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三章 一夜輕雷(1 / 3)

雪化雲開的這個午後,正當城裏的人還津津樂道早上那三個被抬入長風酒肆的朱漆描金的箱子時。這位自稱姓張的媒婆正在駐守府裏報告著前因後果。

這城裏雪封千裏,原本就見不得什麼鮮豔顏色,這媒婆通身喜慶的紅色。一張嘴唔唔咿咿,也抹了大紅的唇膏。人家說唇薄的人寡情,她也唇薄,卻做了這天下最有情的事情。

想是她說得累了,媒婆自腋下抽出絹子,在唇邊輕輕一拭了,還不忘總結陳詞:“這還真是她的造化呢。”她這樣一動,絹子裏的香氣侵入空中,有種刺鼻的芬芳。

她講了這半天竟還不是重點,胤禎看了始作俑者的李以鼎,顯然他有些厭倦她的喋喋不休,李以鼎問道:“結果呢?”

她顯然是不吃這一套的,非要從頭到尾說個清楚:“那位梁姑娘不緊不慢地問我,你是不是弄錯了。我當時還愣了一下,做了這大半生的冰人,今兒可是頭一遭到酒肆裏提親的。我見她並不熱忱,差點以為自己當真弄錯了。”

那媒婆本來想還細敘一些小小細節,例如那長風酒肆的老板跟著眾人一起湊熱鬧,說:“姑娘你好福氣,是十四爺呐,就是那天在院子裏扯掉你麵紗的那一位。”他當時說完嘻嘻地笑了,原來沒有什麼的事情,他這樣含糊地一說,倒給了人無盡的想象力,弄得在場的人都笑。媒婆還沒有說到這裏來,卻見胤禎坐在對麵的暖炕上,微微皺著眉頭。

那媒婆察言觀色慣了的,一下子看出他的不耐煩,正要掠過了這些細節,說到重點上頭去。李以鼎先開口問了:“那三個箱子的聘禮她收了麼?”

媒婆略有難色,說:“這個……”

胤禎見她支支吾吾,便說:“收了就是收了,沒收就是沒收,有什麼難以回答的。”

媒婆說:“完全按著先前李大人的吩咐去辦的。”她按李以鼎的吩咐送過去三個箱子,李大人說第一個箱子要顯示財氣,所以第一個箱子裏麵的裝滿了金銀,但是不幸,被某人散盡於街市。第二個箱子要彰顯權勢,所以第二個箱子裏麵放著隻有達官貴人才能擁有的東珠、孔雀翎還有璧玉笏,顯然這一箱的下場和第一箱的下場區別不大。

李以鼎聽到這裏,有些沉不住氣了,那麼第三箱呢?第三箱的東西,她總不能送人了吧。

因為第三個箱子裏麵是一件火紅的嫁衣。

媒婆咽了咽口水,她這一生為多少人說過媒,還是頭一次見這麼好的嫁衣。是上好的冰鮫所製而成,簡直千金難求。媒婆看了胤禎,隻得硬著頭皮道出原委。

胤禎能想象到那樣的畫麵來——

那嫁衣猛然間被拋起來,將她身影擋住。空氣中輕輕的噝噝聲,嫁衣墜下,慢慢露出她的臉來,而她正笑著,以手中發釵將那嫁衣劃破,以一種絕美的姿勢。

李以鼎有些不可置信,追問道:“她可說了什麼?”

