出幾重幻影。
“什麼事?”
“尊上,天過四更,該回去歇息了。”
月光下的黑影是名身材修長、麵目普通的青年,左腰挎雙劍,他離黃衣少年三尺之外,雙手垂於身側,垂眼低頭,對少年極為恭敬。
鴉滿臉不高興地看了他一眼,卻吃驚地發現他的棉袍極重地貼在身上,從頭到腳都濕漉漉的。“呃——張義,我都不知道你有冬日遊泳的習慣。”
“……我在碧綺閣截住了一個女賊,結果技不如人讓她給掙脫了。”
“碧綺閣?該不會是她把你從閣頂踹進湖中的吧……”如果真是這樣他到想謝謝那個女賊哩。如果不是自由有所限製,他才不會留宗寧張義在身邊。兩個人武功又差,長得又醜,一個反應遲鈍,一個麵無表情,他真想哪天把張義踹進碧羅湖裏看看他躍出湖麵後是不是還對他垂目低頭、無限恭敬。但隻是閑著想想的事情今日竟然好運地遇到了。
張義閉口不語,竟是承認了。他並沒有太認真阻擋那個梳著奇怪包包頭的女賊,一則是因為對方武功太過高強,硬拚不過,二則他隻想快點回到尊上身邊保護尊上,至於蘇府其他人的生死他並未放在心上。
鴉抬頭看了看遠方天邊,依舊是一色幽灰,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他自言自語:“看她的樣子是非找到蘇大少爺不可,今日鬧那麼久,她一定無功而返吧。哼!下次再見到她,我一定不會再手下留情。”
那個女人太囂張了,竟敢非禮他!她臉上沒擦粉竟敢也那麼雪白光滑,眼睛也太過璀璨,嘴唇也令人討厭地清涼柔軟,竟敢竟敢讓他那麼舒服……不,不對,竟敢讓他那麼丟臉,他絕對不會原諒她!
府邸南部又傳來某種鳥類粗嗄難聽的叫聲,鴉眉頭一皺:“連這個時候都想有人闖進來,已近五更了吧,張義,你去擋一下,我是沒力氣和他們糾纏了。”
他掩著唇打了個大大的嗬欠,姿態慵懶,睡眼迷蒙,舉手投足間媚態又現。張義隻想被眾人覬覦的鴉少爺身邊怎不見有宗寧保護著,他低頭說了聲“是”,等再抬起頭時,四周漆黑一片,已不見尊上身影。
江南河網密布,湖泊星羅棋布,水運四通八達,是著名的水鄉澤國,加之土壤肥沃,氣候濕潤,更有魚米之鄉的美稱。宋疆土多有外敵來犯,因多次征敵未果,宋對外政策軟弱,在外務方麵采取防和政策,每年向遼、夏貢納大批銀、絹、帛、茶等財物,從而獲得短暫太平日。內陸江南,更是少見烽火。
揚州南陽郡王府
“如果她永遠不出現就好了。是不是,亦雅。”
低頭仔細看著自己的手,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很是漂亮,尾指上帶著精細的貓耳眼戒指,看著雖不起眼,但其實極為名貴。周亦文的眼由保養良好的手上移開,看向身邊負手而立的雙胞胎弟弟,又輕輕問了聲:“是不是,亦雅。”
“你說是便是吧。”周亦雅無聊地負手看向漱玉池,池水青青碧碧透透澈澈的可見池底遊魚,青白的日光照在池麵上反射出銀白的光芒,令人更覺寒冷冰脆。
“嘻,你就是什麼事都不在乎。其實她回來也好,反正快是要出閣的人了,姓了別人姓的她,與我們再無任何關係。”坐在九曲橋紅漆欄杆上的周亦文歪側著頭看向亦雅,俊俏的娃娃臉顯出無害的可愛來。
“是嗎,我倒怕她出了閣還會再亂跑,牽扯到我們周家。”周亦雅才不會像亦文那麼樂觀。他們每次到柳府去,每次都被告之小姐體弱多病不宜見客。幾次過後他和亦文再也不相信地夜探柳府小姐繡閣,發現裏麵幹淨整潔得哪像有人住的樣子,便知他們的姐姐對父親說要到外公家養病全是謊話。她一定到了柳府便呆不住出走了吧,柳禦丞一定也因家醜不可外揚而連他們都欺瞞了。
“不知是不是和情郎私奔,被拋棄了還是受不了苦才回來的呢。”周亦文吃吃笑著,笑意卻未傳到眼中。
新年伊始,原本以為會是一年好光景,誰知道幾年前到郡王妃娘家“養病”的大小姐又毫無防備地回來了,真是令人不快的年初。
明王府也催了兩次婚,但大概因為對方也不太熱衷這婚事,郡王府隻是用平樂郡主病得厲害,無法受婚途顛簸之苦的理由便推遲了婚期,另選今年四月初六的吉日。而這次周家大小姐回來,父親應該不會再輕易同意她出去“養病”了吧。
“真是好命呢。什麼事都不用做,就有別人替她擔待。”
大小姐未婚夫的身份不同一般,若犯了“欺婚”之罪,即使是他們郡王府也吃不了兜著走。
冷風吹過,池水泛起層層水紋,煞是好看。漱玉池,知魚廊,池中心漪漣閣,以九曲玲瓏橋與池岸相連。池岸突兀有致,亭台精美,為郡王府布局最為巧妙得當的園林,便是十四歲便獲得平樂郡主封號的周大小姐的住處。
亦文亦雅曾偷偷來過好幾次,今次卻是第一次從大開的月亮門外走進來的。
千步長廊,曲岸枕水,亭堤依水而築。精致纖巧,色彩合諧。
“真想據為己有啊。”周亦文低吟道。突覺亦雅身子一緊,他抬頭望去,綠柳岸邊,正有一絳裝麗人緩緩行來,走得近了,竟可聽到珠玉相擊的聲音。
周亦文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她回來時他隻是遠遠地看過一眼,隻覺她臉白如紙,好像隨時會昏下去般虛弱,眉眼卻沒看清楚變沒變。聽她說話雖聽不清,但語調卻是輕輕細細的,仿佛怕驚嚇了人般柔和,和記憶中的大小姐截然不同。
在她身後的小個子丫環到了九曲橋邊便停住腳步,隻有她一人向漪漣閣走來。她身穿束腰寬袖的華麗女裝,有著別於江南少女嬌小的高挑身段,頭挽高髻,斜插金玉玳瑁製成的薔薇花朵,並繞以珠翠首飾。眉如山黛,眼似秋波,瓷玉般的瓜子臉,兩頰抹上紅色胭脂,掩住蒼白冷意,添了一分暖香,二分生氣,三分嬌美。
“姐,姐姐……”周亦雅原想自然一些,但實際卻極為局促不安,背負的雙手也連忙擺到身側,見她清冷的眸子掃過來,竟心中一涼地低下頭。
周雪眉頭微微皺起,似是不明白他們怎麼呆在這裏。“和別人一樣叫我郡主或大小姐。”由她口中吐出的話,音質清澈,語調輕細,但那無任何抑揚頓挫的聲音聽在耳中卻是難忍的生硬,“別叫我姐姐,我可不記得和你們有什麼關係。”
周亦雅身子一僵,亦文由他身後冒出陰陰說道:“原本我還以為看錯人了呢,原來你還是那個囂張的周大小姐啊。”
“我憑什麼不囂張。”周雪輕輕蔑蔑冰冰冷冷地道,“畢竟我的外公是堂堂右諫議大夫,禦史中丞,可不是什麼地位卑下的商人。還有,別隨便到我的香雪園來,我可沒興趣和妾生的孩子打交道。”
“你!”周亦文咬牙向前踏一大步,手緊緊握了又握,他壓抑住怒氣低叫道:“你莫忘了我才是郡王爺家的長子,無論世襲的官爵食邑還是家產土地,全都是我的,連香雪園也是!”
