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祿推著輪椅禁戒地與婉兮量出一點距離。婉兮板著臉,心想他們到底看到了多少。那知胤禎竟像是沒有事的人,與她談笑自如。這也令善祿覺得蹊蹺。雖然這對善祿來說是一個像謎一樣的夜晚,可是也隻能塵封在心底。他疑心胤禎沒有將那晚上看得清楚,好幾次善祿想要提醒胤禎,見他對婉兮格外關切,到嘴邊的話卻又咽了回去。
有一次善祿終於忍不住了。那日是胤禎的生辰,章大人派人來送禮,婉兮並不知情,並沒有準備禮物。雖然胤禎並不看中禮物,隻是單單她不表示,仿佛有些異樣。
胤禎卻說:“她在我身邊,就是上天給我最好的禮物。”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婉兮並不在場,隻是下人傳來傳出,傳到她耳朵裏來了。
善祿也聽說了,心裏更加不安。得一日與胤禎單獨去校兵時,善祿說:“十四爺還記得那個晚上吧?”
胤禎說:“哪個晚上?”
善祿越發認定他一定沒有看清楚,善祿說:“就是梁姑娘到府裏第一個晚上,爺在城門等她的那個晚上。”胤禎靜等他說下文,善祿說:“那天晚上,十四爺看清楚了嗎,她不是……”
他才說到這裏,胤禎厲聲說:“住口!”善祿嚇了一跳,胤禎說:“你最好忘掉,倘若有第三個人知道,我割了你的舌頭。”
見到善祿一張臉慘白,胤禎方說:“興許你看錯了。”
善祿得了台階,忙說:“是,奴才看走眼了。”
這件事情,一直是善祿心中的疙瘩,他連李以鼎也不敢告訴。但見婉兮在駐守府裏住了一月有餘,並沒有異樣,她待人和藹,漸漸地善祿倒把這件事情給忘了。
婉兮住在後院西廂房最裏間,臘月裏皇上從宮裏命人賜了春聯送來,又捎了書信,她那時為梅樹修枝,折了好枝頭要插到房間裏去。不期然對他上的眼睛,悠悠地望過來。她便問:“今兒吃藥了沒有?”胤禎答:“吃了。”
她早上去瞧他時,看到秋月端藥剛出來,窗子被人推開,一隻手伸出來,那藥潑在欄外芭蕉上。
婉兮微微一笑,卻也不點破,對他說:“大人說,晚上有祈神的火祭,你要不要想去瞧一瞧?”大人?胤禎愣了半刻才想起她是說善祿。“他啊。”
胤禎說:“你想去?”婉兮偏頭微微一笑。
函穀城這樣遠離中原文化的地方,祈神火祭是最盛大的日子,夜晚來臨北鬥星浮現在天邊時,祭祀山川的巫女敲響手中的薩滿鼓,她雙手慢慢升過頭頂,吟誦著虔誠的祈禱。四周都是人,可是極靜,然後那些篝火莫名燃燒起來。眾人就開始沸騰。
篝火上支著鐵架,有些上麵掛一口平底鍋,有些是倒掛著的野味。那些平底鍋內是冒著白色泡沫的奶茶,那樣的白,如玉一般。而那篝火燃起來,開出一朵紅花。男男女女圍坐在一堆一堆的篝火邊,喝奶茶,割獸肉,也飲烈酒。
族人裏有能歌善舞的少女跳舞,男男少少擊打著節奏。等到酒酣,開始跳庫侖舞,這個盛大的節目的魅力才展現出來。開始的時候,隻有幾年輕的小夥子,有個少女膽子略大,也加入其中。低著頭,完全不似平常塞上女兒的豪爽,有一種欲拒還迎的嬌羞。
胤禎是坐著輪椅來的,格格不入似的。李以鼎慫恿婉兮也去跳舞。胤禎說:“不準去。”李以鼎就笑了:“入鄉隨俗,倘若等下有人來拉你進去,千萬不可推遲。”她喝得一杯烈酒,不勝酒力,臉上微微有些發燙。
後來,果真有個少女來拉婉兮跳舞。那舞步非常簡單,從左向右慢慢地跳過去,隨著眾人,圍著火光。頭頂是深藍色夜空,身後是黑壓壓群山暗陰,隻有這一片點著光明,如心上的一角,暖暖的讓人沉醉。
有個蒙古少女教她如何甩肩,婉兮格格地笑開了。她學得極快,也從來沒有如此放縱,熱情原本在她心中,借著酒意和這狂歡,如今得以釋放,排山倒海一般,隻覺得周身都在旋轉,那篝火如此之近,仿佛要燒著裙邊。
她愛穿淡色衣物,肩上是他為她製的白狐皮,她的膚色勝雪,如今映著微紅火光,有一點粉紅。她轉一圈,或是篝火突然大起來擋住他的視線,每每再凝望時,他看到她的眼睛在笑。
胤禎偎在火堆旁,夜風吹來手腳有一絲涼意,他的心裏卻很沸騰,如跳躍著的火花。腦子裏轉來轉去,竟是絕世綺麗的句子——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她從火花裏看到他,她向他走來,他伸出手去,她覆上手來。她叫他的名字:“胤禎。”幾步之遙,突然有個少年轉到她的身邊,她微微一笑,學著旁邊的女子一樣,對他彈肩。
胤禎低低咒罵了一句。可婉兮聽不到,身邊少年從旁邊拿來杯子,問她要不要喝酒。她一口而盡。她聽到李以鼎的笑,隔得很遠,她聽得清清楚楚。她終於聽到胤禎的咒罵,他說:“該死!”
他不知什麼時候已來到她身後,四麵都是篝火,她有些醉意了。他拉著她走,她踉蹌地站不定。他說:“再不走,等一下想走都走不掉了。”她歪著頭問:“為什麼?”
庫侖在蒙古語中就是圓的意思,蒙古人的圓舞到最後一定要拉足夠多的人來圈成一個圓,因為他們相信,隻有精靈才會跳半圓的舞,隻有圓舞才能一切的圓滿,無邊無垠,無始無終。而這樣一場圓舞,也是蒙古族人為未婚男女談情說愛的最佳時機。
婉兮顯然驚住了,而後以為他在騙她。那人山人海望去,那個去而複返的少年正帶了蒙古人訂婚的獸皮走來,她呆了一下。胤禎拉著她跑出來,她一路咯咯地笑,他們跑入巷口,身後是撒下的歡聲笑語。巷口依稀可見遠處的火光,她停了下來,倚著牆,大口大口地喘氣。
她眼波一轉,望著他的雙腿。她的腦子裏因為酒氣昏昏沉沉,他突然走上來,遠處的火花照著他的半個側臉,極近,極近,近到她仿佛看到那黑瞳內跳躍的火花。她胃間有烈酒的氣味,直衝上來,她的臉上紅得更厲害了。
她閉上了眼,他在咬她的唇。初時有一點蠻橫,見她並沒有反抗,慢慢溫柔起來。婉兮覺得一陣眩暈,也許是酒氣,也許不是。仿佛在飛翔,又像是在下沉,飛到天上,或是沉到深淵,她什麼也不知道了,隻是有一人緊緊擁著她。
她後來才聽到遠處歌舞,她的睫毛拂過他的臉龐,他的手指正拂在她的臉上,一寸一寸。她低下頭,他一抬手,迫使她揚起頭,他低頭吻她,仿佛意猶未盡。她說:“胤禎,你怎麼變出兩個影子?”
她醉了,也許他尚該慶幸,至少她還記得他的名字,可是實際上對於那晚的印象,她的記憶隻到那個跳舞的少年為止,她遺漏了最精彩情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