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旦被下了期限,過得就像翻書似的,一閉眼再一張開,一天就不見了。
偏偏老天爺還要在火上澆點油,連著幾天都陰雨不斷,把人的心也下得荒涼了。別說見不到日頭,就連月亮,也未曾出現過。
睡得迷糊中忽然醒來,竟有點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了呢。
安初藍睜開眼時就是這個感覺,看著暗沉的天色沉吟半晌,索性放棄研究現在是哪個時辰,一偏頭,尚霽辰還在身邊,心底頓時安了些。
桌上的紅燭已經燃盡,幾滴燭淚滴落在地上,凝結成奪目的紅斑,猛一看真叫人觸目驚心。她這才恍過神來,現在是早上了——而且就算她想裝傻,心底還是像撥了算盤似的清楚,今天是第三天,她能在他身邊的最後一天。
所以昨夜兩個人才都舍不得睡吧,他們一起坐在尚霽辰臥房內靠著牆聊天,多是他說,她聽,偶爾也附和幾句,就這麼坐在地上睡了過去。
似乎月餘之前,他們也有過這樣的夜晚。隻是那天離今天,感覺已經匆匆過了數年。
再熬一貼藥劑,也就到了她該離開的時候。
動了動坐麻了雙腳,準備起身去軒舍,這時尚霽辰也醒了過來。
“你去哪?”他不安地拉住她的衣杉。
“熬藥啊。”她淺淺一笑,像在說一件最平常不過的事。
尚霽辰的反應則是直接皺起了眉頭:“又該喝藥了?”
安初藍“撲哧”一聲笑出來:“還沒熬呢,你現在想喝也沒有。”
尚霽辰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一副還沒睡醒地樣子,忽然抬頭看她:“這麼說……今天……已經到了?”
她的笑容在臉上凝滯了片刻,然後飛快地說:“我去熬藥。”
尚霽辰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他幽黑的眸子比灰蒙蒙的天色還要暗沉,安初藍的心更如那燃盡的蠟燭,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她知道哪怕他隨便說一句稍微與離別沾邊的句子,她都會當場哭出來。
不敢多停留片刻,她逃難似的跑出房間,正遇上拿著掃帚準備打掃院落的小童。小童愣了一下,眼神到底管不住,不自覺地向臥房飄了一眼。
安初藍臉上微微一紅,也不解釋,尷尬地站在原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小童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太過失禮,連忙低頭看地,假裝專心地掃著庭院,什麼也沒注意。
知道主子和姑娘心裏的苦,卻什麼也幫不了,他心裏也十分著急。一個結解開,卻有更大纏得更緊的在後麵等著,他讀的書不多,也聽過造化弄人這個詞,當真是老天爺沒眼。
“下雨天你掃院子做什麼?”尚霽辰一出屋門,便看見他這個侍從傻傻地拿著笤帚在院子裏晃,忍不住開口問他。
“那麼主子拿劍又是要做什麼呢?”小童抬頭剛想回答,卻見尚霽辰手握寶劍立在房簷下,這兩日他主子又瘦了不少,本就分明的五官更顯深刻,一襲白衣站在雨中,平添了幾分蕭索之氣。
小童心下難過,然而主子撐著不露出來,他也隻好強忍。
“哦,這個啊……”尚霽辰低頭看看手中的劍柄,就像才發現自己拿著它,“就忽然想要練一練劍罷了。”
安初藍已將藥罐以細火熬上,又回到前院,聽了尚霽辰這話也怔住,怎麼好端端地想起練劍了?任誰說來,都像是他要為即將到來的決鬥做準備吧……就算是她再不多心,也很難不往那方麵去想嗬。
然而她是從來不多話的,何況今天是……他想做什麼,便由他高興去做。
於是當尚霽辰轉過臉來問她“你想不想看?”時,她恬靜地點頭,麵上是期待的笑容。
像是很滿意安初藍的反應,尚霽辰一笑說:“那你要仔細的看好了,可不許分神。”那神氣,到有點像少年時的他,任性且霸道。
安初藍看著他的笑容,有些莫名的傷感,但最終隻是疏疏笑著,道一聲“好。”
劍是寒光劍,尚家先祖尚白雲的成名武器,傳了百年如今到了尚霽辰手中。隔著劍殼也能感受到那逼人的冷意。
“唰”的一聲,尚霽辰將劍拔出,動作之敏捷,甚至看不出他有抬過手腕。
他將劍當胸平舉,左手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地摸過劍身,指尖所及之處冰冷刺骨,若沒有練過尚家的至剛至烈的內功,斷斷拿不起這柄劍。
自古寶劍配英雄,這樣的武功,這樣的利刃,舞的也定是極華麗的招式。然而隨著尚霽辰手起劍落,不但安初藍愕然,連小童也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隻見尚霽辰舞的是尚家一脈單傳的獨門劍法,這一路劍法共三十六式,招招快似閃電,安初藍見他父親使過,確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劍術。可尚霽辰一招一式雖舞的有板有眼,但動作卻十分緩慢,哪裏像一個武學高手,剛學劍的孩童演練這套劍法怕是都要比他來的熟練。
不過很快,驚疑的神情便從安初藍眼中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震動。
貝齒死死的咬住嘴唇,才沒將嗚咽之聲脫口而出,這個傻子,真真正正是個傻子……她全身不住地顫抖,心下如明鏡一般雪亮。
不是尚霽辰武功不濟,更不是他劍法不熟,他把劍使得這樣慢,隻是為了能讓她看清楚每一式的變化。她爹爹窮盡一生也沒參透尚家劍法的奧秘,他竟然這樣大方的讓自己看個明白!把自己的絕學透露給對手,他根本就是在自尋死路嗬!
