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六章 春風十裏柔情(1 / 3)

大夫來瞧過幾次之後,宣布胤禎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這倒讓他有些心有不甘。其實他老早就好了,隻是坐著輪椅,仿佛這樣可以多留她一日。他落下懸崖的事情傳到京裏去了,皇上先是書信於他,讓他回京。他執意不肯,這才遣了一位禦醫過來。立春那日,胤禎的腳就可以行走自如了。

朝廷這次是下決心要鏟除西林山上的賊盜窩。他奉命去西林山,婉兮為他送行。頭夜裏還下了一場小雨,路上濕漉漉的,天氣突地降了下來。胤禎從婉兮手裏接過裘衣,手指劃過手指,她猛然縮了手,他說:“你再等一等。”沒頭沒腦的。婉兮沒有說話。

胤禎說:“至少等我回來。”他還有好些話要對她說呢。她沒有頭點也沒有搖頭,他就笑著說:“我當你應承我了。”

她果然等著他回來,驚蟄前的幾天,還下了場春雪。

他策馬率先進城,她為他備了新衣,如等著丈夫回來的小婦人。她立在迎春花樹下,花還沒有開,卻有些新綠,春的生機已來。胤禎恍惚記得——那仿佛是前世的事情——他有一日對翠翹說,如果還有來生,我們來做個約定,倘若你先遇到我……

她站在他的麵前,仿佛是她。怎麼不是她,情態動作,絲絲不差。

他伸出手去,她把衣服放在他的手心。胤禎微微一愣,那畫麵應當是——他伸出手去,她覆上手來。如那夜。

婉兮向胤禎辭行,她看過那封書信,皇上命他立刻回京。她笑著說:“我並沒有失信於你,但是我必須要走了。”她頓一頓,仿佛要等著他給個應允,他遲遲沒有說話。她真要轉身時,他說:“我今晚給你餞行。”他說這一句時,進城時的意氣風發無影無蹤。

微月透過簾櫳,他們在西廂飲酒,其實是他喝得比較多,而她一絲也沒有沾。他不說話,她有些意興闌珊。她說:“禦醫開的方子,再抓最後一次藥。”她見他臉色有異,便說:“不過,看來你也不需要了。”

他說:“你走了,我就不吃了。”使著小性子,他對著她笑了一笑,一瞬間低下頭去。

婉兮說:“前些日子你不是說要離合槍麼,李大人說……”

她還沒有說完,他打斷她說:“現在不想要了,沒意思。”他原本是想耍給她看的。婉兮給他斟酒,其實心並不想讓他多喝,可是什麼也不能做,隻能斟酒。

他的酒量驚人,卻不醉。李以鼎送酒過來,婉兮打眼色讓他入座,他推遲。胤禎說:“府裏沒有旁人了麼?”他嫌他過來礙事。李以鼎並不和他計較:“你以後總會感謝我。”又笑著說:“春風一夜,不醉無歸。”

胤禎問她要不喝酒,李以鼎拿了上好的花雕來。婉兮隻喝得一口,嗆出聲來。胤禎想起許久許久之前,十三阿哥大婚的那日,翠翹喝酒嗆到臉紅,他在禦膳房焐一塊烤鹿肉,她笑著說好吃。人世無常,他還記得他在沙丘再見她的情景,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最後的最後,他對四爺說,如果一開始知道是這樣的結果,當初他應該力爭的。他們都當他是孩子話,說愛她不過是說說而已。

胤禎再飲了幾杯酒,婉兮將手壓在杯口,讓他適可而止。他抬頭看到她唇開唇閉,卻是心神恍惚,沒有聽清一個字。想起祈神火祭那個晚上,他流連於她唇間的滋味,胤禎心裏起了一股無名的煩躁。

婉兮說:“……我以後倘若有空,我來看你,好不好?”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長亭也不過隻有五裏,可人世間的離散那麼多,婉兮心裏倒有些不舍了。

“胤禎,我以後會常常來看你。”

“好不好?”

