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騎在馬上往進山的那條路的相反方向奔的,程三多知道,那條泥濘的山路再過去兩個山頭,接著再走十裏,就到了縣城。
縣城其實不算非常遠,但是程三多從來沒有去過那。他和他師傅在一年前從進山那條路來到這個村裏的,隻聽村裏的人說過那邊有縣城,卻從來沒有出過山。
程三多害怕馬,但是騎在馬上一路狂奔的感覺很刺激,小孩子心性,對刺激的事情總是抵抗不了。
可正當程三多沉浸在被冷風刀割的感覺中的時候,他師傅卻勒緊了韁繩,抱著程三多下馬,拍了下馬屁股,看著馬消失在半山腰的路盡頭。
沒了馬,程三多仰望前頭那一條泥濘的路,再低頭看看腳上還挺幹淨的鞋,側頭看師傅。
師傅不看他,說:“我們走山路,不會讓你的寶貝鞋沾泥。”
程三多咧嘴笑,跟著他師傅鑽進了路旁的林子裏。
林子很暗,樹高草深,幸好是白天,少了野獸毒蛇。一年前,程三多隻能在這種林子裏東倒西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而今,他能跟著他師傅,在林子裏穿梭。
程三多腦子靈活,這一趟跑下來,據他以往的經驗,他們又在逃命了。
而且是有計劃有方向有目的地的逃命。
狡兔有三窟,在程三多的印象中,他們的窟越來越破落,落差也越來越大,他不知道,這一回他們的窩會是什麼樣子的。
山路有點難走,縱是平日裏練習多了,這種草長得比程三多高出太多,連師傅整個人在草叢裏走都給草淹沒了,程三多就像隻耗子在草叢裏穿梭。
耗子在草叢裏穿梭是什麼樣的?
就是在一片一望無垠的草地上,隻能見到草叢上幾根草稍微擺動幾下,然後一瞬溜地從這邊的草一直動到那邊的草。
要如何逮在草叢裏穿梭的耗子?
那需要獵手出手快、狠、準,且一擊即中。
高高的山崗之上,佇立著一條高大修長的身影,居高臨下俯瞰著山底下穀中。
穀中沒有河流,沒有山澗,有的是一整條蜿蜒的深草,從山穀的那頭樹林一直到他能眺望的另一頭。
能在一整條山穀長出一人多高的茅草,這片山穀隻怕是經過特意地改造過了吧。修長身影略微俯低了身,似乎發現了穀中某些細微的動靜之時,身後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主上,屬下無能。”
身影未回頭,抬手指指山下山穀的草地,笑了笑。
這兒是最佳的捕獵位置。
剛被大雨衝刷過的山林,空氣清新,日光照耀在樹木草林間,不時能看到雨露在光照下反射著的閃光。
整個山林還處在濕潤的雨水中,路,雖不會泥濘,但也不可能好走。
程三多全身上下被草叢中的雨露弄得濕透,聽師傅說過,露水有毒性,而此時,他被沾濕的全身都隱隱在發癢。
雖說兩人一直從最隱蔽的樹木中行走,但是每次走過沒有樹陰的草叢裏的時候,師傅的腳步都會加快許多,從一棵樹下快速地穿梭到另一棵樹下,草叢中有灌木,程三多雖沒工夫仔細看,但能感覺腳上被劃了好幾道口子。
抬手輕扯了下他師傅的衣角,程三多小聲道,“師傅,我腳癢。”又癢又疼,有點忍不住了。
師傅停下腳回頭,抱著程三多縮進樹陰底下,撩起了程三多滿是草屑汙泥的褲腳。
腳踝處有幾條長且細的口子,滲著血水,傷口上沾著草屑,草籽。師傅皺起了眉頭,從包袱裏拿出幹淨的布擦掉傷口上的血,接著布上了點草藥,草藥有點烈,一沾到傷口,程三多就感覺到一陣鑽心的疼。
程三多還是個孩子,耐不住疼,師傅塞了塊布到他嘴裏,用手勢告誡他,不能再出聲。
咬著牙泛著眼淚硬是撐著不哭不叫,跟著師傅四處逃命也逃了八年了,受傷是家常便飯,程三多每到一個地方都會把自己身上的豐功偉績給地方上的小蘿卜頭們觀賞,告訴他們他是道上混的,有事沒事別惹他。
其實不過就是嚇唬嚇唬他們而已。
包紮完畢,師傅抬頭看看遠處的青天,再低頭看看風拂過樹林草叢,心想,等等再走吧,看這風和日光,估摸著午後再過兩三個時辰草根的雨露會少些,三多的腳不能再沾露水了。
程三多見他師傅沒有起身,隻是坐在原地收拾著包袱,拿出他的衣服讓他換上。等程三多換下了那一身濕透的衣服,他師傅已經收拾完之後就靠在樹幹上了。
程三多挪過去埋進他師傅的懷裏,小聲道:“師傅,你怎麼不換?”