她全身都跟著顫抖起來,情緒太過激蕩,胸口又是一痛,腥氣瞬間溢滿口腔。
安初藍輕簇眉頭,慢慢將鮮血咽了回去。眼見尚霽辰將三十六式劍法演完,又倒著回去再練一遍,速度比之前快了一些。劍光在他頭上舞出一輪亮眼的銀,照著他俊逸的臉龐,映在那一對墨漆的眼瞳中,那深不見底的黑裏,有分外的明亮。
她若不看,哪對得起他這份心意。安初藍緊咬著下唇,一聲不吭地看著尚霽辰,眼皮也不敢多眨一下。小童早不知什麼時候退開了,向雲居不大的院子裏,隻有她和他的呼吸聲伴著霏霏的淫雨和劍刃劃空的冷冽,
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到似一首節奏奇特的旋律,就好像它們已經合作了很多年。用心聆聽,安初藍竟也能慢慢平靜下來,沉浸其中。
“當啷!”
忽地寒光劍倏地落在地上,打破了和諧的律動,尚霽辰捂著胳膊愣在原地,劍柄竟然脫手!
安初藍大驚失色,疾步奔上前去,目光灼灼,想弄清楚原因。
奔到近前的人兒臉色煞白,與其說是受驚,更像是身體虛弱,然而這麵無血色的女子竟然還要來給他診脈,尚霽辰心中又氣又疼,不過他有事瞞在先,也就不好多問她的身子到底如何。
“我沒事,就是久不練習了。”換了一副輕鬆的表情,他一側身,不著痕跡地避開她搭向他手腕的手。
安初藍自然不信,審視地打量他幾眼,麵上有幾分不悅。
“我真的沒事,到是你,看清楚了沒?”他半哄半騙地摸摸她的額頭,隻問他最關心的事。
安初藍目光一滯,心中明白應該點頭,身子卻不聽使喚,僵在那不動。
尚霽辰睇她一眼,似乎是歎了口氣,又好像沒有,“那我再練一遍好了。”說著拾起寒光劍,就要再舞。
安初藍急忙按住他的胳膊:“看清楚了。”
她頓了一頓,“三十六式劍招,每式八種變化,都看得清清楚楚。”
尚霽辰明顯鬆了一口氣,“那就好。”
可有什麼好的呢?安初藍嘴角忍不住上揚,別說她現在身子不濟,就是健朗時也斷不會出手對付他的。
隻是不想眼看著他殺死自己的父親,與其那樣,倒不如先死在他手裏。
就隻是,這樣簡單的一個想法嗬,他卻以為她真的會跟他拚命。到底是該說他單純,還是從心底他就不信她?
安初藍急忙搖頭想甩開這樣荒謬的想法,怎麼雨下的久了,心也變得多疑起來。
“怎麼了?”尚霽辰見她樣子奇怪,關切地問。
正不知如何回答,小童用托盤裝著藥碗走了過來。
“小的記得姑娘熬藥的時間,想來姑娘多半忘了,就擅自做主盛了出來,若錯了還望姑娘莫怪。”
安初藍以手掩唇,她竟渾忘了還熬著藥這回事!
或許是她內心根本不想讓她想起來,因為等尚霽辰喝了這碗藥,她就要離開。
尚霽辰大概也是同樣的心思,竟如小孩子般耍起賴來:“我現在還不想喝,等晚一些吧。”
“可是藥涼了效果就不好了。”再如何不舍,他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我看這藥不喝也罷!”
沒等尚霽辰爭辯,一個聲音打斷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