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紇的軍紀相較大唐來說的確嚴明多了。大軍有條不紊地北上長城,一路上所有的指令實施暢通,僅僅過了三天就到達了太原,這裏早已被迦陵王率領的先遣部隊攻占了城池。城牆上,飄揚著回紇的大旗,歡迎著國王的到來。
坐在精致高貴的馬車車廂裏,遠遠地望著飄揚的金色旗子。卻不知為何,千尋的心裏沉甸甸的,怎麼也快樂不起來。
“千尋。”門簾忽然掀起,頻伽帶著一身的寒氣鑽了進來,“想什麼呢?”
她趕忙伸出被手爐煨得暖暖的雙手,包裹住他的。
“嗯,我來猜猜。”頻伽故作冥思狀,微笑說道,“你不喜歡生活在人群中,希望能跳出來對嗎?”
千尋斜睨著他,搖搖頭,“不,生活在哪裏都是一樣的。關鍵是我們是否能守得住自己的心。”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女施主很有佛性啊!”無因的聲音從窗外飄了過來,飽含著笑意。
“胖和尚,你偷聽?可真是一個六根不淨的胖和尚。”
“阿彌陀佛,女施主這話從何說起?和尚原本就在這裏走著,施主的話清清楚楚地自己鑽進了耳朵裏。和尚隻得順其自然,聽他個明明白白了。”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不要鬥嘴了。”頻伽衝著窗外擺了擺手,緊接著對千尋道,“走,我帶你離開這裏,去見一個老朋友。”
老朋友?千尋愣了半天,自己哪裏有什麼老朋友?
“你見了就知道了。”頻伽衝著她了然一笑,轉而替她挑選起衣服來,“就這件了。”
千尋望著眼前晃來晃去的藍色碎花棉衣,怔忡著問:“哪裏來的衣服?”
“我離開王城的時候就讓他們備好了的。你看,一年四季的什麼時候的都有。因為,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遇見你。”
“可是……”千尋望著那樸素的棉衣,回想起上一次分離時也是打扮得如同村婦,“不,我們還是跟著軍隊一起行動吧。”她怕了,真的怕了。
“放心,這一次有親衛跟著我們,而且這裏離長城很近,我們腳程塊的話今天晚上就能出關。到了關外,就是回紇的勢力範圍了。”頻伽轉而歪著頭,問道,“這一次出關,你這一生恐怕都不會再踏入唐朝的境內了。真的決定不再好好看看嗎?”
依偎在頻伽的懷中,遠遠地望著回紇的大軍整齊地沒入太原城高聳的青灰色城門中。士兵和騎兵的腳步蕩起了洋洋灑灑的灰塵,使得夕陽下的餘暉更加縹緲黯淡。
“好了,現在說說看吧,你要帶我去哪裏?”
頻伽緊攥著韁繩,策馬向北方飛奔而去,“去五台山!”
他們的身後,跟著無因和茶壺蓋還有一眾馬幫打扮的回紇士兵。看起來,他們是要以商人的身份出關了。
到達五台山腳下的時候,無因突然間跑到了隊伍的最前方,嚷嚷著夜裏匆忙上山是對佛祖的大不敬,堅持要在山腳下沐浴更衣後方能上山。
入夜,山腳下安安靜靜的,連風聲也尋不見。
千尋把自己裹在被子裏,裹得嚴嚴實實的。望著已經閉上雙眼的頻伽,沒好氣地嘟囔著:“奇怪,你不蓋被子睡覺不會感冒嗎?”
頻伽仍閉著雙眼,回答道:“傻瓜,那是因為我從小練武啊!”
“練武?練武的人睡覺就可以不蓋被子了?在這麼寒冷的天氣裏?那我也要練。”
“好,等回去了我一定教你。”
兩人安靜了好一會兒,千尋複又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琥珀下落的?”
“和你分開後,曾接觸過你的所有人我都派了人跟蹤。若不是唐玄宗那天夜裏跑得突然,第二天所有城門都被封鎖,我也不至於會失去你的消息。原本,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他睜開了眼,暖暖地注視著她,“卻沒想到會是在那樣一種情景下重逢。”
千尋的眼中快速浮現出那個被自己用匕首刺穿了心髒的校尉,眨眨眼,又快速地將那個身影甩去。她打了一個懶洋洋的哈欠,翻過了身子,嘟囔道:“總算見到了,不是嗎?睡吧,我困了。”
頻伽望著她的背影,望了很久很久。
今天是個暖洋洋的冬日。太陽很早就從雲層裏露出了圓臉,毫不吝嗇地奉獻著自己的萬丈光芒。與熱情的太陽相比,眼前的一切都令人詫然。
這裏就是佛教聖地五台山嗎?
這裏就是遠在敦煌的琥珀心心念念想要朝聖之地嗎?
它不是應該香火旺盛,來往信徒絡繹不絕的嗎?