師傅抬手摸摸程三多的腦袋,把他推開了些,道:“師傅沒帶衣服。”
程三多抬眼看師傅那張好看的臉,托著小臉看得癡迷,道:“師傅,你長得真好看。”
師傅伸出手指頭彈程三多的腦門,一陣狂風吹過,樹上的樹葉被吹得一陣稀裏嘩啦,師傅彈腦門的手僵在原地,眼睛直愣愣地看向程三多的後方。
程三多詫異,忙轉回頭,還沒看到什麼,就被他師傅一手攬過,推到身後。
從師傅身後偷偷探出頭,程三多看到就在他們這棵樹的前方草叢中,直挺挺地站著個人,身形高大魁梧,和之前在村裏裘大娘家的客人一般高壯。
而且和那個客人一樣長相可怖。
程三多直覺,這個人應該和那個客人是一夥的,都不是好人。
那人就站在離他們不過五步遠的地方,程三多不知道這個人是什麼時候出現在這的,此時他的腦袋裏隻有兩個字——糟了。
抬頭看看緊繃著全身的師傅,他很想知道接下來師傅要怎麼辦。
師傅退後了一步,推了下程三多,示意他趕緊背好包袱。跟著師傅逃了八年,程三多早就練就一套利索的身手,小小年紀就懂得師傅的各種眼神手勢代表的意思。
師傅那一推,意思是讓他背著包袱鑽到草叢裏,然後——逃!
逃就一個字,說得簡單,做起來難。程三多站在師傅背後看著師傅伏低身的模樣,知道這個時候他能做的隻有按照師傅的意思走。
側轉了身,撒腿就往草叢裏鑽,之前在樹陰底下還能感受到的陰涼,這會有日光照在背部,微微有些暖意。
程三多離開對方的範圍,一定意義上讓這位師傅鬆了口氣,有個人在身後,或多或少會絆住自己。
來者畢竟不善。
聽著程三多在草叢裏悉悉索索一路跑遠的聲音,師傅一邊注意著前頭站著的人,一邊往草裏挪。視線中站在對麵草叢中的人隻是一動不動站在原地,沒有任何要動手的意思。
不動手,是有什麼打算嗎?
年輕的師傅小心翼翼地動作著,心裏盤算著帶著程三多逃出這裏的幾率。
忽然“撲通”的摔倒聲鑽進了師傅的耳朵裏,心口一顫,轉回頭去看的時候脖子上已經多了一雙手。
粗糙的手捏住了她的致命部位,宣告五年來的逃亡劃上了句號。
這一跤摔得倒不疼,可摔下去的程三多發現要站起來繼續跑就有點難度了,師傅剛才給他敷的藥有點烈,這個時候剛好是藥性發出來之時,疼得厲害。等他咬著牙爬起來的時候,發現不遠處眼前出現了一雙鞋子,正往他這邊跨過來,高筒的黑色靴子,上麵繡著好看的花紋,看上去不是尋常人家能穿得上的靴子。這種花紋很眼熟,跟著師傅跑的幾年裏他不知道看過幾次,隻記得師傅跟他說過,上麵繡著的圖案叫做麒麟。
程三多抬起頭,正要看站在他跟前的人長什麼樣,身子被人抱了起來,還是那股熟悉的味道。他還沒來得及轉頭叫喚一聲師傅,就聽到他師傅柔柔的聲音在頭頂上響起——
“南陽舒琪,五年就為了找個死人,你不累我還嫌累呢。”
程三多抬起頭,看到一張和師傅一樣好看的臉,笑看著他,嘴巴動了下,說:“我給了你五年藏身,還嫌不夠?”
程三多十三歲了,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大概因為幾年都跟著他師傅東奔西跑,東躲西藏,身子骨比一般人家的孩子較結實也較瘦削。
他師傅叫鬼照,姓不詳,因為程三多姓程,很多人都叫她程大夫,程大夫帶著程三多奔波在南陽國的窮鄉僻壤,要躲的就是南陽國的七皇子,現在的七王爺——南陽舒琪。
為何要躲這位七王爺?因為五年前臨死的太子最後留下了一幅畫和一個錦盒,錦盒特殊至今無人打得開,而那幅畫上麵畫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