“那真是恭喜你哩。”麵無表情地說出這句話的周雪看不出絲毫誠意,她根本就沒什麼談話興致地繞過周亦文繼續前行。
“啊,對了。”像想到什麼的,她又微側了一下身回過頭道:“你們親戚,啊,我說你們娘家親戚,姓蘇吧,真的很無理放肆呢,竟敢說他們所有訂單已接到今年五月份而沒辦法在四月之前完成我的婚服嫁衣。不過不要緊,他們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大的誠意。明天我就起程去蘇州拜訪一下蘇家老板。而且也久仰你們表哥‘仙姿秀逸,神之巧手’之名,順便見識一下好了。”
周亦文臉色大變地厲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若傷害表哥,我就,我就……”
“就會讓我消失嗎?”周雪低眉垂目,掩住無任何感情的冷眸,“我期待著呢,有本事的話盡管讓我消失好了。至於這香雪園嘛,”周雪微扯嘴角算是笑了,“在我出閣前一定會放把火燒個幹幹淨淨,我即使丟棄它也不會讓你得到。”
絳色衣袍在銀白色的湖光中閃了一閃,幾乎刺傷了周亦文的眼睛。周雪踏上石階進入漪漣閣。冷香隨風拂散,而深冬的風如周雪唇邊的笑容一般冷澈心骨。
周亦文神色陰沉不定地盯著周雪進入便關閉的朱紅色雕花兩扇門,牙用力咬住下唇,嚐到鹹腥味,才知咬破了唇,而眼前一暗,卻是亦雅單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如果她永遠不出現就好了,你說得對,哥哥。”
第二章 吃人的男妖
天色漸黑,漪漣閣前掛起錦紗宮燈,閣內也燃起燈燭,遠遠看去,燈火通明的閣子與水中倒影相映,像明珠般晶瑩燦亮,在暗夜中發出桔色的光芒。
“秋雁,不要用檀香,我受不了那種香中帶甜的味道。”
周雪邊漫不經心地說著話,邊用絹布擦拭著琴案上通體雪白的玉琴,順手調了調琴弦。
“啊,對,對不起。”
秋雁有些慌亂地拿起香爐道:“我,我再去換一盞來。”
當初讓才來王府沒幾天的她伺候大小姐時,她受寵若驚又驚詫不已,後來才知道她躲過了當洗衣婦的苦差而分給大小姐使喚,是因為沒有人敢伺候大小姐的緣故。
聽以前的女婢說郡主府內最難伺候的不是位高權重的郡王爺,也不是冷漠少言的郡王妃,當然更不是溫柔的二夫人和調皮的少爺們,而是自恃體弱便嬌縱無理的周大小姐。幾年前伺候小姐的女婢有被趕出府,也有受不了欺淩而自盡的……據說也是因為府裏死了丫環這件事,小姐才以養病之名躲到外公家去的。
當然還有另一種說法,大小姐和二夫人不和,除了仗著身份欺負少爺外,還想加害二夫人,因為是親生女兒,郡王不忍心定她的罪,隻有把她交給嶽父管教。不論那一種說法,大小姐是被變相趕出郡王府卻是不爭的事實。
因為怕被小姐逮住錯處而懲罰,秋雁初時做事都是戰戰兢兢的,但幾天過去,她才覺得小姐並不是大家傳言的那種人。也許是因為小姐沉默寡言才令人誤會吧。別說小姐不會虐待下仆,小姐從柳府帶過來的貼身丫環更是因為她的不加管束而越發無法無天起來。每天比小姐起得晚睡得早,沒見到那個小個子丫環為小姐做過什麼事,除了在府裏閑逛外,偶爾和小姐在一起也多是爭執,讓她幾乎懷疑小姐是不是遇到惡仆了。
掀開五彩線絡盤花簾,秋雁端著香爐下樓,在出了門時正巧碰到小姐的貼身丫環。
“你……”秋雁震驚地瞪大眼睛,看著梳著雙髻環的小個子丫環,一手提著朱褐色的食盒,一手拿著雞翅在嘴裏啃著。
“啊,秋雁姐姐,”看著秋雁端著香爐,小個子丫環同情地說道,“琉……平安,不對,平常,不,反正那個什麼平的郡主又不滿意香料的味道了嗎?那就幹脆不要燒了嘛,弄得一屋子香噴噴的,難聞死了。”
見秋雁盯著她拿的雞翅,小個子丫環連忙把雞翅塞進嘴裏,舉起食盒掀開蓋子口齒不清地說道:“秋雁姐姐也餓了嗎?要不要也來一塊雞翅?不要的話還有蹄筋和春卷,味道都很好哦,嗯嗯,還有鱸魚,不過要用筷子才可以。”
“……那是給小姐的飯菜吧。”
“嘻嘻,琉璃的菜在下麵一層啦。”小個子丫環根本沒看到秋雁難看的臉色,兀自熱情地說道:“琉……那個平什麼的郡主喜歡吃素食,這些葷菜是我自己向廚房的人要的,你不用客氣呢。”
“你……”這個假公濟私的丫環,沒有一絲反省,還沾沾自喜!秋雁氣得狠瞪了她一眼,不屑與她同流合汙地從她身邊忽忙走過去。眾人都說雪小姐難伺候,她卻覺得雪小姐是什麼事都懶得理,被人欺負了也不知道。
小個子丫環卻被瞪得莫名其妙,她長得這麼可愛,進郡王府沒幾天就和這裏的仆婢混得透熟,每人見她都先笑三分,為什麼偏偏就秋雁不喜歡她呢。
小個子丫環不解地搖了搖頭,跨進漪漣閣,上了二樓掀開簾子才進起居廳,突聽“錚”的一聲輕響,她連忙兩個後空翻單足踏在簾旁茶幾上,隻聽“咄咄”兩聲,茶幾後雕空的玲瓏木板牆上被穿透兩個小孔。
“琉璃,你想嚇死我啊。”
小個子丫環俏目圓睜,不敢置信地叫道。琉璃也不事先打聲招呼,害得她嚇了一跳,差點把食盒裏的鯉魚湯潑散出來。黃河鯉魚湯哦,冬天很補哩。
“叫我平樂郡主或大小姐。”周雪的手指若無其事地離開琴弦,把琴拿起放在桌上鋪好的布帛上道:“喬,你也收拾一下東西,明天我們就到蘇州蘇府。”
小個子丫環輕輕下躍,聽到這個消息,腳步一軟差點半跪在地上。“還要到蘇州……莫非以郡王之女的身份還擺不平嗎?琉璃,你豈不是虧大啦。”
琉璃以前就是因為逃婚才從家裏逃出去進入江湖的,若不是這次姓莫的蛇蠍美人開出的條件太棘手,而計劃之月夜劫美又失了手,琉璃也絕不會自投羅網地回到郡王府中。原本想琉璃有婚約在身,她不善女紅,正好可以提出讓家裏給她準備全套嫁妝,況且亦文亦雅的母親就是蘇家綃舞坊蘇夫人的妹妹,所有婚慶用品,衣冠履枕,被褥帳幔,哪還有讓外人做的道理,當然應該全都交給綃舞坊繡製。
琉璃才回到郡王府時,南陽郡王興奮得幾乎沒昏過去,對她提出的條件即使難如天上摘星也一一應允了,誰知才過了三天,父親又改口,說綃舞坊的訂單太多已排到五月份,已經抽不出時間人員再給她縫製婚服,問她換一家繡坊可好。
琉璃當然不會答應,而且不用想就知道是誰在裏麵搗鬼。她性子雖冷,但對於某些欺負到自己的人向來不會手軟,管她是什麼什麼“二夫人”之流——
而且自中毒以來,隻要和綃舞坊扯上關係的事情,無論計劃還是交易皆都不順,她早已憋了一肚子氣,這次正好頂著平樂郡主的身份進入蘇府為所欲為。
“虧大了?喬,你以為我會接受這結果嗎?”周雪仔細地把碎雪琴包好,語氣平緩輕柔,“因不願舍棄生命,我放棄了自由,如今卻未換得相應的結果,你以為我會接受嗎?”
“當然不接受,我這麼年輕貌美,才不想死哩。”
喬把飯菜擺在屋中央的圓桌上,見周雪還不舍得放下她的寶貝琴,便自己拉開椅子吃起飯來。“不過我們曾夜探蘇府,這次雖換了身份光明正大地進去,不知會不會被曾和我們動過手的護衛指認出來。”
她還記得曾把一個男人踹到冷湖裏的事情,嗬嗬,真幸運,那天跌進水裏的不是她。
“認出來又怎麼樣,世上多得是殺人滅口的方法。”
周雪把琴與秋雁收拾好的衣服首飾箱子放置到一起才站起身子,長窗外美麗的園景盡數映入眼底。“終於回來了啊。”如雪一般冰冷的女子冷冷笑道,“沒有拜見長輩就走是不是有些失禮呢。如果可以的話,真想看到你見到我的表情呢……母親?二夫人?哼,嗬……”
名城蘇州位於江南以南,有著得天獨厚的水陸交通和肥沃的水稻田,因遠離戰亂,安居便樂業,人物風流,都城繁榮,成為江南一帶繁華熱鬧的商業中心。
江南多行商富戶,富戶又多住在蘇州府,而蘇州府內最富的為商號金鴉的蘇家綃舞坊。綃舞坊以刺繡名揚天下,但其下還有車坊、紗工緞坊、織帛坊、挽絲坊、織綢坊、染色坊等多個絲織工坊,所織出來的帛、綢、綾、緞,或雅潔或豔麗,或厚醇或輕薄,無一不是天下聞名的精品。
蘇家織工所織的絹、羅、紗、綢因其精美,早已深得顯貴富豪的喜愛,但繡工與其他名家相比一直稍遜一籌,但在六年前,蘇家的大公子參加一年一度、由全國名州府著名的絲織業行會聯合舉辦的千繡會,他以十天時間繡製出的一幅桃之夭夭屏風圖,以其繡工純熟、繡品柔真之功勇奪桂冠。而當年僅十三稚齡卻已容顏如玉、俊美絕倫的蘇意憐走出繡室,人比繡品更驚豔絕世,全場人竟以為見到天上仙人。“仙姿秀逸,神之巧手”這八個字便是從那一次千繡會口耳相傳傳播開的。
蘇家金鴉商號成名以後,許多一流的繡工慕名進入蘇家綃舞坊,而漸漸地,綃舞坊所繡製的物品成為達官顯貴彰顯其身份的必選之物,蘇大公子的繡品更是千金難求。短短六年間,蘇家就由蘇州府的大富戶成為全國聞名的豪富。雖說士農工商中,商人陪坐末席,但商大欺官,況且蘇府還與揚州南陽郡王有姻親關係,在蘇州,連知府都對蘇家禮讓三分。
正月十九。財神正西,貴神西方。九星太乙。幹支丙辰。五行土。星宿壁。日建開。
宜祭祀、會親、交易。忌代木、狩獵、取魚。
雖然馬蹄上綁有防滑的布條,但擊在青石板地上的聲音依舊清晰而錯落有致,馬車“咯吱咯吱”作響,穿過繁華的市中心,來到蘇州婁門內西北街,停在高闌朱門的蘇府前。
在馬車兩側護衛的六人騎隊,領頭的一名身著玄衣的中年男子先翻身下馬,手持拜貼走向門房。其他的五人全都是年輕神俊的男子,穿著清一色左胸繡有紅色篆形“周”字的玄衣銀邊的衣袍,脊背挺直地坐在馬上,顧盼間嚴肅自斂,對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眾人好奇的注視,沒有絲毫的局促不安。
馬車車壁暗紅,帶有琥珀般的光澤,不知用什麼木料所做,名貴清奇。金黃色的窗簾繡著富貴花,緊閉著,看不清呆在車裏的是什麼人。但光看這陣勢,就知來人非富即貴。
門房接了貼子也不敢怠慢地匆匆向屋內跑去,等了大約一炷香時間,朱紅色的大門“吱呀呀”開啟,從裏麵走出來一名身穿青色衣袍頷下短須的中年男子。
“在下是蘇府總管蘇乾,因蘇夫人去參加官夫人舉辦的冬奩會還未回來,二少爺又在商會裏與人做交易,隻有在下逾越地代夫人少爺迎接平樂郡主,如有怠慢之處,還請見諒。”
護衛之首的周福原來見隻是個下人出來迎接,麵有不愉之色,但見蘇乾說得誠懇,也不好再說什麼,他下了石階,在馬車窗前又把蘇乾的話說了一遍,聽到小姐同意了才揮揮手,其他幾名護衛整齊劃一地躍下馬,姿態矯健如龍,煞是好看。
其中一名護衛把車門打開,先……蹦下來的是一名個子矮矮的梳著雙髻環的小丫環,大眼,塌鼻,適中的唇,說不出長得好看還是難看,隻覺她笑起來像娃娃般可愛,讓人也不覺從心底笑出來。再次下來的是名容貌清麗衣著雅素的少女,她冷冷地看了一眼搶先下來的小丫環,但隨即又後退一步,雙手垂在身側直立著,竟也隻是名婢女而已。
最後下來的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穿著一套緋色的斜領深衣,袖與領口壓上繡有白草的玄邊,衣料為緞製,色重而華麗。原想看女子長什麼模樣,卻聽“叭”的一聲,梳著雙髻環的小丫環打開四十八竹骨的錦傘,傘邊十二片錦帶掩住站在傘下的女子的容顏。女子微提裙擺跨上石階,隻覺彩帶飄逸,衣裙飛揚,行雲流水般的美妙姿態,仿若不沾凡塵的仙子,教眾人看得心醉神迷之極。
等朱紅色的大門再次關閉,在大街上看熱鬧的人們才回過神來,而後相互打聽著由正門處進入蘇府的女子到底是何種身份。蘇府這次接待的客人,排場雖不大,但身份卻看著不低呢。
“我已讓下人們打掃了綺心園,郡主先住下來可好。”
蘇乾親自在前麵領路朝綺心園走去。蘇夫人曾說過這兩天也許會來一個她不想見的客人,但又交待總管絕不可怠慢了她。如今看來,連夫人都想躲避的客人便是這位郡王府的大小姐了吧。這位夫人親外甥的異母姐姐,可是小時候把自己的弟弟欺負到一聽到她名字便會嚇哭的惡姐。據說她從不和比自己身份地位低的人交往攀談,如今屈尊住在商人府,一定對她要做的事勢在必得了。
“綺心園是最好的園子嗎?”
