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沒預知將要向這條路奔去;他不見得喜歡向這條路奔去;——他奔的路,由命運指揮著。
我袋裏有銅子,數目足以付他的索價;坐上他的車子,他就努力的,盲目的,向我所要走的這條路奔去。
這不比種田,有那“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流”,感動、安慰耕者的靈魂!
這不比製器,有那“精妙純美”的“心力之具體表現”,涵濡、留存作者的精神!
這不比文學、音樂、繪畫,和“大自然”同其呼吸,合“真”“美”“心血”為結晶!
隻有努力的,盲目的,向命運指揮的路奔去,便曆盡永劫,怎麼會“藝術化”呢?
他拖著我走,我隻看見他深赤如醬的背。
他的右肩聳起,成個銳角,他的脊柱,彎曲了。
他跑過了十幾家門麵,換著緩步;挺一挺胸,吐一口氣,——他屢屢如此。
他的軀幹,還不及我壯健,他的年齡,許比我加上一倍。
他雖受了我的銅子,送我到我的目的地。
我的良心上,總印著不可名言、不可磨滅的不安。
刊1920年8月19日《晨報·副刊》,署名聖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