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番外短篇《北顧雲蕭蕭》(3 / 3)

隻是這庵內太靜,她怕遇到什麼匪人精怪,總是睡不好。

顧雲水戀戀不舍地睜開了雙眼。

蕭衍帶點笑意的聲音響了起來,“醒了?”

顧雲水應了一聲,陡然杏眼圓睜,“你怎麼在我房內?”

蕭衍支著下巴看著她,“我打算在這裏混吃混喝一陣,你意下如何?”

顧雲水理理衣襟,正兒八經地雙手合十,“隻是小庵沒有多餘的廂房,施主還是……”

蕭衍笑著,“無妨,我也不打算白住,可以幫姑娘留心那匪人精怪。”

顧雲水瞪大了眼,“你說什麼?”

蕭衍清咳幾聲,“姑娘方才說了些夢話……”頓了頓又說道:“我聽著甚是有趣,頗有說書人的意味,就多聽了幾句……”說完便用折扇抵唇,“顧雲水這名甚好,甚好……”

顧雲水有些尷尬,她也是這時才知曉自己原來還有做夢說書的習慣。

蕭衍微微一笑,這一番是他誆了顧雲水,其實他隻聽見她含混道匪人精怪莫來。

至於其餘的事,他想知道,必然不是問題。

顧雲水到底還是清掃了側間,許了他住下,第一餐是柿幹。

蕭衍初食覺得很新奇,又覺得很心酸,然後非塞給她一百兩銀票當做香火錢。

第二天,他置辦了一桌吃食,說是回請。

山珍海味,鮑魚燕尾。顧雲水沒有推辭,她隻吃了些許菜蔬。蕭衍不解,“雲水……你不愛肉食?”

顧雲水微微搖頭,“我是出家人。”

蕭衍不解其意,“出家人可沒有不吃葷食的規定,你這是何意?”

顧雲水抬頭看著他微微一笑,“都說我佛慈悲,我不吃葷腥,隻是想減少殺生,青燈古佛本是苦修,這醉生夢死的吃食哪裏還有苦修的影子?”

蕭衍沉默半晌,末了莞爾,“也是,雲水你說得很有道理。”

顧雲水一陣感慨,“要是佛門中人都這樣,也算是行了一件大善事……”

蕭衍夾起一筷子筍尖放入她的碗裏,“會的。”

近日蕭衍吵著要顧雲水帶路。

他想遊北固山。

奈不過軟磨硬泡,顧雲水帶著他出了雲水庵。

她為蕭衍一行人指路,蕭衍的目光卻流連於她的身上,他朗聲道“此山應為北顧山。”

顧雲水的顧,郎顧妾的顧。

他立於山石的模樣仿佛這片江山盡為他物。

怎樣的氣魄才能如此?

她才知他並非尋常華貴。

蕭衍身旁的人眉頭緊鎖,“公子此言不當。”

他是範白。

不日,便到了雨期,潤州流言四起。

傳聞北固山腳的雲水庵出了一件齷齪事。

據說那庵裏的女尼六根不淨,偷偷養了一名男客在裏間,鬧得整個庵裏雞犬不寧,就連古佛都看不下去,日日泣淚……

顧雲水看著漏雨的屋頂愁眉不展,雲水庵過於古舊,太久沒有修葺,這幾日陰雨連綿,就連供佛的正殿都開始漏雨。她看著古佛身上的水漬,決定自己把屋頂稍作休整,好不容易爬上了房頂,瓢潑大雨激得她睜不開雙眼,隻能摸索向前。

從側間出來的蕭衍看見的正是這危險的樣子,他連聲大叫,“雲水你幹什麼?”

被他一嚇,顧雲水腳下一滑,帶著陳年老瓦直接從正殿頂上摔了下來。

一個悄無聲息地男子忽然出現雨中,他伸手接住了雲水,輕巧地將她放在地上,這才倏然消失。

是親衛。

蕭衍鬆了一口氣,跑過去將雲水摟進懷裏,“可有哪裏受傷?要緊嗎?”

顧雲水仍沒有緩過來,她的僧袍濺滿了汙泥,手上還有幾處擦傷。

“師傅!這突來大雨,我借貴庵歇個腳啊……”

推開庵門的擔柴漢子刹住了話匣。

隻見那身材曼妙的女尼和一個男子相擁在雨地裏,原本寬鬆的僧袍因為雨水打濕,全部貼在了身上,反倒別有一番韻味,那男子還穿著睡袍,兩人抱做一團……

擔柴漢子識趣地掩上了門。

等他回到了市集,除了擔回來兩捆濕透的柴,還帶回來一個香豔的佛家醜事。

蕭衍把雲水抱進了裏間,“雲水?”

顧雲水攥著自己的衣服,稍稍回神之後的第一句話便是,“那正殿漏雨……”

蕭衍有些生氣,“你就這樣置自己安危於不顧?”