他猛然站了起來,腰間的七彩瑪瑙玉玦一個蕩漾,他翻手打翻桌上杯碟,嘩啦啦一陣響,白色的瓷片碎了一地。婉兮說:“怎麼啦?”她把碎片拾起來,胤禎一把推開了她。婉兮一個後退,差點摔倒。胤禎不得不拉住她,他們隔得太近了,他落在她手臂上的手微微顫抖,目光移到地上的酒器殘杯。

他懷念她的馨軟香甜。腦子裏全是她那日柔情似水的模樣,可她這時偏笑著問他:“胤禎,我以後會常常來看你,好不好?”他手向她腰間滑去,一個用力把她帶到身前。

婉兮臉上一陣愕然。這場情那麼熟悉,她搖了搖頭,她想起那些片段——她閉上眼,他俯下身,他的唇輾轉於她的唇間,她的手環上他的後頸……

可她今晚沒有醉,很清醒。腰間是他越收越緊的手,婉兮搖了搖頭說:“不。”不知道是因為他讓她有無從適應的緊迫感,還是回憶起的畫麵讓她有點難堪,她幾乎要哭出來了。她推不開他,他將她禁錮在胸前。他的身上散發著一種讓人灼燒的火熱,那樣的眼神,侵略又有些張狂。可她還算清醒,婉兮說:“不!胤禎!”

即使隻差那麼一丁點兒的距離,他還是停了下來。他鬆開了手,婉兮這才看到半塊瓷片欠入手他手心,婉兮心裏一驚:“胤禎。”

胤禎說:“馬上出去!”她聽不懂,他咆哮著說:“我叫你馬上出去!”他手向門外一指,瓷片掉下來,燭光裏一道殷紅的血跡。

因為聽到響動,婉兮出來的時候,善祿和李以鼎正趕過來。雙方見麵都微微一愣,善祿對李以鼎使了個眼神,李以鼎留下來問婉兮:“怎麼回事?”

婉兮搖頭說:“我不知道。”

卻聽到廂房裏頭胤禎對善祿發脾氣:“你叫李以鼎進來!”

善祿說:“十四爺,現在……這個……”他竟然一時手足無措。

婉兮在外間聽得清清楚楚,胤禎問李以鼎:“誰準你的!”

李以鼎說:“如果你想讓她留下來,這是最直接有效的法子。”接著她聽到什麼東西摔下來的聲音。

善祿說:“這可怎麼辦,梁姑娘……”

他又突然改了口說:“要不,派人……紅袖招……”婉兮心裏一驚,卻是有幾分明白了,她一個人站在院內,卻有一種四麵嘈雜的窘迫。

胤禎說:“誰都不準去!”他這會子出來,婉兮避不及,在院子裏狹路相逢,她偷偷看他,他不看她,倒是冷淡淡地說:“怎麼還在,明天不是要早起麼,去睡吧。”他風風火火地出去。

婉兮回到房裏,聽得善祿苦哈哈地聲音時斷時續地傳來,風中有一種淩厲的聲音,她側耳聆聽——耍槍?他這會兒子在耍槍。

胤禎在練槍,三更天以後,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候。

婉兮想到這裏就有點想笑,她坐在西角上的石階上,重重花陰讓旁人瞧不見她。善祿在胤禎身邊轉來轉去,說著不著邊際的話,然後,他說:“我讓人去紅袖招叫個姑娘過來。”他才走二步,胤禎的槍丟出來,直戳到他腳尖。善祿嚇出一身冷汗,卻看到花陰裏的婉兮。

善祿說:“十四爺喜歡梁姑娘,那……”

胤禎說:“你再走一步,我打斷你的腿。”他的槍掃在空中,颯颯的風聲。

善祿說:“你總不能練一晚上的槍,李大人說……”他是看著婉兮說的。

胤禎說:“你能不能安靜一點。”他很煩,很煩,很煩。

胤禎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夜裏的涼風吹來,他整個人都不再如最初的緊繃,他出了一身的汗,這才慢慢停了下來。善祿在一邊犯困,見他收了槍,精神起來上前叫了聲十四爺。胤禎說:“我去洗個澡。”夜中裏那聲音有些低沉的沙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