她的最後一句話麼?媒婆有點難以啟齒,她說:“你再送十箱來也是一樣的下場。”媒婆自然是不會講給眼前的人聽,因為她還想得要利錢,原以為知道嫁衣被人給毀了,十四爺會生氣才是。如今他竟然笑了,這還是她進這道門以後,首次看到他笑。這倒怪了,這事沒成,他樂什麼啊。

這李大人倒是有點生氣,氣衝衝對她說:“你下去吧。”

媒婆怕得不到利錢,忙說:“我看我再……”

胤禎搖了搖頭,讓人派給她利錢讓她出來了。這媒婆才走,胤禎嘲弄李以商說:“我原以為你有什麼好點子呢。”

說得李以鼎臉上一陣白一陣青,辯解道:“這原本是個極好的主意,這天下的女子誰沒有貪圖富貴之心,我不相信。”

他也一肚子氣呢,又賭氣說:“也不知道當日是誰托我辦這件事情的。”

胤禎說:“我可沒有讓你把這件事情越辦越糟。”

李以鼎說:“經此一事,至少在她心裏對你有了一個印象。”

胤禎說:“對啊,想必她對我的印象就是財大氣粗的浪蕩公子。”

李以鼎微微一笑:“女子不都喜歡這樣的男子?某日邂逅相遇,一見鍾情。你敢說你對她另眼有佳不是因為她長得像翠翹?你確定你當真想娶她過門,是她,而不是一個影子?”才不過見過她一次,便做了這樣重大的決定了,多少有些讓人疑心的。這些年來皇上屢次來催他成婚,他也沒見得這麼幹脆。

胤禎倒四兩撥千斤地說:“有花堪折直須折,你教我不是嗎?”

李以鼎悶聲一笑,從懷裏拿出一塊玉璧,遞給胤禎:“我已經查清楚了,她從巴圖林旗來這裏是因為這塊玉璧。”通透的碧綠色澤,仿佛要滴出水來,胤禎將那青玉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瞧了個仔細,問道:“你哪來的?”

李以鼎說:“我從當鋪拿回來的。”

當鋪?她缺錢麼?胤禎若有所思。又聽李以鼎說:“還有一事,十五公主的儀隊快到了,還要去巴圖林旗麼?”

胤禎淡淡應了一聲:“再說吧。”

李以鼎微微一笑,玩味地說:“我想也是。”便退下去了。

這日晚間,因為耽擱了一些時辰,胤禎去長風酒肆的時候已是戌初初刻。冬日的夜來得早,所幸這日有一彎殘月,襯著地下雪光,把天地間照得亮堂堂的。街上沒有多少人,偶爾有某戶人家傳來咳嗽或是訓斥孩子的聲音,轉瞬又低了下去,卻更顯得清冷冷地幽靜。胤禎的心卻是和這景致不搭調的,亂哄哄的又熱騰騰的。即使月光明明很陰冷,在他眼睛裏也是一片柔和的明月光。他也並不覺得冷,勒馬韁的手連皮手套也沒有戴,明明凍得有些紅了,心裏還是很歡愉的。

因為天氣寒冷,茶水也涼得快。婉兮這天晚上就著燈看了一會兒子書,伸手端茶杯,觸到冰樣的杯牆,她忙縮回手來。她把茶壺放到熏爐上去煨熱,身起到院子裏去倒茶水。門一打開,那長風灌進來,冷得她打了個冷戰。婉兮拉緊了衣服,跑到一株枯萎的花枝下麵,把冷掉的茶水一潑。她抬頭見天色亮堂堂的,是一抹深青色,月半彎正掛在空中,非常的漂亮。她轉頭看著左邊耳房旁邊站著一個人,因為她在明處,他在陰暗處,她極力才能瞧見他的模樣。

他啊,婉兮想起來了,那個奇怪的男人。她那天經過他身邊時,他扯掉了她的麵紗,她本來想發火的,他卻問她:“名字?”

她聽了半天,才明白他是在問她的名字。依她倔強的性子,自然是不會搭理他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碰觸到他眼神裏的一縷哀求,她說:“梁婉兮。”她這樣一說,他就笑了,眼裏的陰霾一掃而空,他笑得又如惡作劇得逞的小孩子,興高采烈地。

他說:“愛新覺羅?胤禎。我的名字。”

他啊,不就是早間來提親的那個人麼。

等她適應了他所在黑暗,目光交著在一處,兩人都愣了一下,就這樣都站在原地。一個院內,一個在廊下。仿佛要站到天明去,或是地久天長地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