顧雲水起身又要出裏間,“不能讓古佛淋雨。”

蕭衍阻她,“我讓旁人幫忙,你先換衣服。”

顧雲水急了。

她抬高了聲音,“我是一名女尼!”合十一拜,“公子的情意我心知,小尼雖不拘小節,但心向我佛,公子見諒。”

“雲水……”他伸手拉她。

“請施主喚小尼法號。”顧雲水後退一步,輕輕搖了搖頭。

蕭衍的手到底落了空。

顧雲水再次爬上了正殿屋頂。

蕭衍站在簷下看她,目不轉睛。

範白踉蹌闖入庵內,“聖上聖體要緊,求聖上避雨。”

蕭衍沒有動。

範白跪在雨地裏,“聖上聖體要緊!求聖上避雨!!”

蕭衍的眼裏隻有顧雲水。

範白抬頭,看著在屋頂上蹣跚的顧雲水,咬牙再拜,“雲水姑娘!老臣求你讓聖上避雨!”

這一聲接一聲的請求好像驚雷一般炸響在雲水耳畔,她再也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顧雲水做了一個夢。

醒來時眼角有淚。

這次沒有蕭衍帶著笑意的聲音,空蕩蕩的裏間顯得有點冷清。

前些日子,蕭衍總是起得很早,然後進到她的房間,支著下巴笑意盎然地問她,“醒了?”

顧雲水發現自己好像已經開始習慣他。

尋遍了整個庵都沒有見到他,顧雲水不知不覺進了側間。

其實側間很簡陋,木板支的床,僅一床薄被,顧雲水摸著被褥,想起自己昨天聽到的話,抿緊了嘴。聽範白所言,蕭衍是當今聖上,而當今聖上在這樣的屋子裏住了那麼久。

蕭衍去了哪裏?

顧雲水隻能等。

傍晚時分,她等到了人。

是範白。

範白知曉公子有大誌,此時怎能為區區兒女情累?他知道自己必須有所行動。顧雲水沒有錯,錯就錯在公子對她動了真情。

帝王,不能有軟肋。

於是趁著公子纏綿病榻,他去了雲水庵。

雲水眼睫微掩接待於他。

“為了天下,為了蕭公子的雄圖霸業,請你安息。”範白奉上毒酒,“我想雲水姑娘知道孰輕孰重。”

雲水沉默了很久。

她忽然笑了。

“我是一名比丘尼。”

她心中自有菩提森森,奈何自始至終旁人都當她藤蘿需喬木。

她接過毒酒飲了下去。

“此酒我為蕭衍飲,不為天地不為你。”

她眉目和祥,慢慢合上了雙眼。

顧雲水想起了那個讓自己流淚的夢,夢中古佛座下蓮花紛飛,梵音入耳,佛音沉沉。蓮花成梯,通往天際。而在此時,她看見眼前站著蕭衍。

她知道這是一個選擇。

夢到這裏戛然而止,但在飲下毒酒的那一刻,她終於明白了自己該怎麼去選。

她隻想走向蕭衍,然後……

抱緊他。

情從何起?

可能是第一次相見時他看過來的眼,也可能是他支著下巴的那一聲笑,更可能是他輕輕淺淺喚她的那一聲雲水。

一往而深。

他是天地大樹,頂天立地,她不要做那藤羅依喬木,隻想做森森菩提伴他長久。

他生,她生。

她死……也是為了讓他生。

顧生香倚在雲床上,悵然若失,“箏兒,今日的糯米糕……怎麼不甜?”

病榻上的蕭衍突然莫名心慌,他到底還是趕來了雲水庵,回庵最後見到的,是她早已涼透的屍身。

她依舊眉目如畫,眼角含笑。

蕭衍親手葬了她。

對她最開始隻是心疼,他心疼她,但慢慢,他心裏都是她。

現在,她死了。

他的心也跟著死了。

蕭衍沒有流淚,也沒有反抗。

隻是眉眼有一絲極濃的疲憊。

北固山下雲水庵,

庵裏姑娘勝天仙。

古佛常伴菩提禪,

絕似菩薩度凡間。

那時的潤州孩童都會這首打油詩。

因為北固山下的雲水庵,也因為庵裏的雲水姑娘。

雲水姑娘法號妙衍,人美心善,雖無三千青絲但一顆善心金不換。

雖說有無數流言蜚語汙她謗她,但總有投宿過雲水庵的窮苦人家記得她的好。

北顧山還是北固山。

雲水庵卻沒了顧雲水。

此後蕭衍不再逃避,他終於成了眾望所歸的皇帝模樣。

南梁第一位皇帝,梁武帝,蕭衍。

君臨天下,大愛無疆。

隻是他常伴青燈古佛。

他沒有想她,他隻是促使中國僧侶純為素食;他沒有想她,他隻是後宮始終無寵妾;他沒有想她,他隻是常遠眺北顧山方向。

隻是他再也見不到她。

北顧唯有雲蕭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