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四十自述(3 / 3)

落花一段引的是範縝的話(看本書第二章),後半是我自己的議論。這是很不遲疑的無神論。這時候我另在《旬報》上發表了一些“無鬼叢話”,第一條就引司馬溫公“形既朽滅,神亦飄散,雖有燒舂磨,亦無所施”的話,和範縝“神之於形,猶利之於刀”的話(參看第二章)。第二條引蘇東坡的詩“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順風來者怨。若使人人禱輒遂,造物應須日千變”。第三條痛罵《西遊記》和《封神榜》,其中有這樣的話:

夫士君子處頹敝之世,不能摩頂放踵敝口焦舌以挽滔滔之狂瀾,曷若隱遁窮邃,與木石終其身!更安忍隨波逐流,阿諛取容於當世,用自私利其身?(本條前麵說《封神榜》的作者把書稿送給他的女兒作嫁資,其婿果然因此發財。所以此處有“自私利”的話。)天壤間果有鬼神者,則地獄之設正為此輩!此其人更安有著書資格耶!(《叢話》原是用文言作的。)

這是戊申(1908)年八月發表的。誰也夢想不到說這話的小孩子在15年後(1923)居然很熱心的替《西遊記》作兩萬字的考證!如果他有好材料,也許他將來還替《封神榜》作考證哩!

在《無鬼叢話》的第三條裏,我還接著說:

《王製》有之:“托於鬼神時日卜筮以亂眾者,誅。”吾獨怪夫數千年來之掌治權者,之以濟世明道自期者,乃懵然不之注意,惑世誣民之學說得以大行,遂舉我神州民族投諸極黑暗之世界!嗟夫,吾昔謂“數千年來僅得許多膿包皇帝,混帳聖賢”,吾豈好詈人哉?吾豈好詈人哉?

這裏很有“衛道”的臭味,但也可以表現我在不滿17歲時的思想路子。《叢話》第四條說:

吾嚐持無鬼之說,論者或咎餘,謂舉一切地獄因果之說而摧陷之,使人人敢於為惡,殊悖先王神道設教之旨。此言餘不能受也。今日地獄因果之說盛行,而惡人益多,民德日落,神道設教之成效果何如者!且處茲思想競爭時代,不去此種種魔障,思想又烏從而生耶?

這種誇大的口氣,出於一個17歲孩子的筆下,未免叫人讀了冷笑。但我現在回看我在那時代的見解,總算是自己獨立想過幾年的結果,比起現今一班在幾個抽象名詞裏翻筋鬥的少年人們,我還不感覺慚愧。

《競業旬報》上的一些文字,我早已完全忘記了。前年中國國民黨的中央宣傳部曾登報征求全份的《競業旬報》,——大概他們不知道這裏麵一大半的文字是胡適做的,——似乎也沒有效果。我靠幾個老朋友的幫忙,搜求了幾年,至今,還不曾湊成全份。今年回頭看看這些文字,真有如同隔世之感。但我很詫異的是有一些思想後來成為我的重要的出發點的,在那十七八歲的時期已有了很明白的傾向了。例如我在《旬報》第36期上發表一篇《苟且》,痛論隨便省事不肯徹底思想的毛病,說“苟且”二字是中國曆史上的一場大瘟疫,把幾千年的民族精神都瘟死了。我在《真如島》小說第十一回(《旬報》37期)論扶乩的迷信,也說:

程正翁,你想罷。別說沒有鬼神,即使有鬼神,那關帝呂祖何等尊嚴,豈肯聽那一二張符訣的號召?這種道理總算淺極了,稍微想一想,便可懂得。隻可憐我們中國人總不肯想,隻曉得隨波逐流,隨聲附和。國民愚到這步田地,照我的眼光看來,這都是不肯思想之故。所以宋朝大儒程伊川說“學原於思”,這區區四個字簡直是千古至言。——鄭先生說到這裏,回過頭來,對翼華翼璜道:程子這句話,你們都可寫作座右銘。