無論心中如何想,臉上依舊掛著親切笑容的蘇乾聽到小個子丫環的問話愣了一下,便聽她又理所當然地道:“我們家小姐一向隻住最好的宅子,穿最華美的衣服,吃最精致的食物,這綺心園是不是蘇府最好的園子啊?”
見一個小小女婢都如此盛氣淩人,蘇乾把厭惡放在心底,依舊笑道:“蘇府家大院多,風格各異,說不出哪間最好呢。像帛香山房古木參天,曲徑通幽,古樸自然。仙綾院依湖近水,風光明媚,景色秀麗。綃林館布局嚴整,精巧壯麗。而綺心園便靠近仙綾院,精致素雅,正適合郡主居住。”
小個子丫環隻是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唐突地問道:“綺心園又是依水而建嗎?現在深冬天寒,住在水邊很冷耶。”
“這倒沒有,綺心園離碧羅湖還有一段距離,周圍是一片梅林,隻是屋後有小溪流過。而且屋內還置有火爐,絕不會讓你們感覺到冷。”
“離水遠點就好,就不用每天擔心著掉下去了。”就像在郡王府中,她每天天黑了才敢過橋。見蘇乾奇怪地看向她,小個子丫環又忙道:“我不是怕水,隻是怕冷,怕冷而已哦。”
明晃晃的月光透過紙糊的格子窗印在床頭,交錯著幾案的陰影,羅紗帳並未放下,帳鉤束掛,層層疊疊,無風自拂,猛一睜開眼,周雪竟有不知身在何處的茫然。
口幹舌燥,脈亂體虛,卻是做了噩夢而醒。她苦笑了一下,掀開七彩錦被坐起身來,腳在床下踩了踩,涼氣由腳尖蔓延至全身,脊背都發寒的感覺,她踩到軟底的棉鞋,便彎下腰把鞋穿在腳上。在床側的幾案旁,周雪摸到火石,猶豫了一下,她小心地點著蠟燭,室內瞬時明亮起來,黃花梨木的架子床,綿緞羅紗的帳幔,兩側懸著纓穗宮燈,在床尾還疊放著兩具紫檀木箱,箱上折疊著幹淨的外衫,她抖下披風,而後拿起案幾上的燭台,繞過紫檀象牙雕插屏向外走去。
在寢室與起居廳之間以鏤空的板牆相隔的一張床榻大的地方,喬正擁被熟睡著,周雪還沒膽大到想要把喬叫起來給她煮茶喝……睡不好的“夜行妖”喬的破壞力隻能以恐怖來形容。周雪輕手輕腳地走向起居室,廳窗前長幾上正擺著以布帛包裹的長布包,周雪忙快步走上去,把燈燭放下解開布包,布帛滑下,露出白雪般的玉琴,她左右看了看,把右牆壁的一軸《梅花圖》拿下,懸琴於上,更增添室內風雅之氣。
有聲響傳來,她開始以為是喬弄出的聲響,但細聽卻又不是,聲音從窗外傳來,是切切的嗚咽聲,暗夜中聽覺更為詭異,周雪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把長窗打開一條縫朝外看去,突見一奇形怪狀的黑影映入眼底,她心中一跳,細看下才知是灌木叢影,向四周看了看,一片黑壓壓的,什麼也看不真切。
到底為什麼哭呢?周雪隻覺心浮氣燥,說不出的煩悶感。“琉璃。”暗夜中響起的異常突兀和清晰的聲音令她嚇一跳地回過頭,原本想大開的窗也反射性地關緊。
喬一手拖著枕頭一手揉著眼睛睡意濃厚地問:“琉璃,你幹嗎不睡啊。”
“我有點渴,你呢?”周雪有些心驚膽戰地看著喬,該不會是夜裏的燈光把她吵醒的吧,早知道不要點燈就好了。
“我想噓噓。”喬口齒不清地說道。她一會閉著眼睛,一會又使勁揉眼左右怔怔看著,像在找什麼東西。
“哦,那個。”周雪伸出手指了指喬身後的寢室,有些生硬地說道:“在我床邊的小屏風後麵就有。”
見喬又步履蹣跚地轉過身,周雪又連忙叫住她道:“喬,你,聽到哭聲沒?”
“啊。”看到喬轉頭看她時清澈的眼神,周雪以為她清醒了而有些後悔叫住了她,但那隻不過喬無神的眼反射燈燭的光芒造成的假象而已。“哭聲?”喬遲鈍地搖了搖頭,“沒聽見耶。”
“但是……”周雪急切地,卻又怕驚醒還不清醒的喬猛地住了口……但是哭聲一直都沒有停止,在寂靜無聲的夜中清晰又固執地鑽進她的耳中。
“嘻嘻,那一定是琉璃遇到妖怪了,聲音隻讓琉璃聽到的妖怪哦。”
喬說完這句話便嘻嘻傻笑著走進周雪的寢室,反而是周雪震驚得呆在當場。
妖怪?
別人要說這種話時,周雪一定會嗤之以鼻,她一直對怪力亂神之事特懷疑態度,但是喬不同,喬的師傅是被稱為“劍仙”的武當派前任掌門,他是早已超越了百歲高齡的名道,仙隱在深山某處,連新繼位的皇帝也想把這位知名道長攬入宮中,讓他修煉丹藥以求長生。而喬的幾位師侄更是江湖有名的捉鬼道人,而據說喬本身也極有靈氣,若她說是妖怪的話,那便可信之八九。
而且看蘇府庭院,應是經營數代,費資巨萬才維持和發展下來成為如今典雅精巧、各具特色的樣子,這種有著百年基業的老宅,若說那些花啊石啊因吸食了日月精華化身為人,也並非不可能。
哭聲還是斷斷續續地傳來,周雪手放在窗欞上來回幾次,還是沒勇氣把窗戶打開,不知不覺她竟倚在窗前長幾旁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等再一激靈睜眼時,紙窗上已抹上一抹灰白。
哭泣聲聽著更近了起來。
周雪有些慌亂地朝喬睡的地方看了一下,隻聽到她平穩的呼吸聲,看來還在熟睡。而且喬說她聽不到哭聲,隻有自己聽得見,為什麼對方隻讓她能聽見……這就是中邪的前兆嗎?
站起身走了兩步,心中又恐懼又好奇的周雪終於忍不住拿下牆上的碎雪琴,掀開簾子越過前廳,把門打開後進入以東南西十二間廂房所組成的四合庭院,庭院裏種植著高直的梧桐,因是冬季的關係,樹葉紛落,隻留曲折的樹幹伸向天際,看不出一絲蘇管家所說的“精致素雅”來,卻別有一番蒼涼空曠的延伸感。
腳下是以青磚鋪墊的小路,並不太長,折了幾折便到了院門,院牆為青一色的水磨磚牆。天色蒙蒙發白,應已過了五更,大概是因為綺心園比較偏僻的原因,周雪並未聽到園外有人走動的聲音。
打開園門,周雪探頭朝外看了看,院外依舊是說不上名字的參天樹木,每一棵看來都有百年樹齡的粗直,光看這些樹就可知她所住的綺心園也應是蘇府以前的老房子。而蘇管家所說的綺心園周圍的梅林實際在五十丈以外,雖然覺得有些受騙了,但她反而更喜歡這種空靈寧靜。
當然並不包括……妖怪。
院外的樹林子,因樹葉掉落的關係,很容易便看到一棵高大喬木的樹枝上半趴著一個身穿橘色衣服的男子,那種橘色即使在灰白的背景中,仍極為鮮亮耀眼,因光線角度的不同,在視線中還以為那種橘色會變幻流動,就像一團豔妖的火焰,雖然感受不到溫度,但周雪一瞬間仍被震撼了,產生想逃的衝動。
是火妖吧……但下一秒周雪又為自己產生這樣的念頭羞愧不已。
“你幹嗎跑到別人院子前哭個不停,很煩耶你知不知道,還爬到樹上哭,你有病啊!”
周雪沉下臉狠狠地踹了樹身一腳,橘衣男子停住哭聲,但卻因樹身的顫動而害怕地失聲尖叫起來。
“叫什麼叫,快下來啦,不下我還踹。”
雙手緊抱著碗口粗樹枝的橘衣男子見周雪又威脅地抬起腳,他連忙停止尖叫以快要哭出來的聲音說:“我,我下不來啦,這裏好高,我好怕。”
“你怎麼上去的就怎麼給我下來。”周雪抱著碎雪琴仰頭冷冷說道。樹上男子有著比想象中更年少的聲音,尾音還因為害怕的緣故輕顫著。隻要略微想一下就會明白了,男孩子因為貪玩爬樹,但爬上樹頂又因怕高而不敢下來才哭的吧,害她還以為真的能見到傳說中的妖魔鬼怪呢,白白浪費了驚慌期待的心情。
“我,我不知道怎麼上來的啊,四周好黑,我,我不敢動。”少年抽抽噎噎斷斷續續地說著話,“我一直哭一直哭,可娘和意秋都不來,我看見燈火,但是又叫不出聲,好久好久我才見到你一個人。”
“那我真是倒黴呢。”周雪嘀咕了一聲,見橘衣少年還沒下來的意思,便決定不再理他了。他應該是蘇府裏的人,雖不知是主是客,但光看他那身華麗的衣袍便知他的身份不低了。反正知道他不在後自會有人找到他的。
周雪剛想轉身走開,害怕得幾乎變調的聲音卻在之前又鑽進耳中:“我,我好像沒辦法再支撐住了,你,你可不可以接我一下。”
“接你……”想得美哦。原本想這樣冷酷回絕的周雪才抬起眼,視線中就突然跌落一道亮麗橘色,她根本不及反應地,反射性地伸出右手,一件重物重重擊入她懷中,她驚促地輕叫一聲後退半步,慣性令她止不住腳步重重跌坐在地上,非但腰以下部位震得疼痛不已,胸口也因意外的撞擊而差點窒息。
呻吟一聲,周雪先注意看了一眼左手緊抱的琴有無損傷,而後惱怒地動了動被壓住的右臂,想推開摔在她懷中的人,卻發現離她寸許的臉頰膚若凝脂,紅唇潤澤,漂亮幹淨的五官,輪廓柔和清晰,純澈又不失豔麗,竟讓她一眼便看癡了,再也移不開視線。
而當那長而翹的睫毛輕輕飛起時,先前的美麗似乎又都模糊遠去,隻見到清冷光色下的眼呈現出水晶般的清澈光澤,是煙雪的褐還是幽紫的黑呢,一時間竟不清楚他的眼睛是什麼顏色的,隻覺風雲開闔,日麗月明,總覺沒看清他容顏,眼中卻又清楚映出他的晶瑩剔透,貌美如雪。
仙姿秀逸。
白月似的蒙蒙冬日,灰白悠遠的天空,稀疏的樹林,風吹旋起空洞的嘯音,而那仿佛由天涯瞬間拉近咫尺的美麗,朦朦朧朧,毫無顧忌地撞入她的心底,連拒絕的念頭都不及想起。
順滑清亮的發絲拖曳到地上,手指穿過時如撫冰絲,上好錦緞所包裹的身子蜷縮在她懷中,滲著淡淡的涼意,把她從宛如跌落在千年迷幻的美夢中稍稍扯離。
而這時,有著濕潤大眼的少年突然朝她笑了一笑,是妖豔的風情和中性的魔魅,周雪的心突突狂跳起來,心中竟然想,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美得令人炫目的人,除非是,除非是……
少年坐直身子,握住周雪的右手,貼上他的唇,周雪如同被迷咒鎖住一般,隻是呆呆地看著少年的動作,無法思考其中有什麼意思,腦中一片空白。
如羽毛輕拂的觸感由手心到手腕內側,少年張開誘人的紅唇又朝周雪笑了一下,而後……用力地,狠狠地咬了下去。
“啊!”一聲淒厲的尖叫劃破長空,而周雪也終於因為巨痛恢複了清醒。
她用力甩手,但少年咬得太緊了,根本甩不開,最後還是少年主動鬆口,晶亮亮的大眼認真而快樂地看向周雪:“我好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好不好?”
