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章 忽值山河改(1 / 1)

一九四六年四月六日上午九點半,上海北外灘公和祥碼頭陰雲密布,胡適在一幫朋友簇擁下緩緩登上停泊在江畔的“克裏夫蘭總統號”。總統號在渾黃的黃浦江畔停泊了很長時間,細雨開始密密麻麻地飄下,一直到十一時,輪船才悲傷地嗚咽一聲,然後緩緩地駛離外灘。胡適站在船舷邊向岸上的友人頻頻揮手,望著越來越遠的土地和岸上那些林立的摩天大樓,不禁悲從中來。

胡適是在被解放軍團團包圍的北京城中坐飛機逃離的,他將大量的書籍資料和小兒子留在那裏,這一年他五十七歲。生日那天,蔣介石在黃埔路官邸設宴款待胡適,特地在桌上放了一瓶酒。胡適分外感動,因為他知道蔣介石從來不飲酒,破例在桌上擺上酒,隻是因為胡適。可是因為國內形勢急轉直下,大家都心緒紛亂,麵對美酒佳肴,胡適心裏倍覺淒涼。蔣介石說:“此次從北平南下,希望適之先生能去台灣。”蔣介石麵對胡適溫和的目光,繼續說:“適之先生應該明白,形勢於我們不利,劃江而治不過是我們一廂情願而已,大陸是守不住的,所以我決定‘引退’,派陳誠前往台灣經營,適之先生是國內知識分子之代表,我們沒有理由不妥善安頓好。”

那一頓壽宴吃得索然無味,臨別時蔣介石送胡適出門,對他說:“我要你到美國去,不要你去做大使,也不要你負什麼使命,例如爭取美援什麼,都不要你去做,我隻要你出去看看,將來我們會用得著。”胡適衝蔣介石點點頭。幾天後他來到上海,準備起身赴美。離別大陸時,他與傅斯年相見,談起山河舊夢天下大事,含淚吟誦陶淵明一首詩《擬古其九》:

種桑長江邊,

三年望當采。

枝條始欲茂,

忽值山河改。

柯葉自摧折,

根株浮滄海。

春蠶既無食,

寒衣欲誰待。

本不植高原,

今日複何悔。

紐約是世界級的大都會,作為大使的胡適曾在這裏風光一時,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演說或宴遊都成為報章電台的頭條新聞。可是風光流散江山更改,年老時歸來多少有點落魄淒涼——這是胡適一生中最暗淡的歲月,東城81街104號是他從前租住的小公寓,在這裏他曾經度過窮學生的青澀時代,沒想到老年又重回舊地。依舊是燈紅酒綠的紐約變得十分陌生,他的心情也灰暗到了極點。有一天站在窗口眺望灰蒙蒙的紐約城,忽然無比絕望,拿起電話撥通了國民黨政府駐美使館,取消一切約會,不會見任何政府或政黨要人。掛掉電話他回到書桌前,拿起那本線裝的黴味撲鼻的《水經注》,他打算從此遠離政治做他的學問。

封閉自己是可以的,逃避現實也是可以的,但是生活是最實際的,問題很快接踵而至:沒有經濟來源讓他的日子過得十分窘迫,江冬秀乃一鄉村女子,沒有任何生活能力,來到美國語言不通,又不會開車,連訪親問友的機會也沒有,日常除了打麻將,沒有別的消遣。這可苦了胡適,一向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現在一日三餐在自己打理,而且連生活費也常常沒有著落,那種日子過得有多狼狽。江冬秀每天吃罷早餐就叫上幾個流亡太太來家裏擺圍城,心裏好時就煮一鍋茶葉蛋讓胡適吃一天,心情不好或輸了錢,茶葉蛋也不做,胡適隻好親自上陣,外出采購柴米油鹽,然後回來煎炒烹煮。為了省錢,鍾點工也不請,洗鍋刷碗掃地抹桌,全他一人包了。當然家裏也沒車,出門采購就坐公交車,常常在車上擠得東倒西歪。有時家裏沒人來搓麻將,江冬秀在家閑得無聊,還要發脾氣,砸鍋摔碗的事情也做過。胡適小心賠不是,然後四處打電話幫她聯係麻友——江冬秀手氣好,盡贏不輸,後期家中日雜開銷全靠江冬秀贏錢來支付,難怪小腳女人脾氣看漲。

有一次胡適學生唐德剛過來看望老師,到吃午飯時看到胡老師端來一盆茶葉蛋,他心裏非常難過,後來唐德剛說:“胡適老師惶惶然如喪家之犬。”——足見其困頓與頹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