“學原於思”一句話是我在澄衷學堂讀朱子《近思錄》時注意到的。我後來的思想走上了赫胥黎和杜威的路上去,也正是因為我從十幾歲時就那樣十分看重思想的方法了。

又如那時代我在李莘伯辦的《安徽白話報》上發表的一篇《論承繼之不近人情》(轉載在《旬報》廿九期),我不但反對承繼兒子,並且根本疑問“為什麼一定要兒子”?此文的末尾有一段說:

我如今要薦一個極孝順永遠孝順的兒子給我們中國四萬萬同胞。這個兒子是誰呢?便是“社會”。……

你看那些英雄豪傑仁人義士的名譽,萬古流傳,永不湮沒;全社會都崇拜他們,紀念他們;無論他們有子孫沒有子孫,我們紀念著他們,總不少減;也隻為他們有功於社會,所以社會永永感謝他們,紀念他們。阿噲噲,這些英雄豪傑仁人義士的孝子賢孫多極了,多極了!……一個人能做許多有益於大眾有功於大眾的事業,便可以把全社會都成了他的孝子賢孫。列位要記得:兒子孫子,親生的,承繼的,部靠不住。隻有我所薦的孝子順孫是萬無一失的。

這些意思,最初起於我小時看見我的三哥出繼珍伯父家的痛苦情形,是從一個真問題上慢慢想出來的一些結論。這一點種子,在四五年後,我因讀培根(Bacon)的論文有點感觸,在日記裏寫成我的“無後主義”。在十年以後,又因為我母親之死引起了一些感想,我才寫成《不朽:我的宗教》一文,發揮“社會不朽”的思想。

這幾十期的《競業旬報》,不但給了我一個發表思想和整理思想的機會,還給了我一年多作白話文的訓練。清朝末年出了不少的白話報,如《中國白話報》、《杭州白話報》、《安徽俗話報》、《寧波白話報》、《潮州白話報》,都沒有長久的壽命。光緒宣統之間,範鴻仙等辦《國民白話日報》,李莘伯辦《安徽白話報》,都有我的文字,但這兩個報都隻有幾個月的壽命。《競業旬報》出到四十期,要算最長壽的白話報了。我從第一期投稿起,直到他停辦時止,中間不過有短時期沒有我的文字。和《競業旬報》有編輯關係的人,如傅君劍,如張丹斧,如葉德爭,都沒有我的長久關係,也沒有我的長期訓練。我不知道我那幾十篇文字在當時有什麼影響,但我知道這一年多的訓練給了我自己絕大的好處。白話文從此成了我的一種工具。七八年之後,這件工具使我能夠在中國文學革命的運動裏做了一個開路的工人。

我進中國公學不到半年,就得了腳氣病,不能不告假醫病。我住在上海南市瑞興泰茶葉店裏養病,偶然翻讀吳汝綸選的一種古文讀本,其中第四冊全是古詩歌。這是我第一次讀古體詩歌,我忽然感覺很大的興趣。病中每天讀熟幾首。不久就把這一冊古詩讀完了。我小時曾讀一本律詩,毫不覺得很大興味;這回看了這些樂府歌辭和五七言詩歌,才知道詩歌原來是這樣自由的,才知道做詩原來不必先學對仗。我背熟的第一首詩是《木蘭辭》,第二首是《飲馬長城窟行》,第三是《古詩十九首》。一路下去,直到陶潛、杜甫,我都喜歡讀。讀完了吳汝綸的選本,我又在二哥的藏書裏尋得了《陶淵明集》和《白香山詩選》,後來又買了一部《杜詩鏡詮》。這時代我專讀古體歌行,不肯再讀律詩,偶然也讀一些五七言絕句。