祈求到極至的妖美神情及引發人憐愛的晶亮大眼,反差如此大的感覺在同一個人身上出現竟沒有絲毫的不和諧的感覺,反而更給人一種類似於恍惚的昏眩。但除此之外,周雪背部竟產生一陣惡寒。在她眼中,少年純潔的笑配以沾血的紅唇給人一種詭異的顫栗感,她從未想到自己也有這樣的一天,先是用腳把少年踹飛出去,而後還來不及站立就一手抱著碎雪琴一手支在地上地爬離他,最後才站直身子逃之夭夭。
而不知是驚恐還是炫耀的尖叫在此後許久才在空中爆裂。
“喬,我見到了吃人的男妖啊!”
距離黎明時的騷動已過了一段時間,吃了早飯過後,住在偏廂裏的秋雁又把周雪所住的房間徹底打掃一遍,喬不知幹什麼去了跑得不見人影,而她無所事事地彈了兩曲調後,又從書架上抽出兩本書來看。
但還沒有翻看兩頁,蘇夫人的貼身丫環綠袖便走進綺心園對周雪說夫人已設下茶宴請郡主過去一敘,當作主人招待不周的賠禮,周雪原本就想見一見蘇府的主事者,便欣然同意了。
蘇夫人住在靈紗院,同空曠的綺心園不同,這裏多花牆花樹細景,才聞到一陣清雅淡香,在回廊轉了一轉,便見到一大片梅林,花蕾初現,猶如初雪薄掩,清秀可愛。
“啊,蘇少爺。”
在前麵領路的綠袖小聲地驚呼道。周雪隨著她的視線望去,交錯的清瘦樹木遮住了視線,隻隱約可見小小的梅林中站著兩個人,但眼光卻自然而然地落到其中一人身上。
那人身材修長,穿著一件深綠色錦袍,舉手投足間隱溢富貴之氣。雖離得遠,又是低聲說話,但隻要注意聽還可以聽得到他的聲音低沉微啞,似乎是什麼東西掉了而在斥責保管東西的下人。
周雪慢慢行走在回廊上,可以看到兩人的角度也在慢慢改變,原本隻可見到綠衣人的背部,現在卻繞得近了,連他衣角上的花紋都可看得見。似乎也覺察到有人看他,綠衣人抬頭看過來,周雪與他遠遠打個照麵,隻覺他麵如冠玉,漂亮之極。周雪心中一動,手由袖口滑出,捏住因風吹拂飛落而下的梅瓣,輕聲道:“蘇公子?他便是蘇意憐嗎?”
綠袖怔了一怔,才知自己無心的低語被別人聽了去而臉頰飛紅。她有些害羞地低下頭,但隨即又抬起頭道:“不。蘇意憐是大公子,這位是二公子蘇意秋,意秋公子整日在外奔忙,今日在家中見到,反而覺得有些稀奇呢。這次到靈紗院來,想必是向母親問安了。”
“哦,果真青年才俊呢。”拈起的花瓣又飛旋著飄落地上,周雪手縮回袖中,視線也從蘇意秋身邊移開道。她隻是直覺地認為漂亮的男子便就是蘇意憐了,能超越蘇意秋那種讓她都驀然一震的美貌的話,那麼,被人稱為“仙姿秀逸”的蘇意憐究竟有多美呢?在計劃之外,她竟對別人的容貌也產生了淡淡的好奇哩。
回廊折了幾折通向主廂房,庭院旁的玲瓏山石掩住了她們的身影。
梅林中,被訓的人麵無表情地盯著她們行走的地方,直到蘇意秋怒吼著,“張義,你到底有沒有認真聽我說話”他才收回目光。
剛才那一閃而逝的淒厲殺氣是他的錯覺嗎?
踏上青石板搭建的小橋,進入依湖而建的八角亭閣,蘇夫人已端坐在石凳上,容姿端麗,雍榮華美,梳得一絲不亂的發髻下是張絕美而冷漠的臉。石亭內還有分別穿著絳紅、墨綠、青紫三色羅裙的俏麗丫環,正在焚香,煮茶。
周雪才坐下來,穿著青紫羅裙的丫環忙奉上香茶,周雪接過放在麵前,蘇夫人揮了揮手,三名俏婢連同綠袖都退出亭外,站在蘇夫人身後。
“郡主,昨日因妾身有事未及回府,怠慢了郡主,還請見諒。”
周雪狀似不適地輕咳一聲,隨她一起來的秋雁忙機靈地拿出水紅色的帕子遞給她,周雪低眉順眼掩唇道:“不要叫我郡主,叫我琉璃便可以了,‘蘇姨’。”
蘇夫人一愣還沒有接話,周雪依舊輕輕柔柔地道:“你一定好奇我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對不對。”不,蘇夫人一點都不好奇,但周雪顯然沒發覺她的真實心情地繼續講下去:“因我的母親名叫柳霓,父親初見母親時便把她的名字叫錯成‘琉璃’,還讚她‘璀璨琉璃,玲瓏剔透’。所以從我生下來後,為了紀念兩人的初次相遇便叫了這個名字,真的很感人對不對?”
“……琉璃郡主,其實我們對於沒有接郡王府的生意一直很抱歉。”蘇夫人和亦文亦雅的娘長得極為相似,但是聽她說話直接而犀利便知她與郡王府家二夫人故作的溫柔嬌弱不同,多了分強韌和華麗。
“即使是親戚也不可通融嗎?”周雪清麗的眼盯著蘇夫人柔聲道。
蘇夫人遲疑一下,即使是周雪麵無表情的請求,她竟然也心一軟差點脫口說可以。“抱歉,綃舞坊都是根據繡工的最大工作量接訂單的,實在沒辦法進行變更了。”況且周雪的身份為有著“平樂”封號的郡主,她的婚服可不同於平民百姓那麼簡單,衣料要為綿、綺、羅、絲製,顏色至少青絳黃紅綠丹等九種,霞帔繡鳳凰吉鳥圖,以翡翠為華雲毛羽,以白珠綴飾。光繡成婚服就需要一個有著嫻熟技能的繡工繡半年時間,別說還需要帳幔被褥等寢具了。雖然也有解決的方法,但她實在沒有重要到讓蘇夫人停下綃舞坊所有繡工現在進行的工作,全都為她趕工製嫁衣的地步。
“哦,這樣啊。”周雪親口聽到拒絕的話臉色絲毫未變,她拿起麵前的淡青瓷杯抿了一小口茶道:“清純滑潤,不愧為洞庭東山碧羅春呢,說起來,我也好久沒喝到這種好茶了。”
“如果郡主喜歡的話,讓下人到庫房領去一些便是。”
周雪淺淺笑起來,不露皓齒。她長得極為美麗精致,就連笑也不像真的。蘇夫人原本對美麗的人全都已經看習慣到麻痹的程度,但仍被周雪毫無溫度的笑容所震懾。
“蘇姨真的很大方呢。不介意我在這裏住上幾日吧?”
“……當然不介意。”周雪光衣服首飾就帶了幾箱子,丫環也帶了兩個,擺明了有長住的打算,蘇夫人對她的身份也有些忌憚,不能擺明著要趕她走,隻得不情願地同意她住下。
“那我恭敬不如從命了。蘇姨,今日我一出門便遇到了有趣的人呢。”周雪似乎要和親戚話家常的樣子,卻沒有最低限度的熱絡表情。她修長纖細的手指指著有幾株生長在湖邊的梅樹說道:“剛才就在那片梅林,我見到了蘇二少爺哦,”周雪眼波流轉如一汪湖水,冰冷而美麗,“看到了他我便想起了我那兩個可愛的弟弟,便覺得蘇府很有親切感才決定留下來呢。”
“可愛的……弟弟?”蘇夫人冷漠的神情終於變了一變,小時候,住在蘇府的亦文、亦雅兩兄弟一聽到要回周府總是害怕得大哭的樣子她還清晰地記在心底。她把意秋和周氏兩兄弟並提是什麼意思?
“對啊,我說要住到蘇府再順便見識一下素有‘神之巧手,仙姿秀逸’的蘇意憐是什麼樣子,也許可以懇求他為我縫製嫁衣呢。結果他們兩人卻威脅我不要碰蘇意憐,他們激動的神情還真是可愛啊。”周雪即使提到了自己的弟弟也是像提到陌生人般冷漠生硬,連她的笑容也是能把蘇夫人的心冰凍的冰冷,“蘇姨,什麼時候可以讓我見一下我的那些更可愛的表弟呢。”
“……意秋,在中午用餐的時候我就可以介紹給你們認識,至於憐兒……他,老爺前兩天才帶他到東京去玩,半月後才會回來……”
“哦,若是到了蘇州蘇府,卻連蘇意憐的麵都沒見過,就好像白來一趟呢。我一定會耐心地等上半個月的。”周雪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卻因為嚐到的是苦澀滋味而皺了眉,“涼掉的茶果真很難喝。”她想也不想就把茶水往地上潑,手因翻轉的關係,手腕內側一痛,茶杯竟也脫離手指掌控地在地上摔得粉碎,周雪一怔,而秋雁反而先反應過來的忙上前一步蹲在地上,把碎瓷片一個個揀起來放在手絹裏道:“小姐,你不要亂動哦,這些碎片別傷著你了。”
“緋纓,再給平樂郡主沏一杯新茶。”
是隱含怒氣的聲音,見蘇夫人的臉色有些難看,周雪垂下眼簾,掩住清冷目光道:“不用了,我打擾了蘇姨不少時間,也該回去了,不用再毀了一個杯子。”
穿紅色羅裙的丫環見周雪已站起身來,拿著倒好的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我還從未告訴過蘇姨呢,我呀,從小就是個嫉妒心和獨占欲很強的孩子,喜歡的東西,用過的東西都不喜歡和人分享,不能成為我的幹脆毀掉算了。”周雪再次看向蘇夫人,“還有,我從小想要什麼東西便一定要得到,無論那東西是別人珍視的,喜愛的,不舍的,隻要我看上了,便是我的。到現在為止,我還從未有過不能到手的東西。”周雪的視線由蘇夫人身上移到亭外碧水奇石,嘴角含笑道:“蘇府好像比南陽王府大得多了,不愧是豪商,在以後的日子裏,我一定在蘇府玩得很愉快吧,現在光想想就興奮不已呢。”連“告退”也不說了,周雪輕移蓮步下了石亭,秋雁也目無旁人地快步跟了上去。
而綠袖、緋纓、墨珠、紫紗四位女婢見周雪對夫人不敬的表現都極為氣憤。
“夫人根本不必對她那麼客氣呢,她竟敢威脅夫人,真是太過分了。”
緋纓終於忍不住說道。周雪雖為郡主,但蘇府在官場所運營的人脈也不弱,即使得罪了郡王也有可商榷的餘地,別說隻是家世雖顯赫,其實無足輕重的女兒家了。
“她不是威脅,而是宣告。”周雪就像看不出任何欲望和執念的漂亮人偶,無論眼神、表情、語言還是心靈都似乎比冬夜的冰雪還清冷,看不到一絲雜質和塵埃,“玲瓏剔透”應該用在她身上才對,光看外表……根本無法相信她是在幾年前把妹妹逼得差點自殺而神情恍惚逃回家中的人。
蘇夫人眉頭緊皺,卻看不到一絲不安,她冷靜地吩咐道:“墨珠,你去通知意秋來一下,我有事要交待他。”任誰也無法看清她心底的歎息:妹妹,招惹和挑撥這樣的危險人物,你,又是何苦。
第三章 美人計重現江湖
走進綺心園,樹影淡淡地灑落在磚石路上,周雪遠遠就發現走時緊閉的主廂門扉半掩著,是喬回來了嗎?
