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下了早朝,皇上進了一婉桂圓八寶粥,他心情不錯,與胤禎暢遊禦花園。這時已是三月的天氣,驚蟄時節,坐在乾清宮裏批文久了還有些涼意,如今過幾進院落,又有些發汗。梁九功跟在後麵伺候皇上脫了冬衣,皇上有些感慨:“又是一年春啊。”說畢拍了拍胤禎的手,胤禎笑一笑,他有些年月沒有見過皇上,有時候想起皇上來,記憶裏跳出來的畫麵,皇上都是極嚴厲的表情,如今真見了仿佛另外一個人,卻是待他極為溫柔的。父子年年月月不見,隻是書信來往,而書信由手而寫,仿佛用心寫成,感情竟然比當初在一起時不知好了多少倍。
胤禎聽皇上說:“前些年,本來商量著在顯親王府旁邊給了你建座府第,想來顯親王府就在午門外,離紫禁城近。”皇上說到這裏頓了頓,刻意掠過了中間那好幾年的變故。胤禎心領神會,知道這次回京,皇上是要給他定府的,平常阿哥二十歲賜婚定府,自己一比起來不知差了多少倍,讓皇上失望了多少回。紫禁城外如今是寸土寸金的,隻怕不容易。胤禎忙說:“兒臣住在哪裏都不要緊,日日到宮裏給皇阿瑪請安便是。”突想起昨兒個在乾清宮裏聽宗人府裏說,鑲紅旗那裏還空了一塊地,原是圈來的,如今充給了朝廷,就在西直門大街。
胤禎說:“不如就將西直門那片地賜給兒臣好了,這些小事兒,皇阿瑪就不必再操心了。”
皇上又不樂意了:“西直門那塊地半個顯親王府都不到。”
胤禎說:“其實住在哪裏兒臣都無所謂,這些年在邊陲住慣了,這幾日睡在軟被上,兒臣還嫌腰痛呢。”
他哈哈地笑起來,皇上心裏一酸:“你啊。”又問:“我聽你額娘說,你帶了個女子回京。”這事也瞞不了皇上多久,胤禎倒先說:“兒臣喜歡她。”
皇上微微一笑,這話多年前仿佛也聽過。他那時問他,有多喜歡?他倒是沒有說,可是舍了命似的,如今又帶回來另一個女子,原本男兒都應是薄幸,舍了這些情愛,方才能成就大愛,這大愛是江山。而愛新覺羅家的男兒更應比旁人懂得。
皇上順勢便說:“你啊,也該成家了。鑲平王的小女兒你不喜歡,如今這個女子是你帶自個兒帶回來的,朕也不想操這份閑心。我讓宗人府把那地拾掇拾掇,你就成婚吧。”胤禎一聽,心裏樂不可支,當下應了一聲。
兩人皆是歡喜。
不知不覺走到禦花園深處,遠遠望去,景山猶如翠屏。皇上心裏大好,梁九功揣摩聖意提意去爬景山,一行人都興致高昂,可到景山北邊的壽皇殿已是氣喘籲籲。那壽皇殿是一樣的宮中建築,黃琉璃筒瓦廡殿頂。
胤禎年輕倒不怕累,體貼皇上,便提意到壽皇殿稍作歇息。才過了南牆門,突聽得內裏琴聲丁冬地響,都納了悶。那琴聲卻是從壽皇門內的配亭中傳來。
琴聲錚淙,皇上覺得耳熟。小時候宮裏請戲班來唱大戲,有金戈鐵騎的三國,有壯誌難酬的春秋,還是市井裏的熱鬧戲。當然那些熱鬧戲上不得大雅之堂,隻在景陽宮裏聽過幾次。
他小時候貪戀台上伶人油彩粉墨煞是好看,從沒有認真聽過,今兒偶然一聽卻是哀怨分明。他那時候還不足六歲,先皇順治爺的皇貴妃董鄂氏沒了,靈樞就是放在這壽皇殿旁的觀德殿,先皇順治爺悲痛欲絕,多次到觀德殿裏致祭,皇祖母在乾清宮裏痛罵他,他那時還小,唯有的印象是後祖母的哭泣和先後順治爺的漠然不理。
皇上命梁九功去看看是誰在弄琴,卻突聽得琴聲突然斷了。“咚”的一聲,好像琴從琴台上摔了下來。皇上與胤禎都上前看個究竟,這一看,都震在了當地。
卻見那配亭裏,彈琴的人是良妃。她適才在這裏撫琴,不經意回頭,隻見一個女子在林中微笑,她心中一驚,琴從琴台上掉了下來。她自然心驚,那個女子,眼角眉梢,竟與翠翹一般模樣。
突見得那女子上前來攙她。良妃後退數步,婉兮說:“你彈得一手好琴。”良妃卻是隻盯著她看,婉兮問道:“莫非你也住在宮裏?”婉兮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便問:“你認識我吧?”