有一天,我回學堂去,路過《競業旬報》社,我進去看傅君劍,他說不久就要回湖南去了。我回到了宿舍,寫了一首送別詩,自己帶給君劍,問他像不像詩。這詩我記不得了,隻記得開端是“我以何因緣,得交傅君劍”。君劍很誇獎我的送別詩,但我終有點不自信。過了一天,他送了一首《留別適之即和贈別之作》來,用日本卷箋寫好,我打開一看,真嚇了一跳。他詩中有“天下英雄君與我,文章知己友兼師”兩句,在我這剛滿15歲的小孩子的眼裏,這真是受寵若驚了!“難道他是說謊話哄小孩子嗎?”我忍不住這樣想。君劍這幅詩箋,我趕快藏了,不敢給人看。然而他這兩句鼓勵小孩子的話可害苦我了!從此以後,我就發憤讀詩,想要做個詩人了。有時候,我在課堂上,先生在黑板上解高等代數的算式,我卻在斯密司的《大代數學》底下翻《詩韻合璧》,練習簿上寫的不是算式,是一首未完的記遊詩。一兩年前我半夜裏偷點著蠟燭,伏在枕頭上演習代數問題,那種算學興趣現在都被做詩的新興趣趕跑了!我在病腳氣的幾個月之中發見了一個新世界,同時也決定了我一生的命運。我從此走上了文學史學的路,後來幾次想矯正回來,想走到自然科學的路上去,但興趣已深,習慣已成,終無法挽回了。

丁未正月(1907)我遊蘇州,三月與中國公學全體同學旅行到杭州,我都有詩記遊。我那時全不知道“詩韻”是什麼,隻依家鄉的方音,念起來同韻便算同韻。在西湖上寫了一首絕句,隻押了兩個韻腳,楊千裏先生看了大笑,說,一個字在“尤”韻,一個字在“蕭”韻。他替我改了兩句,意思全不是我的了。我才知道做詩要硬記《詩韻》,並且不妨犧牲詩的意思來遷就詩的韻腳。

丁未五月,我因腳氣病又發了,遂回家鄉養病(我們徽州人在上海得了腳氣病,必須趕緊回家鄉,行到錢塘江的上遊,腳腫便漸漸退了)。我在家中住了兩個多月,母親很高興。從此以後,我十年不歸家(1907—1917),那是母親和我都沒有料到的。那一次在家,和近仁叔相聚甚久,他很鼓勵我作詩。在家中和路上我都有詩。這時候我讀了不少白居易的詩,所以我這時期的詩,如在家鄉做的《棄父行》,很表現《長慶集》的影響。

丁未以後,我在學校裏頗有少年詩人之名,常常和同學們唱和。有一次我做了一首五言律詩,押了一個“赬”字韻,同學和教員和作的詩有十幾首之多。同學中如湯昭(保民),朱經(經農),任鴻雋(叔永),沈翼孫(燕謀)等,都能作詩;教員中如胡梓方先生,石一參先生等,也都愛提倡詩詞,梓方先生即是後來出名的詩人胡詩廬,這時候他教我們的英文,英文教員能做中國詩詞,這是當日中國公學的一種特色。還有一位英文教員姚康侯先生,是辜鴻銘先生的學生,也是很講究中國文學的。辜先生譯的《癡漢騎馬歌》,其實是姚康侯先生和幾位同門修改潤色的。姚先生在課堂上常教我們翻譯,從英文譯漢文,或從漢文譯英文。有時候,我們自己從讀本裏挑出愛讀的英文詩,邀幾個能詩的同學分頭翻譯成中國詩,拿去給姚先生和胡先生評改。姚先生常勸我們看辜鴻銘譯的《論語》,他說這是翻譯的模範。但五六年後,我得讀辜先生譯的《中庸》,感覺很大的失望。大概當時所謂翻譯,都側重自由的意譯,務必要“典雅”,而不妨變動原文的意義與文字。這種訓練也有他的用處,可以使學生時時想到中西文字異同之處,時時想某一句話應該怎樣翻譯,才可算“達”與“雅”。我記得我們試譯一首英文詩,中有Scarecrow(稻草人)一個字,我們大家想了幾天,想不出一個典雅的譯法。但是這種工夫,現在回想起來,不算是浪費了的。

