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噢”了一聲然後呆呆地洗手間走,我擰開了水龍頭,冰涼的清水緩緩地劃過我的手指,像是時光脫落的清涼。
晚餐很豐盛。很自然,這樣豐盛的晚餐並不是為我準備的,我不過是一個陪客,主角兒是蕭嘉懿。在江采文的世界裏,我從未成為一個主角兒,哪怕是考了全校第一的成績、哪怕是把一堆的衣服都清洗幹淨,她都不曾誇我半句,所以我也習慣了她的冷漠、習慣了她將我忽視掉的感覺。
這種感覺很酸楚,就像你剝洋蔥一樣,一層層地剝掉它的皮肉,等那顆心呈現在你眼前的時候眼淚總會毫無防備地模糊了你的視線。
蕭嘉懿和江采文還挺親昵的,從入座在餐桌上那一刻起,兩人就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地閑扯,把蕭嘉懿小時候尿床的成年往事都給翻了出來,整個就像是一對闊別了多年的母子。這樣很好,我可以像隻小貓一樣躲在燈光的背後放心吃喝了,誰也看不到我的酸楚,誰也用不著看見我的酸楚。
晚飯吃到一半的時候蕭嘉懿把目光投向了我,那時候我伏在桌子上啃一塊排骨。江采文的糖醋排骨做的很地道,又香又嫩,回味無窮。今晚上要不是沾了蕭嘉懿的光,我想我這輩子都沒這個口福吃這道菜了。你不知道江采文對我有多刻薄,如果不是家裏來了客人她自然是不會單獨做給我吃的。我是什麼,我不過是她在孤兒院門口撿回來的孤兒,如果不是因為我,她肯定會在年輕的時候嫁給了一個鑽石王老五享受錦衣玉食的生活了。於是,就在我下定決心把以後的糖醋排骨都啃回來的時候,蕭嘉懿打破了我的美夢,那條被我啃到一半的小排骨“咣當”一聲落在了瓷盤子裏,我來不及擦拭嘴角的油膩就這麼跟他四目對視。
蕭嘉懿的樣子很幹淨,這種幹淨接近於純粹。
而此刻,我卻害怕見到他,害怕見到這個藏在我心裏十來年的男孩子。
“慢點吃。”他嘴角裏含著笑。
“別管她,她就是根木頭樁子,有沒有她都是一樣的。噢,對了……”江采文像是忽然想起什麼的,表情嚴肅地說:“你媽媽的風濕好些了嗎?”
“好多了。廣州的氣候大多都是炎熱的,我們搬過去之後她就很少犯病了。”
“那就好,那就好。你不知道她犯病的時候遭了多大的罪。每次她都會痛苦地呻吟,跟我抱怨說:‘我這活著真不如死了算了,死了就不會再受這樣的折磨。’你說啊,都是女人,為什麼都承受著不一樣的苦難呢?難道女人的使命就是來承受苦難的嗎?”江采文重重地舒了口氣,停頓數秒之後接著說:“還好你爸爸上進,被調到了廣州,不然的話,你媽媽的苦怎麼都吃不完。”
蕭嘉懿附和著,“是呢,是呢。”
“還有啊,有時間讓你媽媽回來住一段時間,好多年的老鄰居了,這些年見不著,怪想念的。”
“好。”
江采文和蕭嘉懿的對話慢慢稀疏下來了,像是音樂會的掌聲一樣,剛開始的熱烈慢慢衰退下去,隻剩下有一句沒一句的對白。他們不說話的時候屋子很靜,我能清楚地聽見蕭嘉懿手中的筷子觸碰到碟子時發出的碎碎的聲響,還有江采文輕微的歎息聲。我害怕這種安靜,就像害怕回答一道不會做的問題那樣。於是我盡量低著頭,盡量朝江采文口中的“木頭樁子”發展,這樣,就不會有人向我這個“木頭樁子”提問了。
我知道蕭嘉懿不會那麼輕易地放過我的,他既然利用起了江采文這張王牌,那麼他必然會追問我為什麼要躲著他。有好幾次我和蕭嘉懿不經意間的四目對視時,我總覺得有股涼意冷颼颼地在我的內心裏席卷,像龍卷風那樣,讓我睜不開眼,找不著方向。所以,吃完飯之後我忙不迭迭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一副乖巧女兒的樣子要幫江采文收拾飯桌的時候,她卻麵無表情地說:“我來收拾,你和蕭嘉懿去客廳聊聊。”
我僵持在原地不知所措,江采文從我手中接過筷子,我抬起頭看了一眼蕭嘉懿,他朝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客廳的光線很暖。我摸出遙控器,心不在焉地換著頻道。
蕭嘉懿坐在離我一米遠的距離,“你為什麼要逃避我?”他躊躇了好久,還是把這個問題拋給了我。
“我沒有逃避你,隻是,最近是真的忙。”我不敢看蕭嘉懿。我知道,我撒謊的本領並不高。我記得小時候蕭嘉懿總會對我說撒謊的孩子會長長鼻子,於是我總會反反複複地摸著自己的鼻子問蕭嘉懿我的鼻子有沒有長長,每每此時蕭嘉懿都會指著我的鼻子說:“江蕙,你的鼻子長長了,快說,是不是撒謊了?”我很恐慌地搖頭,一遍又一遍地摸著自己的鼻子,我總覺得它真的像蕭嘉懿說的那樣長長了,最後總會嚇得狼嚎大哭,我一邊哭一邊問蕭嘉懿:“為什麼不撒謊的孩子也會長長鼻子?”
為什麼不撒謊的孩子也會長長鼻子?為什麼我們總會被時光偷走那麼多的快樂?為什麼命運會跟我們開一場又一場的玩笑?為什麼你離開之後還要回來?為什麼命運不肯放過我,不肯讓我昧著良心過日子?
“江蕙,如果你有什麼事情請你一定要告訴我,就像小時候那樣。我不想……”蕭嘉懿停頓了幾秒,接著低沉地吐出整個句子:“我不想失去你。”
遙控器“啪啦”一聲從我手中脫落,電池在木板上滾動著。
我彎下腰去撿電池,被鋼化玻璃桌子擋住光線的角落很昏暗,沒有那麼多赤裸裸的光線,我真想一輩子都帶著這樣的空間裏,這樣就沒有人看得見我的臉色有多蒼白。
電視機裏放著江蘇衛視的《非誠勿擾》,幾個傻逼女人嗲聲嗲氣地問男嘉賓有沒有房子月收入多少之類的話題,這些問題真諷刺,女人總是這麼現實。
我換了一個頻道,然後卷縮在沙發上,順手拿起一個抱枕抱在懷裏,蕭嘉懿看著我,他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們都不想打破此時的寧靜。
江采文從廚房裏出來了,她手裏還端著一盤子沾著水珠兒的水果,她把水果盤放在茶桌上,繼而坐在蕭嘉懿身邊問我說:“晚上就住在家裏吧。”
“不行呢。我一會還得去店裏清點工作。”我沒抬頭看她,懶懶散散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我得走了。”
“不吃點水果?”江采文指著通紅的蘋果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