推開半掩的門扉,光線也一點一點陷進室內,主廂房的廳堂,中間是雕龍漆金大屏風,兩旁數把紅木椅相對而設,滿牆皆是依古玩玉器之形製成的銷金嵌玉的花架,內懸琉璃瓶、瑪瑙環、水晶缽,金瓶銀甕,華奢之極。
“喬——”周雪跨進門檻叫道,內室有聲響傳來,她側頭看去,錦簾掀開,露出一張美麗少年的臉,周雪怔了一怔,少年見了她極為高興地笑了起來,連上牙齦都露出來的笑容,看起來極為傻氣。
“你回來啦。”少年走出來,一身橘色的衣服就像一把火燒炙了她的視線,周雪頭腦轟然一響,她倒退兩步伸手指向他,驚嚇不已地叫道:“妖,妖男,你怎麼進來的!”
少年卻困惑地皺起眉:“人家不叫妖男,人家叫靈啦。”
“誰,誰問你的名字了,你幹什麼纏住我不放……”
“因為我想見你……”
“……”周雪震驚不已地後退幾步,見少年追上來,她連忙淒厲大叫道:“你,你不要過來啊!”這家夥是怎麼找到她的,為什麼每次總是她單獨一人遇到這個不知道是花妖、石妖還是火妖的少年啊……慢著,莫非是因為她的美貌才引起這個妖怪的覬覦之心的嗎?人長得太美麗果真要有心理準備接受一些突如其來的狀況啊。
周雪的腦子早已亂作一團,思考也幾乎偏離正常的範疇。她的人生雖不是自然順暢,又有常遇到怪人的體質,但好歹師父和喬還都是人類。她遇到喬以後,無論再遭遇到什麼奇特詭異的事情也都學會了順其自然,得過且過,但這次她的人生脫軌得也太過離譜了……竟然遇到個妖怪。
“小姐,你怎麼啦。”
聽到小姐不尋常的尖叫,留在房外的秋雁連忙跑進屋內,“你是什麼人?”原本因屋內多了一個男子而驚嚇質問的秋雁卻在靈看向她時猛然失聲。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美麗的容顏呢,毫無瑕疵的臉,完美的五官,修長的身子略嫌瘦弱,卻反而有種讓人憐惜的弱態美,秋雁失神地看向他,眼中已容不下其他事物。
在周雪眼中卻隻看到秋雁才衝進屋裏說了句話,就像被釘住似的呆呆瞪住靈,臉上表情呆滯而迷惘,根本沒有她平時的聰慧機靈,就像失了心魂的樣子……莫非靈剛剛施了邪術?
靈的目光隻在秋雁身上停留一秒又移向她,周雪心中一震,就在他又移步上前之際,袖中薔薇疾射而去,隻是想釘住他四肢的舉動,但其實也在懷疑人類的攻擊對妖怪有沒有效用。
身側突然掠過一道急風,周雪側移,手中又扣上薔薇,正想施發時,卻發現淺青色的人影極為熟悉,而縱躍到妖男麵前的人,用半寬的袖子截住上麵兩朵薔薇,並用腳踢飛下麵兩朵暗器,瞬間便破壞掉周雪的攻擊。
“琉璃,你瘋了嗎?幹什麼用武力傷害不會武功的人。”
薔薇隨衣袖帶出的氣流卸下力道,喬以手托起花朵皺著眉看向周雪不讚同地道。
“什麼不會武功?他是妖怪!”周雪氣極敗壞地說道。聽靈氣息短急,便知他不會武功,但妖怪不是憑武功而是妖力吧。“他使用妖術使秋雁心魂迷失,現在還一臉呆滯,不知用什麼方法能救得醒呢?”
“但我怎麼看秋雁姐姐隻是一臉迷醉啊。”喬在秋雁身邊打著圈觀察地說道,秋雁姐姐不是因為妖術,而是因為少年令人震驚的美貌才迷失心魂的吧。
相比之下周雪的精神狀況才令人擔心呢,她到底在想些什麼啊,竟然相信世上有妖怪,還一臉認真的樣子,莫非是因為離家太久了,反而不習慣奢華的生活,連幻覺都出現了。
“喬,你不相信我嗎?這家夥美得根本不像這世上的人,還有你看,他還想吃了我耶,現在還疼得要命啊!”周雪挽起袖子給喬看她右手腕內側清晰的牙齒印,雖然血早已止住了,但卻紅腫得厲害。
“……他要想吃你的話應該咬咽喉才對嘛。”手腕上半月型的牙印就像隸屬什麼的標記……喬隻有這種感覺最強烈。
並沒意識到周雪和喬正在討論他,靈專注地盯著周雪白皙的臉頰卻不敢接近。他的手和唇都蠢蠢欲動,想摸摸她,咬咬她。
周雪當然不會知道靈的腦子裏想些什麼,但他眼中透露的危險訊息令她的肌膚都覺得刺痛。雖說說開了便知妖怪什麼的全是自己的臆想,但對方妖男的形象依舊在腦中揮之不去。
而喬已叫醒失神的秋雁,讓她拿些糕點過來,聽說是靈要吃的,她根本就不在乎是喬的指派而滿臉歡喜地出去了。
而後喬又小心地拉著周雪的衣袖蹲到牆角邊嘀嘀咕咕起來。
“我從外麵回來,路過綃什麼館的時候,他突然從樹後麵蹦出來,問我知不知道‘拿琴的姐姐’去哪裏了,拜托,我出去得早,哪裏知道你去哪裏啊。我問他怎麼知道我和你相識,他說他在門口看到我從綺心園出來,但我出來時卻根本沒察覺到院外有旁人的氣息,不過也許是我沒注意周圍吧……原本我不想理他的,但後來又改變主意把他帶到這裏來,你猜是為什麼?”
“為什麼?”
“你看了他的容貌沒想到什麼嗎?”
“啊,我知道了!”周雪一臉震驚地看向喬,“原來你肖想他的美色!”
“拜托,我們被蛇蠍美人害得還不夠啊,我現在一見到美麗的男人退避三舍還不及,誰還敢肖想他們。”
聽到喬不知是可惜還是憤恨的語氣,周雪也心有戚戚焉地點點頭。雖說所有事物皆有它美麗的特性和程度,但對於人的皮相之美所引起的歡悅之情卻是最直接的。可惱的是這世上偏偏有美若天仙心如蛇蠍的人,害得她和喬現在即使見到美少年也無法好好欣賞。
“琉璃,你,從未想過嗎?在蘇府,隻有一個人擁有這樣的美貌。”喬極欲獲得認同地看向周雪。
周雪“啊”了一聲,驚喜地猜測道:“你說他是……”但下一秒她又皺眉道:“可是蘇夫人說他和父親到東京玩去了……”
“你擺明了就對蘇家人不懷好意,蘇夫人會說實話才怪。他本人在這裏,你就問他的名字叫什麼好了。我問過他,可是他都不理我。”隻要話題一離開“拿琴的姐姐”他就變成了啞巴,對任何問題都充耳不聞,真是不可愛。
“他說他叫靈啦。對了,你剛才怎麼不在屋裏,還把靈讓進內室。”她們在綺心園雖是借住,但即使是蘇府的人,隻要是男性,連讓他們踏進園門都要三思。這裏不比江湖,喬把男生隨隨便便地帶回綺心園,若讓旁人看見了,還不知要怎麼編派平樂郡主的是非呢。
“剛才有個男人在門口問你在不在,結果那個家夥,”用手指了指站在房子另一邊的靈,喬繼續說道:“他一聽聲音便嚇得往內室裏鑽,我攔也攔不住。我聽到那男子腳步輕盈,幾近無聲,連呼吸也微不可聞,應是名武林高手,便覺得有些在意地偷偷跟了上去,沒多久便聽到有人叫住他,才知那人是蘇二少,於是我又便急急趕回來,幸我回來得及時,平常人可消受不了你的豔麗薔薇。”
周雪恨恨地瞪了喬一眼。“還不是因為你。”若不是昨夜喬無心的胡話,即使橘衣少年舉止再怪異,她也不會以為世上真的有妖怪。
不過蘇意秋為什麼找她,真的想不透。
扭頭看了站在木椅旁的靈一眼,他光是靜靜站著就有奪人呼吸的魅力,也許喬的設想很對。
“靈,你的全名叫什麼?”