我初學做詩,不敢做律詩,因為我不曾學過對對子,覺得那是很難的事。戊申(1908)以後,我偶然試做一兩首五言律詩來送朋友,覺是並不很難,後來我也常常做五七言律詩了。做慣律詩之後,我才明白這種體裁是似難而實易的把戲;不必有內容,不必有情緒,不必有意思,隻要會變戲法,會搬運典故,會調音節,會對對子,就可以謅成一首律詩。這種體裁最宜於做沒有內容的應酬詩,無論是殿廷上應酬皇帝,或寄宿舍裏送別朋友,把頭搖兒搖,想出了中間兩聯,湊上一頭一尾,就是一首詩了;如果是限韻或和韻的詩,隻消從韻腳上去著想,那就更容易了。大概律詩的體裁和步韻的方法所以不能廢除,正因為這都是最方便的戲法。我那時讀杜甫的五言律詩最多,所以我做的五律頗受他的影響。七言律詩,我覺得沒有一首能滿意的,所以我做了幾首之後就不做了。

現在我把我在那時做的詩抄幾首在這裏,也算一個時期的紀念:

秋日夢返故居(戊申八月)

秋高風怒號,客子中懷亂。撫枕一太息,悠悠歸裏。入門拜慈母,母方撫孫玩。齊兒見叔來,牙牙似相喚。拜母複入室,諸嫂同炊爨。問答乃未已,舉頭日已旰。方期長聚首,豈複疑夢幻?年來曆世故,遭際多憂患。耿耿苦思家,聽人譏斥。(玩字原作弄,是誤用方音,前年改玩字。)

軍人夢

(譯Thomas Campbell's A Soldier's Dream)(戊申)

笳聲銷歇暮雲沉,耿耿天河燦列星。戰士創痍橫滿地,倦者酣眠創者逝。枕戈藉草亦蘧然,時見芻人影搖曳。長夜沉沉夜未央,陶然入夢已三次。夢中忽自顧,身已離行伍,秋風拂襟袖,獨行殊踽踽,惟見日東出,迎我歸鄉土。縱橫阡陌間,盡是釣遊跡,時聞老農刈稻歌,又聽牛羊嗥山脊。歸來戚友鹹燕集,誓言不複相離別。嬌兒數數親吾額,少婦情深自嗚咽。舉室爭言君已倦,幸得歸休免征戰。驚回好夢日熹微,夢魂渺渺成虛願。(芻人原作芻靈,今年改。)

酒醒(己酉)

酒能銷萬慮,已分醉如泥。燭淚流幹後,更聲斷續時。醒來還苦憶,起坐一沉思。窗外東風峭,星光淡欲垂。

女優陸菊芬演《紡棉花》(己酉)

永夜親機杼,悠悠念遠人。朱弦纖指弄,一曲翠眉顰。滿座天涯客,無端旅思新。未應兒女語,爭奈不勝春!

秋柳有序(己酉)

秋日適野,見萬木皆有衰意。而柳以弱質,際茲高秋,獨能迎風而舞,意態自如。豈老氏所謂能以弱者存耶?感而賦之。

但見蕭颼萬木摧,尚餘垂柳拂人來。西風莫笑長條弱,也向西風舞一回(西風莫笑,原作“憑君漫說”,民國五年改。長條原作“柔條”,十八年改。)

(五)我怎樣到外國去

戊申(1908)九月間,中國公學鬧出了一次大風潮,結果是大多數學生退學出來,另組織一個中國新公學。這一次的風潮為的是一個憲法的問題。

中國公學在最初的時代,純然是一個共和國家,評議部為最高立法機關,執行部的幹事即由公選產生出來。不幸這種共和製度實行了九個月(丙午二月至十一月),就修改了。修改的原因,約有幾種:一是因為發起的留日學生逐漸減少,而新招來的學生逐漸加多,已不是當初發起時學生與辦事人完全不分界限的情形了。二是因為社會和政府對於這種共和製度都很疑忌。三是因為公學既無校舍,又無基金,有請求官款補助的必要,所以不能不避免外界對於公學內部的疑忌。

為了這種種原因,公學的辦事人就在丙午(1906)年的冬天,請了鄭孝胥、張謇、熊希齡等幾十人作中國公學的董事,修改章程,於是學生主體的製度就變成了董事會主體的製度。董事會根據新章程,公舉鄭孝胥為監督。一年後,鄭孝胥辭職,董事會又舉夏敬觀為監督。這兩位都是有名的詩人,他們都不常到學校,所以我們也不大覺得監督製的可畏。