無因雖然胖,卻一直走在最前麵。一路上,一直可以看到破敗的寺廟和三三兩兩無精打采的僧侶。
“阿彌陀佛!看來現在出家這碗飯也不是那麼好吃啊!”他站立在一個山門凋落的寺廟前淡淡說道。
千尋瞪了他一眼,笑道:“原來在無因禪師的眼中這出家也不過是為了混口飯吃。理想偉大得很啊!”說完望了頻伽一眼。
頻伽衝著她點了點頭,千尋這才放下心來,邁進山門,走了進去。
這裏的境況也很糟糕,大殿上供奉的銅像很多都被人偷去買了錢活命。供台上沒有善男信女們供奉的水果糕點,甚至連供奉的盤子都殘破不堪。香爐裏冰涼冰涼的,香灰表麵浮著一層淺黃色的沙子。佛前海燈裏早已沒有了油,無奈的油盡燈枯著。倒是木魚的聲音還能聽得到,“篤篤篤篤”一聲一聲穩穩地敲打著。
循聲望去,一個身穿琥珀色破爛袈裟的僧侶靜坐在偏殿門口的長廊下,一手執念珠,一手執小錘。念珠撥過一個,小槌就準確地落下敲響木魚。穩當當的,不錯分毫。
“大師。”千尋坐在他的麵前,在他擺的占卜攤子上丟了一錠金子,“我想求一件事。”
那和尚睜開了眼睛,不動聲色地望著她,伸出手遞過一個竹筒。
千尋接過來,低頭在心裏默默地想了一會兒,然後晃動竹筒,直到裏麵一支纖細的竹簽掉落出來。千尋拿起那竹簽問道:“這上麵奇奇怪怪的文字都是什麼啊?”
那和尚結了過來,伸出五指指肚在上麵來來回回地撫摸著,而後問道:“施主想求什麼?”
“想求內心的平靜。”
“阿彌陀佛,女施主為何煩惱?”
千尋沉默很久,艱難地吐出了兩個字:“殺人。”
那和尚拿出一支毛筆,在桌子上寫了一個“我”字,不過不太一樣的是這個字寫的是反的,就像刻在印章上的字一樣。
“請問施主這是什麼字?”
“是一個寫反的‘我’字。”
“寫反的‘我’字算不算字?”
“不算。”
“既然不算,你為什麼說它是一個寫反的‘我’字?”
千尋愣住,改口道:“算!”
那和尚又問道:“既然算字,你為什麼說它反了呢?”
這一下,千尋完全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
“與寫字的道理一樣,好人是人,壞人也是人。最重要的在於你必須認清人的本性,當你心生惡念的時候,能夠認清自己心裏的善。本性即善,那麼便沒有度化不去的心結。”
“琥、琥珀。”千尋睜著不可思議的眼眸緊緊地盯著眼前的和尚喊道。
“阿彌陀佛,女施主近來可好?”
“好呢!”
千尋剛想追問些什麼,卻被走來的頻伽攔住了,“大師所言甚是。也請為我推算推算。”說完,拿起竹筒輕輕晃了起來。“啪!”一支竹簽掉出來。
琥珀伸出手撿了過去,仍是摩挲著問道:“施主想問什麼?”
頻伽低著頭緊緊地盯著千尋說道:“問與心愛的人未來如何。”
琥珀凝神片刻,搖頭說道:“永恒之愛,生生不息。應該是一個極好的簽,卻暗藏了滔天洶湧。”
“什麼意思?”
“阿彌陀佛,琥珀能告訴施主的隻有這麼多,其餘的,琥珀也無能為力了。”說完,站起身遠去。
“琥珀,琥珀。”千尋輕喊著,“你以後都在這裏不回家了嗎?”
“家?”
“是啊,喀什米爾,你的老家啊!”
琥珀色的身影漸行漸遠,留下了空蕩蕩的殘破寺廟和呆立的兩人。
永恒之愛,生生不息。
下山的時候,這句話一直在兩人的心頭盤踞,琥珀的注解令他們歡喜而擔憂,命運究竟在前麵安排了什麼,誰也不知道。
“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千尋眼望著荒涼的四周,問道。
“是因為戰亂。”頻伽攬緊了她,解釋道,“唐朝法律規定僧侶是可以不繳稅賦的,所以戰爭爆發後許多人都選擇了出家當和尚以逃脫越來越重的稅賦。後來唐朝就下令強迫僧侶還俗,將銅製佛像溶化製成錢幣,關閉寺院。這裏,也就變成了你看到的樣子。”
是嗎?是因為戰爭?一切都是因為戰爭?
無因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哈哈,剛才那個叫琥珀的小和尚挺有點貧僧當年的風範的。嗯,貧僧要不要考慮將他收做弟子啊?”千尋“撲哧”笑了出來,陰霾一掃而光,“胖和尚,你收他做弟子做什麼?難道還要再教出一個六根不淨的小胖和尚嗎?”
“六根不淨?”無因誇張地說,“女施主不懂可不要亂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