原本隻是靜靜地看著周雪和喬躲在牆角聊天的少年,聽到周雪同他說話時,眼神立刻變得熱切起來:“我叫蘇意靈。”最後一個字咬字不清晰,不知是“靈”還是“憐”,不過答案已經呼之欲出。蘇夫人隻有兩個兒子,除去蘇意秋外,隻剩下蘇大公子蘇意憐了。而最具說服力的便是他光華照人的容貌。
“琉璃,”喬難掩興奮地用力握住周雪的手道:“我們有救……”
“啊”的一聲慘叫,周雪猶如被火炙一般用力甩開喬的手後退幾步,而喬喘息著,腳一軟地跌坐在地上。
猶如小火星在肌膚上跳躍燒炙的感覺,周雪難受地閉了閉眼。“你,你幹什麼碰我,忘了我們不可相觸了嗎?”身上的力氣就像慢慢熔化一般,周雪連瞪向喬都覺得累。
“對不起,忘記了嘛。”喬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從懷中掏出細頸琉璃瓶,從裏麵倒出一粒碧色的藥丸塞進嘴裏,現在連做這些簡單的動作都覺得困難之極。
周雪雖未跌倒,但身子的平衡感也變差,她伸手想扶住旁邊的茶幾,卻摸到一片清涼順滑的布料。“你怎麼了,臉色好難看。”不知什麼時候到她身後的靈……不,應該是蘇意憐,一臉焦慮地扶著她說道。清冷混和著薰香的體味令周雪心中一震,突覺得有些不合規矩,她掙紮了一下,冷淡地說道:“男女有別,放開我。”
“但是你不舒服啊。”蘇意憐歪頭蹙眉的模樣惹人憐愛之極,令在近距離的周雪又一次看呆。周雪迷惑的神情比她無表情時更柔和溫暖,蘇意憐無邪的表情慢慢消失,眼中又染上熱切的不明的渴望——她擦了胭脂如水晶般瑩潔的臉頰像荔枝果般,純黑色的眸子像紫葡萄一樣,而微張的嘴唇就像多汁的紅豔豔的草莓,好想好想咬一口,好想好想吃下去。
受到誘惑,蘇意憐的唇慢慢靠近,而周雪被他的容貌迷惑住,隻是呆呆看著他接近,而跌坐在一旁的喬,手中還緊握著琉璃瓶,她都忘了調整內息,緊張無比地看著眼前無論視覺還是感覺都美麗得無法形容的兩人之間迸發出奇妙而炫目的電流,她還是純潔無比的好孩子,從未見到過別人“啾啾”,所以激動萬分也是應該的。
蘇意憐意眩神迷地貼近周雪晶瑩剔透的臉頰,張開唇去咬柳霓雪,卻在才碰到她的臉頰之際,雙頰被用力捏住,牙齒根本無法合上,周雪手勁使力,蘇意憐“呀呀”呼痛,她卻毫不憐惜地冷笑道:“你當我是白癡啊,被你咬過一次,我第二次還會受騙嗎?”
“嗚……”沒嚐到甜美的滋味,失望染上蘇意憐晶亮的雙眸,像是烏雲遮住豔陽一般,少年的臉色變黯,可憐的神情令任何人見了也會心生不忍,但對周雪卻無任何效用,她冷冷威脅:“下次若你再敢咬我的話,我會把你的牙齒全部拔掉。”
惱怒不已的反而隻是旁觀者的喬,她幾乎口吐白沫地癱倒在地上,明明氣氛那麼好,琉璃就是讓美少年咬一口又如何,千載難逢的親密鏡頭啊,竟然因為蘇意憐和琉璃詭異的舉動朝奇怪的方向發展,害她的期待全落空。
……
不多久,秋雁拿了幾碟糕點甜品回來,喬讓她先招呼著蘇意憐,而後叫了周雪一聲,讓她到內室相談。
坐在浮雕花紋圓凳上,喬不覺挺直脊背,吐出一口長氣,如溺水般手腳僵直沉重、呼吸不暢的感覺已經不在了。看來毒性已經過去。
“這種不知什麼時候毒發的感覺好討厭,就像關在無形的籠子裏一樣,好想早點解脫。”
被蛇蠍美人所下的“水火不容”的毒不解開,到江湖上行走就像失去了獠牙的獅子一樣危險。她們在江湖上樹敵雖不多,但卻深知“落井下石”的道理。
江湖人都知金尊喬天師是武當派前任掌門的關門弟子,與四大門派之一的武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但任誰也想不到琴尊柳霓雪是官家小姐,因逃婚而換了母親的姓名行走江湖。兩人商量下來,為了安全,她們決定躲到柳霓雪父親的郡王府中,府內有許多護衛,她們小心一點,隻要不暴露身份,做個普通的官家小姐,應該不會有什麼性命之憂。
而從揚州南陽郡王府移到蘇州蘇府,更不會有人得知周府大小姐和她的貼身丫環在江湖上是什麼身份。這些都是為了保命不得已的做法,但在其中,柳霓雪不止要變回周雪那麼簡單,平樂郡主的身份及附帶的不可再推延的婚約,全都成為她必須承擔的責任。雖然這樣說,但無論柳霓雪還是喬天師對平樂郡主的婚事都沒什麼真實感,塞進她們腦子裏的,隻有怎麼備好蛇蠍美人所要的賀禮,以求把身上的奇毒清除而已。
“蘇意憐就在外麵啊!我們怎麼能讓他主動答應幫我們繡製婚服呢?”
喬咬著手指苦思不已,這個動作因為太危險而被她師父糾正過多次,但這次又無意識地使了出來。
“用威逼的手段好了。”周雪手撫著下巴冷冷說道。威武不能屈的人很少,她就不相信蘇意憐能逃過她的終極逼供術。
看著周雪因麵無表情而更顯冷靜深沉的氣質,喬天師搔了搔後腦勺喃喃自語:“若我說其實你有時的性子比我更激烈任性,一定沒人會相信。”琉璃隻是厭煩多餘的情緒而已,卻自有一種冰雪無垢的清靈,就連冰冷無比的微笑也會讓人不知不覺癡迷。
就連站在有天人之姿的蘇意憐身邊,琉璃的容貌都不見有絲毫遜色,蘇意憐的豔麗反而更襯出她的冷漠空靈來。
別說男人,有時連她細看琉璃時都會看呆。
“啊!我想到了!”喬突然跳起來打個響指,指著周雪說道。
雖然習慣了喬的驚驚咋咋,但周雪還是嚇一跳地仰頭道:“什麼?”
“用美人計!”
對秋雁的殷勤招待聽而不聞,蘇意憐雙肩低垂地坐在椅子上,微側著頭發著呆,偶爾抬眼向內室瞄去,見沒有動靜,又繼續發呆。
喬掀開錦簾,看到的就是蘇意憐這種情形,對喬來說,他就像一幅匠氣過重的工筆畫,完美得極致,反而少了靈性。雖然最初曾因他的天人之姿而震撼不已,但此時蘇意憐在喬的心中也不過是長得極美的美少年而已,並無其他深刻印象。
但就在突然之間,蘇意憐整個人就像注入了靈魂一般,無神的眼眸變得晶亮清澈,呆滯的神情也因唇角上揚的弧度而變成了和上一秒截然不同的光彩奪目,低垂的肩背又挺直起來,神采飛揚的蘇意憐令他的美貌美得更加驚心動魄。
“好像烏鴉變孔雀哦。”
身後周雪聽不太清楚地追問一句道:“什麼鴉雀?”
“不,我隻是有些感慨鳥類的本能罷了。”在自然界,雄鳥總是展示自己如錦似緞的絢麗羽毛吸引雌鳥的注意,不知為什麼,和蘇意憐的感覺好像。
周雪找了張離蘇意憐最遠的椅子坐下後,還未開口說話,蘇意憐已站起身歡喜地叫道:“姐姐。”
“別叫我姐……”椅子輕顫,是喬踢椅腿提示的結果,她連忙輕咳一聲,換上自以為溫和的表情道:“什麼事?”
“姐姐,”蘇意憐展開大大的笑臉道:“我好喜歡你。”
“被你喜歡真是不幸啊,不,真是榮幸啊,嗯,你坐下來說話就可以了,不用走過來。”
真不明白世上怎麼會有隻見了兩麵便開口閉口說“喜歡”的人,雖是唐突之語,但從蘇意憐口中說出來便覺得不會令人厭惡排斥,一定是因為他美得極為中性的關係。
蘇意憐隔了一把椅子坐下來,燦亮的大眼眨也不眨地看著她,周雪背部竟產生一陣惡寒,她不由自主揮了揮手,蘇意憐也隨著她的動作動了動視線說道:“姐姐,怎麼啦。”
“不,沒什麼。”隻是覺得好像有什麼看不見的絲線要纏過來的感覺,“還有,叫我琉璃便可以了,不要再叫我姐姐。”總覺得蘇意憐叫出的“姐姐”甜甜媚媚的太過親熱了。不過也許隻是她多心的感覺而已。椅腿又被踢了踢,周雪作勢輕咳了兩聲,想想該用什麼措詞說出來才覺得當。她對怎麼威脅別人、挑別人的弱點攻擊最拿手了,請求別人幫忙還是第一次。
“嗯,那個,蘇意憐……你最近,咳,不忙吧,不,我是說你對繡製婚服有沒有興趣,沒有興趣也可以學習一下,當做是個經驗嘛……”周雪頭昏腦脹地撫住額頭,她到底在說些什麼啊!幹什麼非要請求他幫忙不可,最好的辦法應是把蘇意憐擄走,關在小屋裏,奴役他讓他縫製婚服才對。
“蘇公子,我們家小姐說她想穿你親手繡製的衣服哦。”頭頂上響起喬略帶童音的話。其實周雪認為誰繡製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趕在姓莫的男人和姓花的女人成婚以前完成他交待的婚衣任務並且順利拿到解藥!真不明白那個蛇蠍美人怎麼想的,強調隻要綃舞坊的繡衣,其他繡坊免談。
“是嗎?姐姐。”除非有必要,根本不會搭理別人的蘇意憐向周雪求證道。
誰知道你繡製的衣服是什麼樣子的。心裏這樣嘀咕著,但周雪還是微扯嘴角,露出她自以為親切的笑容:“聽聞你的繡品繡工精細,針法活潑,圖案秀麗,色彩雅潔,我一直都想見識一下呢。不知,呃,你會為我繡一套衣服嗎?”
“沒問題。”
“呃?”因蘇意憐答應得太幹脆,周雪和喬反而愣住。
“那個,繡一件衣服要四五個月,好像。”周雪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會在五月十六日前繡好嗎?”在毒尊的婚禮前繡好便成了。
“我繡得很快哦。”蘇意憐講過後又為難地咬了咬下唇,“不過……”
“你後悔了?”周雪神情一冷。果真還是威逼他才是對的。
“不,不是。”蘇意憐低下頭不敢看她,臉色微紅害害羞羞地說:“我,討厭一個人呆在繡樓裏,你可不可以陪著我。”
周雪光滑的眉尖打個皺褶:“你怎麼這麼麻煩……”突聽“哢嚓”一聲,周雪身子猛然一斜,她手忙按在椅旁茶幾上才不至於跌倒出醜。
見蘇意憐和秋雁都吃驚地看著她,周雪手從茶幾上拿開,麵無表情地掩唇輕咳一聲又正坐好道:“陪著你,那是應該的呢,畢竟你是為我做衣服啊。”
笨喬,她隻不過發了發感慨而已,又不是說不陪他,幹什麼激動地踢斷她坐的椅腿啊,害得她隻得蹲馬步維持形象。
繞過綴珠掐鈿的四扇圍屏,便看到廳內擺著信仙桌,蘇家幾人已在座。在規矩嚴苛的大家,男女並不同席,蘇家雖不拘於此,但蘇夫人還是坐在下首,身邊還坐了個穿著淡紫色襦裙的嬌俏少女。右首坐著的容貌俊美的男子,正是綠袖曾指給她看的蘇二公子。上首是空著的,沒有人在座。周雪被安排坐在左首,蘇夫人先向周雪介紹了蘇意秋及坐在她身邊的少女,是意憐意秋的妹妹蘇茵潔。而後蘇夫人身後的美婢墨珠端上銀質的碟、盞、碗、筷等餐具,緋纓遞來溫熱的布巾,周雪雖在出門前已洗過手了,但還是不得已地擦了兩下。
等一切洗漱好,卻不見人叫菜上來。蘇茵潔不時轉頭望望屏風處,似乎還在等什麼人。不一會廳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跑進來的是一名青衣小廝,他氣喘籲籲的似乎跑了不少路,說話還上氣不接下氣的:“夫,夫人,莫先生說他身子感到不太舒服,沒辦法過來吃飯,讓夫人不用等他了。”
莫先生?