可是在董事會的監督之下,公學的幹事就不能由同學公選了。評議部是新章所沒有的。選舉的幹事改為學校聘任的教務長、庶務長、齋務長了。這幾位辦事人,外麵要四出募捐,裏麵要擔負維持學校的責任,自然感覺他們的地位有穩定的必要。況且前麵已說過,校章的修改也不是完全沒有理由的。但我們少年人可不能那樣想。中國公學的校章上明明載著“非經全體三分之二承認,不得修改”。這是我們的憲法上載著的唯一的修正方法。三位幹事私自修改校章,是非法的。評議部的取消也是非法的。這裏麵也還有個人的問題。當家日子久了,總難免“貓狗皆嫌”。何況同學之中有許多本是幹事諸君的舊日同輩的朋友呢?在校上課的同學自然在學業上日日有長進,而幹事諸君辦事久了,學問上沒有進境,卻當著教務長一類的學術任務,自然有時難免受舊同學的輕視。法的問題和這種人的問題混合在一塊,風潮就不容易避免了。

代議製的評議部取消之後,全體同學就組織了一個“校友會”,其實就等於今日各校的學生會。校友會和三幹事爭了幾個月,幹事答應了校章可由全體學生修改。又費了幾個月的時間,校友會把許多修正案整理成一個草案,又開了幾次會,才議定了一本校章。一年多的爭執,經過了多少度的磋商,新監督夏先生與幹事諸君均不肯承認這新改的校章。

到了戊申(1908)九月初三日,校友會開大會報告校章交涉的經過,會尚未散,監督忽出布告,完全否認學生有訂改校章之權,這竟是完全取消幹事承認全體修改校章的布告了。接著又出了兩道布告,一道說“集會演說,學堂懸為厲禁。……校友會以後不準再行開會”。一道說學生代表朱經、朱紱華“倡首煽眾,私發傳單,侮辱職員,要挾發布所自改印章程,屢誡不悛,純用意氣,實屬有意破壞公學。照章應即斥退,限一日內搬移出校”。

初四日,全體學生簽名停課,在操場上開大會。下午幹事又出布告,開除學生羅君毅、周烈忠、文之孝等七人,並且說:“如仍附從停課,即當將停課學生全行解散,另行組織。”初五日,教員出來調停,想請董事會出來挽救。但董事會不肯開會。初七日學生大會遂決議籌備萬一學校解散後的辦法。

初八日董事陳三立先生出來調停,但全校人心已到了很激昂的程度,不容易挽回了。初九日,校中布告:“今定於星期日暫停膳食。所有被脅諸生可先行退出校外,暫住數日。準於今日午後一時起,在寰球中國學生會發給旅膳費。俟本公學將此案辦結後,再行布告來校上課。”

這樣的壓迫手段激起了校中絕大多數同學的公憤。他們決定退學,遂推舉幹事籌備另創新校的事。退學的那一天,秋雨淋漓,大家冒雨搬到愛爾近路慶祥裏新租的校舍裏。廚房雖然尋來了一家,飯廳上桌凳都不夠,碗碟也不夠。大家都知道這是我們自己創立的學校,所以不但不叫苦,還要各自掏腰包,捐出錢來作學校的開辦費。有些學生把綢衣、金表,都拿去當了錢來捐給學堂做開辦費。

十天之內,新學校籌備完成了,居然聘教員,排功課,正式開課了。校名定為“中國新公學”;學生有一百六七十人。在這風潮之中,最初的一年因為我是新學生,又因為我告了長時期的病假,所以沒有參與同學和幹事的爭執。到了風潮正激烈的時期,我被舉為大會書記,許多記錄和宣言都是我做的,雖然不在被開除之列,也在退學之中。朱經、李琴鶴、羅君毅被舉作幹事。有許多舊教員都肯來擔任教課。學校雖然得著社會上一部分人的同情,捐款究竟很少,經費很感覺困難。李琴鶴君擔任教務幹事,有一天他邀我到他房裏談話,他要我擔任低級各班的英文,每星期教課30點鍾,月薪80元;但他聲明,自家同學做教員,薪俸是不能全領的,總得欠著一部分。

