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你和她住的四合院裏,有一眼井,叫胭脂井。我問,為什麼會叫胭脂井呢。你說,因為井鑿好的時候,剛好天邊飄過一朵胭脂霞,倒映在井底,於是主人便叫他胭脂井。戀愛的時候,你們都喜歡趴在井台上看天上的雲。有一次,她栽進去了,等院子裏的大人手忙腳亂地把她救上來的時候,她因為溺水的時間太久,已經沒有知覺了,再沒有醒過來。她變成了一棵植物。
5.
從天寧寺到彩衣街,要穿過一條長長的巷弄,老牆生鏽的路牌上寫著,彌陀巷。許多年前,每天早晨,天寧寺的沙彌和頭陀都要早早地起來,穿過這條巷子,到彩衣街盡頭的東關渡口去擔水,而彩衣街全都是成衣鋪子。
有一天晚上,我夢見了你,是女紅的模樣,坐在一家成衣鋪子的窗子後麵,有一下沒一下地砸麵前的一顆核桃。而我,是一個擔著滿滿的水,跌跌撞撞走著的小沙彌。剛好我走過你麵前的時候,你的核桃被砸得蹦起來,骨碌碌滾到我的腳邊。
現在的天寧寺已經變成了古玩市場,許多攤販在那裏兜售瓶瓶罐罐還有古錢幣。那裏還有一個解夢人,穿著布衣麻鞋,很高深的樣子。我告訴他,我的夢境。他問我,是不是遇見了愛而不得的人。我說,是啊。他說,那是你們的前世,你就是那個小沙彌,他是那個女紅,而桃仁,就是你們的塵緣。你和他,都將這塵緣裹進了厚厚的殼,沒有勇氣打開它。我問,真的嗎?解夢人又說,解夢這樣的事情,信則有,不信則無。你可以看看你的左膝蓋,是不是有一朵梅花形狀的胎記,它就是你前世的戒疤。
我挽起褲角,真的是一朵梅花形的胎記。於是,我堅信,前世我是一個小沙彌,而你便是我古佛青燈,求了又求的那個人。
6.
已經是初夏了,陽光那麼溫暖,風又輕柔。我說,喂,我們去茱萸灣啊。你點頭。我又說,帶上她吧。你又不懂說什麼了。我喜歡你沉默的樣子。我覺得沉默的人,都很善良。
茱萸灣的瓊花都開過了,一樹一樹,隻剩下翻翻騰騰的葉子,綠得蔥蘢。天,高而遠,風箏拖著長長的線,一直飛到了雲朵上麵。你拖著線跑,我追著你跑。你的她,坐在輪椅上,安靜地看著我們。我總覺得,她在笑,在陽光裏,笑得美麗而安詳。
我說,我和你,一起照顧她好不好。你楞在那裏,風箏拚命飛,你卻不肯追著跑,線錚然而斷,風箏跌跌撞撞地飄遠了。你沒有回答我。但是,你推著她走的時候,我去幫你,我的小手覆在你大大的手背上。你沒有拒絕。
我看見她素白的臉,眼角也有一小朵梅花形的胎記。你說,那是滴淚痣。我說,那不是滴淚痣,那就是胎記,因為在我的左膝蓋上,也有一朵,也是梅花的形狀。天寧寺的解夢人說我的前世是一個小沙彌,而這梅花形的胎記便是我前世的戒疤。你用指尖按著我的膝蓋。你說,多巧,一模一樣的兩朵,像是兩生花。
我寧願,我和她,就是兩生花。一花落,一花開。謝馥春。
7.
有一段時間,學校安排實習,卻不是去幼稚園。瘦西湖開通夜遊線,我和另外幾個女生被安排去熙春台彈古箏。真的是很好的夜晚,月華如練,流瀉到粼粼的湖麵,茫茫一片。偶爾有畫舫穿過,槳聲自遠至近,又自近至遠。我穿著水綠的對襟小褂,褲腳綴滿流蘇。我彈《漁樵問答》。
你每天坐在對麵的廊榭等我結束,然後送我回家。那是一片茂密的柳樹林,間隙栽滿梔子樹。梔子花都開了吧,風一吹一陣清香。漿聲燈影裏,讓人覺得恍惚,這時光,似曾相識。
那時候,有個遊客喜歡我,是從台灣來的一個小老頭,一把年紀,卻一口一句“我們男生,我們男生”。他每天晚上都租一艘小船,在熙春台前的那一麵湖,劃來劃去,聽我彈琴,想我看見他。後來,他又買了大捧大捧的白玫瑰在瘦西湖門口等我下班。他的花,送得那麼猛烈。他說,隻有白玫瑰才適合我這樣如水的女生。
我穿過他,迎向你。你說,也許我並不適合你。我折回頭。那個老男生很驚喜,忙不迭地遞上手裏的花。他說,我喜歡你。我接過他手裏的花,栽在他的腦袋上,說,可是我不喜歡你,你看你多像個花癡。
我轉過頭去找你的時候,你已經不在了,蒼茫的瘦西湖,兩岸花柳全依水,卻單單不見你的身影。
我一個人往回走,我覺得那天晚上的月亮真的奇怪,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一直追著我向前。都說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揚州的月亮是最美的,每年都會有許多遊客山水迢遙地趕來熙春台賞月。
可是,為什麼,這月光卻不肯照著我和你,一起回家。
8.
很久了,你都不來找我,你真的覺得那個老男生比你更適合我嗎?為什麼,你的感情可以用來謙讓。
路過你工作的地方,看見你刻了許多的玫瑰,不是西紅柿皮圈起來的那種,而是用西瓜紅蘿卜,一刀一刀,一瓣一瓣刻出來的,盛在青釉瓷碟裏,仿佛生生地開出來一般。我問你的同事,你去了哪裏?
你住在南河下,那一片全是迷宮一樣的巷弄,我卻一下子就找到了你的家。那裏曾是鹽商宅門,隔著金絲楠木的屏風,我看見她坐在藤椅上,你在給她梳頭發。房間那麼昏暗,我看不見她的臉,但我能感覺到她臉上的幸福。
你聽到我的腳步了,驚訝地問,你怎麼來了。你合上我麵前屏風,陽光一下子照進來,有塵土在光影裏翻飛。我看見屏風上雕刻著喜鵲登梅,喜鵲登梅應該是有喜事來吧。我找到你,不是喜事嗎?為什麼,你的表情那麼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