那神態舉止與翠翹並無二般,良妃如今更惶恐不安,臉色蒼白而不語。
正在此間,那景山道上響起人聲:“四爺,這邊。”山幽寂靜,術爾齊把四爺帶著到壽皇殿前。
原來冥冥中自有天意,他如今懂得了。
四爺再見到她的時候,這麼偶爾,他在心裏叫了一聲“翠翹”,原以為重逢應當時歡愉的,他會見著她大笑。如今真到見著,卻是有點委屈的。他委屈了許多年,這許多年裏都壓著、埋著的委屈,如今見到她,全都湧了上來。春來了,她站在迎春樹下,迎春花發了芽,斜在她鬢角,像插上去似的。她來了,他的所有希望也都又開始醞釀,也會開花發芽。
胤禎心裏一震,身前是婉兮,身後是四爺,他忙咳嗽了一聲,對婉兮招了招手。
她倒是很聽話——難得的一次聽話——跑到他麵前來,胤禎故意說:“你怎麼跑到這裏來了?”有些寵愛似的,他並不需要她說話,隻要她配合他,他說:“給皇阿瑪請安。”
婉兮還不懂宮裏的規矩,隻是學著那些宮女給她請安的樣子,一側身叫了一聲皇上。胤禎說:“皇阿瑪,她還不懂宮裏的規矩。”皇上問:“她就是你從塞外帶回來的女子?”
光聽語氣,就知道皇上有些不高興了,婉兮聽出來。而那個四爺——婉兮看了一眼四爺,因為他一直看著她。胤禎說:“他是我四哥,你們早晚都要見麵的,四哥,這是婉兮。”他補充了一句:“我的福晉。”
婉兮瞪了他一眼,四爺在皇上麵前不敢造次,隻是沉默著一言不發。他要忍,他忍那麼多年,如今就要到頭了。四爺當下向皇上行了禮,皇上問道:“你怎麼也來了?”
四爺說:“兒臣剛才進宮,聽說皇上來了景山,關於戶部的事情……”
皇上原本心情不錯的,如今卻突然見了婉兮,有點堵心,要回宮去,忙擺了擺手,說明晨再議。
胤禎對四爺說:“四哥,我回來那日你不在京裏,改日有空我們再敘舊。”
四爺瞧了一眼婉兮,她有點受迥,回了他一笑。四爺低聲說:“我等了好久。”
婉兮突然想起那日在胤禎書房裏的那張畫像,保定想要收,她隻瞧了一眼,如今卻是肯定了、八九不離十,這宮裏曾經住過一個女子,和她長得極像的。原來李以鼎說的秘密,竟是這樣一個原因。原來胤禎第一次見到她,便生出愛慕,竟是這樣一個原因。原來德妃和良妃,宮裏那些人怪異的眼神,竟是這樣一個原因……
依婉兮的脾氣是受不得氣的,如今她卻忍得住,這晚在房裏看胤禎的藏書,《唐詩選》翻了一半,夜猶涼。許多年以前,胤禎也在某個夜裏翻過這本書,那些標記的詩句——碧海青天夜夜心。賞花記得同歡悅。洛陽花雪夢隨君。
婉兮剪了一半燭火,胤禎不在宮裏,皇上命他到乾清宮裏去了,婉兮叫了保定進來,婉兮說:“我想看一下十四爺的字畫。”保定有些畏畏縮縮不敢應聲,婉兮說:“十四爺問起來,就說我偏要。”她加重了“偏要”的字音,保定無法,隻得帶她到書房中去,舊字畫收在匣子裏,保定命人執燈,婉兮拿出來那張字畫,是一個窈窕少女,在門邊的一張畫像——也許是他第一次見她時的樣子,她長發夾著藍色的穗帶自髻上垂到胸前,她的眼神如此傳神。
婉兮心裏一緊,這是她原本已經意料到的事情呢,為什麼心時竟然還是覺得有點難過。婉兮自言自語說:“我必須要離開這裏了。”卻依然心有不甘地問:“保定,為什麼十四爺一直住在塞外沒有回京,為什麼他不像別的阿哥那樣娶妻生子。”她一連問了幾個為什麼,保定不回答。婉兮說:“因為她麼?我跟她長得極像是不是?”
翠翹離世之後,保定還是第一次見十四爺那麼高興,仿佛活過神來,便極力為十四爺辯護說:“十四爺是真心對主子你的。”雖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婉兮卻他那急於陳清的語氣裏知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