我這時候還不滿17歲,雖然換了三個學堂,始終沒有得著一張畢業證書。我若繼續上課,明年可以畢業了。但我那時確有不能繼續求學的情形。我家本沒有錢。父親死後,隻剩幾千兩的存款,存在同鄉店裏生息,一家人全靠這一點利息過日子。後來存款的店家倒帳了,分攤起來,我家分得一點小店業。我的二哥是個有才幹的人,他往來漢口、上海兩處,把這點小店業變來變去,又靠他的同學朋友把他們的積蓄寄存在他的店裏,所以他能在幾年之中合夥撐起一個規模較大的瑞興泰茶葉店。但近幾年之中,他的性情變了,一個拘謹的人變成了放浪的人;他的費用變大了,精力又不能貫注到店事,店中所托的人又不很可靠,所以店業一年不如一年。後來我家的虧空太大了,上海的店業不能不讓給債權人。當戊申的下半年,我家隻剩漢口一所無利可圖的酒棧(兩儀棧)了。這幾個月以來,我沒有錢住宿舍,就寄居在競業旬報社裏(也在慶祥裏)。從七月起,我擔任《旬報》的編輯,每出一期報,社中送我十塊錢的編輯費。住宿和飯食都歸社中擔負。我家中還有母親,眼前就得要我寄錢贍養了。母親也知道家中破產就在眼前,所以寄信來要我今年回家去把婚事辦了。我斬釘截鐵的阻止了這件事,名義上是說求學要緊,其實是我知道家中沒有餘錢給我辦婚事,我也沒有錢養家。

正在這個時候,李琴鶴君來勸我在新公學做教員。我想了一會,就答應了。從此以後,我每天教六點鍾的英文,還要改作文卷子。十七八歲的少年人,精力正強,所以還能夠勉強支持下去,直教到第二年(1909)冬天中國新公學解散時為止。

以學問論,我那時怎配教英文?但我是個肯負責任的人,肯下苦功去預備功課,所以這一年之中還不曾有受窘的時候。我教的兩班後來居然出了幾個有名的人物:饒毓泰(樹人),楊銓(杏佛),嚴莊(敬齋),都做過我的英文學生。後來我還在校外收了幾個英文學生,其中有一個就是張奚若。可惜他們後來都不是專習英國文學,不然,我可真“抖”了!

《競業旬報》停刊之後,我搬進新公學去住。這一年的教書生活雖然很苦,於我自己卻有很大的益處。我在中國公學兩年,受姚康侯和王雲五兩先生的影響很大,他們都最注重文法上的分析,所以我那時雖不大能說英國話,卻喜歡分析文法的結構,尤其喜歡拿中國文法來做比較。現在做了英文教師,我更不能不把字字句句的文法弄得清楚。所以這一年之中,我雖沒有多讀英國文學書,卻在文法方麵得著很好的練習。

中國新公學在最困苦的情形之下支持了一年多,這段曆史是很悲壯的。那時候的學堂多不講究圖書儀器的設備,隻求做到教員好,功課緊,管理嚴,就算好學堂了。新公學的同學因為要爭一口氣,所以成績很好,管理也不算壞。但經費實在太窮,教員隻能拿一部分的薪俸,幹事處常常受收房捐和收巡捕捐的人的惡氣;往往因為學校不能付房捐與巡捕捐,同學們大家湊出錢來,借給幹事處。有一次幹事朱經農君(即朱經)感覺學校經費困難已到了絕地,他憂愁過度,神經錯亂,出門亂走,走到了徐家彙的一條小河邊,跳下河去,幸遇人救起,不曾喪命。

