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固不化的胡適令北京方麵既惱又恨,對他的急風暴雨式的大批判到了一九五五年仍未有停止的跡象。在胡適供職過的北京大學,曆史係主任翦伯讚竟別出心裁地召開了“批胡適、打死狗”座談會,翦主任解釋說:“胡適已經是一條死狗,我們現在是打死狗。也許有人會說,打死狗何必用這樣大的力氣來幹?理由很簡單,因為這條死狗和其他的死狗不同,他的陰魂未散,還在新中國作怪,他還企圖在新中國借屍還魂。現在胡適的陰魂也許已經附在我的身上,也許已經附在在座的某位同誌身上。因此,我們都要好好地檢查一下,在我們身上還有沒有胡適的陰魂,如果有就要把它趕走。因此,打這條死狗比打活狗更困難,所以必須投些力量。”
遠在大洋彼岸的胡適也注意到這一波又一波批胡熱潮,他寫信給好友沈怡說:“俞平伯之被清算,誠如尊函所論,‘實際對象’是我——所謂‘胡適幽靈’!此間有一家報紙說,中共已組織了一個清算胡適思想委員會,由郭沫若等人主持,但未見詳情。徜蒙吾兄繼續剪寄十一月中旬以後的此案資料,不勝感禱!此事確使我為許多朋友、學生擔憂,因為‘胡適的幽靈’確不止附在俞平伯一個人身上,也不單附在《紅樓夢》研究或‘古典文學’研究的範圍裏。這‘幽靈’是掃不清的,除不淨的,所苦的是一些活著的人們要因我受罪。”胡適的擔憂不無道理,其時在大陸,因為批倒批臭胡適的緣故,連“胡”這個姓氏也到了臭名昭著的程度,如紅極一時的電影《閃閃的紅星》中的大地主胡漢三、《林海雪原》中的東北土匪頭子胡彪、《沙家浜》中雜牌軍司令胡傳魁——凡姓胡的,全都是罪大惡極的壞人。
經年累月的批胡運動,產生了海量的批判文章,北京的三聯書店奉命召集編輯將這些文章一一收集,出版了八大本、洋洋三百萬言的巨著《胡適思想批判》,超過了兩年前上海出版的六大冊《胡適思想批判》。就是這三百萬言的《胡適思想批判》,僅僅隻是有選擇地收集了北京文教係統推薦的批胡文章。據估計,僅北京地區,批胡文章總字數當在三千萬到五千萬之間,作者不乏名流名家,這裏是從相關資料上抄錄的名單:羅爾綱、周穀城、黃藥眠、夏鼐、沈尹默、王元化、何其芳、蔡儀、周一良、楊正典、顧頡剛、王若水、範文瀾、郭沫若、金嶽霖、馮友蘭、艾思奇、胡繩、孫定國、王瑤、餘冠英、李達、李長之、唐蘭、陳玉森、趙儷生——實在太多,無法一一羅列。這其中很多是胡適的好朋友,胡適曾鼎力相助的作家沈從文,在上海電影局“魯迅傳創作組”參加座談,他竭力頌揚魯迅批判胡適:“胡適實際上很淺薄,他的一些文學上的見解和幾位大弟子一樣的,他發表什麼,提倡什麼,有時候自己也是莫名其妙的。他一會兒忽然想搞《水經注》,一會兒忽然想收洋火盒子,非常淺薄無聊,他連卞之琳的十四行詩也讀不懂的。他從來不敢想過搞中國文化史,在文學上也沒有什麼抱負,因為他本身沒有多大的能耐。他看了他的學生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嚇得連他的《中國哲學史綱》下卷也不敢寫了。他是依靠控製庚款起家的,慣於吹捧,到處拉手,周旋於英美公使、買辦、政客、官僚、軍閥之間,吹拍逢迎。他靠了用庚款津貼的幾個大學,以及中央研究院等機構,成為學界一霸,他是‘對內學閥,對外買辦’。”
沈從文是很老實的文化人,一向自稱鄉下人,當年胡適創辦中國公學,讓賣文為生的沈從文來做老師。沈從文追女學生張兆和,張兆和不同意,一怒之下告到校長胡適那裏。胡適卻幫沈從文說好話:“你為什麼不喜歡他?我認為他是天才,中國小說家中最有希望的一個人。”張兆和聽到胡校長一直喋喋不休地說下去,急了:“可是,胡校長,我並不愛他呀!”胡適看著張兆和,忽然說:“那麼這樣好了,你們做一個朋友,一個普通的朋友,可以麼?”張兆和說:“本來做個一般的朋友挺好了,可是,沈老師和他人不一樣,做朋友他會一直誤解下去,這樣沒完沒了,我可真要痛苦死了。”胡適拍拍大腿說:“怎麼說呢,社會上有了這樣的天才,人人都應該幫助他,因為天才難得,應該給他發展的機會。他崇拜你是崇拜到了極點……”這時候吳晗也在追張兆和,但是胡適明顯“偏袒”鄉下人沈從文。就是這個鄉下人,時機一到立馬也對恩人胡適毫不留情,甚至血口噴人。
這能怪沈從文嗎?這能怪這些作家學者嗎?好像不能,他們一部分是生活所逼,另一部分被形勢所逼,他們真的瘋了。“革命”到最後,肯定令人發瘋——因為它與“賭博”是同義詞,它與“瘋狂”是近義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