就像討厭蜘蛛的人見到“網”便覺不舒服,害怕蛇的人看到“草繩”便悚然一驚一樣,周雪現在一聽到姓“莫”的人,便會想起某個貌若天仙心如蛇蠍的少年,對未見麵的“莫”先生,也本能地排斥和不喜歡。
“莫先生不舒服?嚴不嚴重,要不要找大夫來看看?”
輕脆如銀鈴的聲音,聽語氣似乎慣於發號施令。周雪掃眼看去,為莫先生擔心的人正是蘇茵潔。
“先生說他隻是老毛病,隻要躺著休息一下便可以了。中午他會和齊少爺和彩雲小姐在書院一起用飯,不用特別給他準備膳食了。”
“哦。”少女揮了揮手讓青衣小廝退下,滿臉的失望之色。
“娘,既然莫先生不能來,我們就開飯吧。”蘇意秋不以為然地說道。莫先生不過是西席先生而已,根本沒必要請他上桌吃飯,不來了也好。見蘇夫人點了點頭,他便做了個手勢,通知女婢上菜。
“上首沒有人坐耶。”周雪脊背直挺,雙手放在膝上正坐著,規規矩矩地開口:“既然多了個位子,可不可以讓我的朋友過來。”
“朋友?”蘇意秋的神情原本就極為不耐,他不明白母親為什麼非要盛情招待這個曾把他表弟欺負得慘兮兮的女人,還要他作陪,“聽聞郡主從不接交比自己身份地位低的朋友,我到想見見呢。”
周雪美目冷冷地看過去,隻一個眼神就令蘇意秋心中一涼。她的聲音有種綾綃般的透徹感,卻是無任何抑揚頓挫的生硬:“那真謝謝了。說實話,我連吃飯他都要跟著,真的讓人很困擾。”隻是無表情的臉上看不出有絲毫被困擾的影子。
周雪拍了兩下手,用比平常說話大一點的聲音叫道:“喬,讓他進來吧。”
站在門口的丫環小廝驚訝地叫了一聲,但隨即沒了聲音,蘇家三人好奇地朝門口看去,掩住門的圍屏上映出來人修長的身影,蘇茵潔不覺瞄了周雪一眼……纏住周大小姐的“朋友”明顯是個男人啊。
橘色的衣角露出,猶如一團流動的火焰一般讓人眼角一跳,人從玉質的屏風後慢慢出現,容顏光豔勝玉,體態柔美風流,眼波輕轉,如黑水晶般清澈純美,連聲音也如上好的玉琴般醇雅。“娘,弟弟,妹妹,你們吃飯也不叫憐兒一聲,幸虧姐姐帶憐兒來呢。”
蘇家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突然出現的蘇意憐,呆了半晌,蘇茵潔才首先反應過來地跳起來叫道:“哥,是你這兩天不知跑哪裏去了,害得二哥一陣好找,我以為你又變成……”
“茵潔!”蘇夫人冷斥一聲道,“別這麼不知規矩的,讓外人看著笑話。”
蘇茵潔連忙噤聲,她有些慎戒地看了周雪一眼才又端莊地坐下,但蘇意憐的一句話又把她炸得跳了起來。
“大哥,‘姐姐’是誰?”
……
對蘇家三人淩厲的目光沒任何感覺的周雪悠悠輕歎:“我讓他叫我琉璃啊,但他偏偏叫我姐姐,明明知道我不可能做個好姐姐,我本人也很苦惱呢。”即使加重了歎息的語氣,周雪冷漠的表情也令她的“苦惱”不足相信。
“你,你是怎麼欺騙大哥的?”蘇茵潔也顧不得禮貌了,她瞪大眼睛質問著周雪。
“美色啊。”見到蘇茵潔一瞬間露出錯愕的表情,周雪心情大好又道:“他還答應幫我繡製嫁衣哦。”
這下連蘇意秋都臉色一變。
“大哥,你忘了你還有十塊綃帕、十二個扇麵、三幅屏風要繡嗎?怎麼可以不想清楚就隨便答應幫外人繡東西。”而且還是最難繡的嫁衣。之前還要經過挑絲、染色、調經、畫樣等十幾道工序,他記得平樂郡主的婚期是四月初六,二個月的時間繡成,難道大哥想累到吐血?
“那些東西我才不想繡,我隻想給姐姐繡衣服。”因蘇意秋嚴厲的臉色而變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蘇意憐,在看了周雪一眼時又固執地說道。
“大哥!”蘇意秋焦慮地站起來急怨叫道。蘇意憐的繡品千金難求,即使他隻繡扇麵屏風也是供不應求。除了蘇意憐繡工如神外,此外還因物稀而貴。因為蘇意憐雖有一身好繡藝,卻極討厭繡東西,他寧願幹坐在外麵發呆也不願一個人進屋裏埋頭刺繡,每次還需娘誘哄著他才繡些帕子扇麵交差。原來蘇意秋也想是不是大哥討厭一個人做工而想讓旁人陪一陪他,但卻因為大哥太過美麗,無論男女,他都不敢讓人和大哥獨處一室。
比起生意,大哥是最重要的。
而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從討厭刺繡的大哥口中聽到心甘情願為誰繡嫁衣的話,明明前日下午大哥還對他帶去的絲線錦布又扔又撕的。
總是小心翼翼守護的人,竟然會對別人,會對別人……
“有什麼事需要站著討論嗎?大家坐下吧,要不下人無法上菜呢。”
下人們手捧著菜碟,全都躲在屏風外,周雪冷冷地提醒著。雖然欣賞蘇家人驚慌吵鬧的場麵很有趣,但她感到饑餓時,任何事情都要緩一緩。
蘇意憐的注意力立刻被周雪奪去:“我要和姐姐坐在一起。”
“隨你……”
“大哥一直坐上席的。”蘇茵潔打斷周雪不耐的話語搶著說道。
周雪冷睨了蘇茵潔一眼,冰冰冷冷地笑了:“蘇意憐,坐在我旁邊吧,若沒有人保護我,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吃下這頓飯。”
席間,因為周雪說不喜食葷,所以蘇意憐讓素菜全擺在她麵前。他一邊扒著飯一邊抬頭看著周雪用餐,一直看著,一直看著,眼中隻有周雪而已。
飯菜極為美味,周雪即使被幾雙憤怒的眼眸盯著,也沒有食不下咽。
“啪”的一聲,蘇夫人把筷子重重放下,撫著額頭說:“憐兒,娘頭有點疼,你扶娘回房去好嗎?”
“啊,好的,娘。”蘇意憐愣了一下。隨即放下隻扒了半碗的米飯,起身乖巧地向蘇夫人走去。
就在蘇意憐扶起蘇夫人時,就又聽“啪啪”兩聲脆響,周雪不看掉在白玉石地板上的銀筷而是抬眼看著蘇意憐:“我的手好痛,沒辦法夾菜。”故意半挽的寬袖,雪白肌膚上紅腫的齒印觸目驚心地存在著。
蘇意憐為難地停住腳步,蘇夫人催促道:“憐兒。”
“娘……”蘇意憐拉長聲音地叫道。柔柔婉婉得令蘇夫人心中一驚,懇求著看著她的少年,心明顯地已跑到別人身上。
從小捧在手心裏疼的憐兒,在她所不知道的短短時間內竟要掙脫她的嗬護而想飛走了。
根本就不該讓周雪住進來的。後悔一瞬間吞噬著蘇夫人的心。
孤僻得近乎自閉的蘇意憐竟會對才出現的周雪癡迷得令她始料未及,最令她擔心的卻是憐兒癡迷的人是擺明了要利用他的態度。
“平樂郡主,你已訂了親,最好避一下嫌吧。”
“蘇姨,”周雪挽下衣袖,把皺褶撫平,雙手平放在膝上麵無表情地說道:“雖然不用跑到東京去找,但遇到一個願意給我繡製婚服的人還是極不容易哩。他讓我陪著他,我怎敢有半點不願意。”
被人當麵揭穿謊言,蘇夫人不覺羞紅了臉。而蘇茵潔早已看不慣周雪的態度,冷聲說道:“郡主,欺負蘇家的人讓你很愉快嗎?”
偷偷咋了咋舌,蘇家人說話都這麼直接嗎?她真有點不習慣呢。
“蘇意憐。”周雪直接找上當事者問道:“我讓你為我繡衣服是欺騙了你嗎?”
蘇意憐搖了搖頭:“姐姐才沒有騙我,她很清楚地問了我,我很清楚地同意了。”
“你,你,”看著對周雪露出了討好的笑容的哥哥,悲哀一瞬間襲入蘇茵潔心底,不知為什麼好想哭,為什麼都不懂的哥哥,為卑鄙地利用了哥哥弱點的周雪,她站起身護到蘇意憐身前朝周雪怨怒地叫道:“大哥答應的所有事情都不算數,你別以為我們都和大哥一樣好欺騙。”
“哦。”對蘇茵潔的激動情緒,周雪隻是美目上挑地看她一眼道:“我不知道蘇意憐所作的決定還要你批準呢。”
真想一拳揍在周雪沒任何表情的臉上,蘇茵潔雙手緊握地咬牙道:“那當然,我要保護哥哥!”
周雪嘴角扯了扯,卻是譏嘲地笑:“你當你哥是笨蛋啊,連朋友都替他篩選著。”
“……你不知道?”
“什麼?”
“原來你不知道哥哥是……”
“妹妹!”蘇意秋站起身厲聲阻止道:“別說……”
但仍阻止得太遲,蘇茵潔已說了出來:“……哥哥是白癡兒的事情。”
“哎?”周雪以為聽錯而錯愕地張大眼,這是蘇家人第一次見到她露出可稱為“正常”的人類表情,絲毫看不出上一秒的可惡來。
“二哥,你幹嗎不讓我說。自從上次什麼姓孫的官家小姐強迫性的求愛不成反被大哥推進碧羅湖後,大哥腦子有問題的事情早已傳遍了蘇州府,她早晚會知道的。”
周雪的目光移向蘇意憐,相對於妹妹的激動,他反而變安靜許多,偶爾抬一下頭,看到周雪盯住他時又連忙移開視線。
“哥哥是天生的癡兒,除了刺繡是天生的才能外,他既學不會識字也學不會和人溝通,他的心智隻停留在六七歲的時候,這樣的哥哥根本無法對自己所說的話負責。”
“是嗎?”周雪低語。她並沒有覺得和蘇意憐在一起有什麼無法溝通的地方,即使他有時說話和舉動有些奇怪,但她曾遇到的怪人比蘇意憐更不通世俗到極點。
而且即使隻有六七歲的心智,也明白他妹妹所說的話的內容吧。嬌俏少女身後的橘衣少年,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幾乎絕望地看著周雪,他是在求救嗎?