這時候,中國公學的吳淞新校舍已開始建築了,但學生很少。內地來的學生,到了上海,知道了兩個中國公學的爭持,大都表同情於新公學,所以新公學的學生總比老公學多。例如張奚若(原名耘)等一些陝西學生,到了上海,趕不上招考時期,他們寧可在新公學附近租屋補習,卻不肯去老公學報名。所以“中國新公學”的招牌一天不去,“中國公學”是一天不得安穩發展的。老公學的職員萬不料我們能支持這麼久。他們也知道我們派出去各省募捐的代表,如朱紱華、朱經農、薛傳斌等,都有有力的介紹,也許有大規模的官款補助的可能。新公學募款若成功,這個對峙的局麵更不容易打消了。

老公學的三幹事之中,張邦傑先生(俊生)當風潮起時在外省募款未歸,他回校後極力主張調停,收回退學的學生。不幸張先生因建築吳淞校舍,積勞成病,不及見兩校的合並就死了。新公學董事長李平書先生因新校經濟不易維持,讚成調停合並。調停的條件大致是:凡新公學的學生願意回去的,都可回去;新公學的功課成績全部承認;新公學所有虧欠的債務,一律由老公學擔負清償。新公學一年之中虧欠已在一萬元以上,捐款究竟隻是一種不能救急的希望;職員都是少年人,犧牲了自己的學業來辦學堂,究竟不能持久。所以到了己酉(1909)十月,新公學接受了調停的條件,決議解散:願回舊校者,自由回去。我有題新校合影的五律二首,七律一首,可以紀念我們在那時候的感情,所以我抄在這裏:

十月題新校合影時公學將解散

無奈秋風起,艱難又一年。

顛危俱有責,成敗豈由天?

黯黯愁茲別,悠悠祝汝賢。

不堪回首處,滄海已桑田。

此地一為別,依依無限情。

淒涼看日落,蕭瑟聽風鳴。

應有天涯感,無忘城下盟!

相攜入圖畫,萬慮苦相縈。

十月再題新校教員合影

也知胡越同舟誼,無奈驚濤動地來。

江上飛烏猶繞樹,尊前殘蠟已成灰。

曇花幻想空餘恨,鴻爪遺痕亦可哀。

莫笑勞勞作芻狗,且論臭味到岑苔。

這都算不得詩,但“應有天涯感,無忘城下盟”兩句確是當時的心理。合並之後,有許多同學都不肯回老公學去,也是如此。這一年的經驗,為一個理想而奮鬥,為一個團體而犧牲,為共同生命而合作,這些都在我們160多人的精神上留下磨不去的影子。20年來,無人寫這一段曆史,所以我寫這幾千字,給我的一班老同學留一點“鴻爪遺痕”。

少年人的理想主義受打擊之後,反動往往是很激烈的。在戊申己酉(1908—1909)兩年之中,我的家事敗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己酉年,大哥和二哥回家,主張分析家產;我寫信回家,說我現在已能自立了,不要家中的產業。其實家中本沒有什麼產業可分,分開時,兄弟們每人不過得著幾畝田,半所屋而已,那一年之中,我母親最心愛的一個妹子和一個弟弟先後死了,她自己也病倒了。我在新公學解散之後,得了兩三百元的欠薪,前途茫茫,毫無把握,哪敢回家去?隻好寄居在上海,想尋一件可以吃飯養家的事。在那個憂愁煩悶的時候,又遇著一班浪漫的朋友,我就跟著他們墮落了。

“注”這一段是去年(1931)夏間寫的,寫成之後,我恐怕我的記載有不正確或不公平的地方,所以把原稿送給王敬芳先生(摶沙),請他批評修改。他是我們攻擊的幹事之一,是當日風潮的一個主要目標。但事隔二十多年,我們都可以用比較客觀的眼光來回看當年的舊事了。他看了之後,寫了一封幾千字的長信給我,承認我的話“說得非常心平氣和,且設身處地的委曲體諒,令我極端佩服”,又指出一些與當日事實不符的地方。他指出的錯誤,我都改正了。所以這一段小史,雖是二十多年後追記的,應該沒有多大的錯誤。我感謝王先生的修正,並且盼望我的老同學朱經農、羅君毅諸先生也給我同樣的修正。