……那麼說,隻要伸出手的話,隻要拉他一把的話,這個人的心以後就會變成自己的了。隻要這樣想想心中就興奮不已啊!
“即使是白癡又如何呢?”周雪淺淺笑了,宛如冰雪消融,春來花開般溫暖美麗,“即使是這樣的蘇意憐,我也有非要他不可的情況。”
“……琉……琉璃。”結結巴巴叫出口的名字,原本以為記不清的名字其實就深刻在腦海裏,這個人一定和其他人不同。雖然早就知道,但現在更加明白。一直祈求著可以得救,一直祈望著即使是長處也好,可以讓人毫無理由地愛上……溫柔的琉璃,美麗的琉璃,為了自己而展開笑臉的琉璃,一定是自己一直祈盼的人。
眼淚不知不覺流下來,蘇意憐隻是站在原地,一遍一遍用衣袖抹著眼淚,一遍一遍地說著:“琉璃,琉璃,琉璃……”
見蘇意憐說哭就哭,周雪不覺困惑地皺了下眉,她是不是為自己惹了個大麻煩了呢,但是些微的後悔又在看到蘇家三人吃驚而慌亂地安慰著蘇意憐的事情時消失無蹤。
她本來就不在乎蘇意憐是天才還是白癡,她本來所需要的隻是蘇意憐的繡藝而已。
第四章 偷窺變調戲
揚州三月。
少年一襲淡青色金線滾邊的錦袍,腰墜鏤金青玉,高髻金冠,橫插尾嵌金珠的白玉簪,為平常富家子弟的打扮。他狀似悠閑地倚在臨水欄杆前,湖麵倒映著長堤綠柳,亭橋白塔,猶如一幅山水畫卷,即有天然景色,又有揚州獨特風格的園林,讓人不覺雅性大發,想賦詞吟詩一番。
“冬季柳樹枝條禿,春季柳條冒新芽。
如若一年季顛倒,冬季冒芽春季禿。”
少年周圍立刻響起了一陣激烈的掌聲,離錦衣少年最近的身著草綠色綢緞外袍的高大健壯的少年撫掌笑道:“這首詩非但平仄,有著均勻而多變的節奏,就連想象力也是高人一等,趙兄的文才進步這麼多,令李某羨慕不已啊。”
“不知道趙兄是不是新換了夫子師傅啊,介紹給我和錢兄如何?”站在被稱為“趙兄”的少年後麵,穿著淺黃色錦袍的少年瀟灑地彈了彈衣袖,微笑著說道。
“孫兄,和夫子沒什麼關係,趙兄原本就是天才呢。”被稱為“錢兄”的男子穿著淺褐色的衣袍,看起來極為文靜。
“哪裏哪裏,錢兄孫兄李兄真是過獎了,都是因為揚州的山湖美境激發了我的詩性……”“趙兄”看似謙虛,實則得意地說道,卻在還未說完時,便聽到旁邊“咕咕咕咕”一陣怪笑。
怪笑也就罷了,可惱的是那人也吟詩道:“平平複仄仄,想象成笑話,離我三尺處,四個大傻瓜。”
陽春三月,揚州景色清瘦秀麗,遊人如織。湖邊長堤春柳,湖中建有方亭,以曲橋與湖岸相連,也是遊人喜愛遊覽觀景的地方,趙錢孫李四人正站在入亭處的欄杆旁,周圍遊人來來去去的,他們好一會兒才看到發出怪笑做詩嘲笑的人就坐在方亭內的欄杆上。
“你說誰是笨蛋!”
穿著淡青色錦衣的“趙兄”一發現目標便衝進廳裏,單足“砰”的一聲踩在亭欄上,把小小的嘲笑者困在亭欄與他瘦長的身子之間威嚇道。
身著青色棉衣,梳著雙髻環,不知是哪戶人家偷跑出來的丫環愣了一下,她眨了眨圓圓大大的眼睛無辜地說道:“我沒說笨蛋啊。”
趙兄以為威嚇奏效地冷哼一聲,卻見她突然又抿著唇“咕咕咕咕”怪笑道:“我隻是說你們四個人是傻瓜而已。”
小丫環笑起來兩腮鼓鼓的,就像一隻小青蛙,趙兄的大手忍不住捏住她的臉頰往兩邊一扯,恐嚇道:“你別以為我不敢打女人!”
小丫環沒想到會被人捏住臉而愣了一下,隨即臉上布滿紅暈,當然不是害羞,而是氣怒,“男、男女授受、不親。”穿淡青色錦衣的少年竟還過分地按住她的臉頰,令她話都說不完整,她手上加力才用力掰開他的手腕,若不是看著人多怕有人認出她的身份,她還真想一腳把他踹飛到湖裏麵呢。
“嗤,不過是個小丫環而已,說出你是哪家的,我就是把你要走也沒人敢吭半聲。”趙兄狂妄地宣告著。
穿著淺黃色錦袍的孫兄也上來湊熱鬧:“嗬嗬,趙兄,你終於開竅了,有花堪折終須折嘛,”卻在看清小丫環的容貌後他愣了一下才幹笑道:“怨不得,怨不得,趙兄你原來喜歡‘小’的啊。”怨不得大家商量在趙兄二十歲生日的時候帶他到秦淮河畔,讓花樓的花魁幫助他舍棄童子之身,結果那些如花似玉的人兒隻要一挨著他的身子,全讓他幾拳打哭了出去,後來他知道是錢、孫、李三人的主意,認為他們竟敢捉弄他,又把他們暴打了一頓。
天可憐見,誰敢捉弄他這個“混世魔王”,他們是怕他新婚之夜不知道該怎麼做才會為他想這麼周到啊。後來幾人也曾檢討過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做錯了,或者趙兄不喜歡女色……當然給他找個美少年的提議也在三人又怕挨揍的情況下緩了一緩,現在看來,趙兄不喜歡如花似玉的姑娘,幸虧也沒給他找美少年,他所注意的原來應該是還沒發育完全的小女孩啊。
小丫環顯然聽明白了孫兄口中的意思,她一臉鄙夷地斜看著趙兄,用力把他推得後退幾步道:“誰理你,無恥。”
趙兄沒想到小丫環竟然有這麼大的力氣,沒有心理準備地被她推得連退幾步,而小丫環臉上的譏誚神色更令他生氣,見小丫環要走,他想也不想地抓過去,小丫環有些站不穩地微斜了下身子,卻恰好避過他的一抓。似乎也覺得不太妙了,小丫環想跑出方亭,“錢坤,李東麓,截住她!”不等趙兄說完,錢兄和李兄已堵住亭口,遊人因為突然的變故,亭外的連忙轉身走掉,亭內的也遠遠避開他們,一看就知是富家子弟捉弄婢仆,沒有人敢出聲相救。
小丫環見出口也被封住,後麵那個混蛋又不放過她地追上來,她無伎可施地躍上亭欄,想借力飛縱到曲橋上,而青漣漣的水色映入眼中,卻讓她不覺頭暈了一下,“喬……”岸邊響起男子的叫聲,她抬眼看去,相約的人已經來了,她不覺放下心地笑了一下,突聽背後風聲疾響,她身子側了一側,但風聲又變頓擊在她的腰上,她雙臂亂舞的“呀呀”叫了兩聲,“撲通”一聲落入湖中。
原來穿淡青色衣袍的少年見小丫環躍上亭欄,心中本就怒她出言不遜,見她又想著法子逃走,當即心頭火起,想也不想就出腳踹去,小丫環開始就看輕趙、錢、孫、李四人,在亭欄上又猶豫了一會,竟大意地沒有躲過少年的背後偷襲。
落入水中的小丫環四肢沉重,無處發力,身子重重向湖底沉去,以水為誘因,她體內的毒瞬時流過四肢百骸,胸口像是被重物死死壓住,肺部像要爆炸一般,快要窒息的預感令她升出強烈的求生欲望,但是麻痹的四肢卻不配合。什麼也聽不到,除了下墜的感覺什麼也無法感覺到,天地間仿佛隻剩下她一人。
“我快要死了嗎?”沒想到她喬天師一世英名,竟會死在一個武功低劣的紈絝子弟手中,真是太不甘心了。
突然一股大力扯住她向上衝去,完全失去了時間概念的喬以為經過了一輩子,其實才短短幾秒鍾的時間,有人用力地擊在她的胸腹,“哇”的一聲,積水由口中吐出,劇烈地咳嗽著,過了好一會,聽覺視覺觸覺才回來,她還是泡在水中,有人拖著她向湖岸遊去,在她的背後還傳來那些紈絝子弟意猶未盡的聲音。
“那家夥竟敢把我們的玩具搶走,太放肆了。”
“我還沒見過人怎麼淹死的呢。”
“對呀,太好玩了……”
遊到堤岸的另一邊,把喬拖上岸,讓她背靠著柳樹幹坐著。“喬老大,你沒事吧。”長得像女孩子般唇紅齒白的少年邊把濕漉漉的帽子拿掉邊說道。
一時還沒力氣開口,喬天師閉上眼睛躺坐著,全身都麻痹著,血液都似凝固的靜空的感覺幾乎讓人無法忍受。等力量回流一點,指頭可以動時,她就迫不及待地從懷中把琉璃瓶拿出來,顫抖地拔開瓶塞,倒了一粒碧色的藥丸吃下。
腹內騰升起隱含著痛感的熱氣,全身的血液又活絡開來。雖然氣怒那個蛇蠍美人,但他所下的毒引及以毒攻毒的解藥的效用果真不是說著玩的。開始下的“水火不容”隻是毒藥引,真正的毒藥反而是瓶子裏裝的充滿異香的藥丸。人在生活中怎麼可能不碰水火呢?那個蛇蠍美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讓她和琉璃每日乖乖地吃下毒藥,而且每次還運功加速毒藥吸收,真不愧為毒尊。
發著不明所以的感慨,喬天師運功完畢地睜開眼,正好看到像女孩子般的少年一邊縮著肩,一邊蹦跳著驅寒。雖然已是三月份,但湖水還是極為寒冷,棉衣濕濕地貼在身上,又重又冷。
“如七,我們先到你住的地方換件衣服吧,這樣好難受。”
並沒有讓如七攙扶,喬天師自己站了起來。如七在前麵帶路,嘀嘀咕咕地說道:“喬老大,不是我說你啊,你明明不能碰水還非找靠水的地方接頭,幸虧我覺得不妥早來了幾步,要不江湖上知道堂堂的金尊是被人推到河裏淹死的,我們也很沒麵子耶。”
“哼!你以為我會放過他們嗎?”喬天師牙恨恨地說道。趙錢孫李四人的樣子她已經記得清清楚楚了,尤其那個姓趙的,她絕不會讓他好過!
如七所住的地方是揚州布內普通的紅磚青瓦的房子,有著小小的中庭,也是依河而建。如七一個人住,也無下人伺候,他燒了兩大鍋熱水先讓喬天師沐浴換衣,而後他才簡單地擦了擦身換上衣服。
等一切都弄好後,時間已到中午,如七又重新燒鍋,蒸了一鍋米飯又炒了隻雞招待客人。兩人吃好飯後都已過了末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