王先生在他的長信裏說了幾句很感慨的話,我認為很值得附錄在此。他說:“我是當初反對取締規則最力的人,但是今日要問我取締規則到底對於中國學生有多大害處,我實在答不出來。你是當時反對公學最力的人,看你這篇文章,今昔觀察也就不同得多了。我想青年人往往因感情的衝動,理智便被壓抑了。中國學校的風潮,大多數是由於這種原因。學校中少一分風潮,便多一分成就。盼望你注意矯正這種流弊。”我是讚成這話的,但是我要補充一句:學校的風潮不完全由於青年人的理智被感情壓抑了,其中往往是因為中年人和青年人同樣的失去了運用理智的能力。專責備青年人是不公允的。中國公學最近幾次的風潮都是好例子。

中國新公學有一個德國教員,名叫何德梅(Ottomeir),他的父親是德國人,母親是中國人,他能說廣東話、上海話、官話,什麼中國人的玩意兒,他全會。我從新公學出來,就搬在他隔壁的一所房子裏住,這兩所房子是通的,他住東屋,我和幾個四川朋友住西屋。和我同住的人,有林君墨(恕)、但怒剛(懋辛)諸位先生,離我們不遠,住著唐桂梁(蟒)先生,是唐才常的兒子。這些人都是日本留學生,都有革命黨的關係。在那個時候各地的革命都失敗了,黨人死的不少,這些人都很不高興,都很牢騷。何德梅常邀這班人打馬將,我不久也學會了。我們打牌不賭錢,誰贏誰請吃雅敘園。我們這一班人都能喝酒,每人麵前擺一大壺,自斟自飲。從打牌到喝酒,從喝酒又到叫局,從叫局到吃花酒,不到兩個月,我都學會了。

幸而我們都沒有錢,所以都隻能玩一點窮開心的玩意兒:賭博到吃館子為止,逛窯子到吃“鑲邊”的花酒或打一場合股份的牌為止。有時候,我們也同去看戲。林君墨和唐桂梁發起學唱戲,請了一位小喜祿來教我們唱戲,同學之中有歐陽予倩,後來成了中國戲劇界的名人。我最不行,一句也學不會,不上兩天我就不學了。此外,我還有一班小朋友,同鄉有許怡蓀、程樂亭、章希呂諸人,舊同學有鄭仲誠、張蜀川、鄭鐵如諸人。怡蓀見我隨著一班朋友發牢騷、學墮落,他常常規勸我。但他在吳淞複旦公學上課,是不常來的,而這一班玩的朋友是天天見麵的,所以我那幾個月之中真是在昏天黑地裏胡混,有時候,整天的打牌;有時候,連日的大醉。

有一個晚上,鬧出亂子來了。那一晚我們在一家“堂子”裏吃酒,喝得不少了,出來又到一家去“打茶圍”。那晚上雨下得很大,下了幾點鍾還不止。君墨、桂梁留我打牌,我因為明天要教書(那時我在華童公學教小學生的國文),所以獨自雇人力車走了。他們看我能談話,能在一疊“局票”上寫詩詞,都以為我沒有喝醉,也就讓我一個人走了。

其實我那時已大醉了,談話寫字都隻是我的“下意識”的作用,我全不記憶。出門上車以後,我就睡著了。

直到第二天天明時,我才醒來,眼睛還沒有睜開,就覺自己不是睡在床上,是睡在硬的地板上!我疑心昨夜喝醉了,睡在家中的樓板上,就喊了一聲“老彭”!——老彭是我雇的一個湖南仆人。喊了兩聲,沒有人答應,我已坐起來了,眼也睜開了。

奇怪得很!我睡在一間黑暗的小房裏,隻有前麵有亮光,望出去好像沒有門。我仔細一看,口外不遠還好像有一排鐵柵欄。我定神一聽,聽見欄杆外有皮鞋走路的聲響。一會兒,狄托狄托地走過來了,原來是一個中國巡捕走過去。

我有點明白了,這大概是巡捕房,隻不知道我怎樣到了這兒來的。我想起來問一聲,這時候才覺得我一隻腳上沒有鞋子,又覺得我身上的衣服都是濕透了的。我摸來摸去,摸不著那一隻皮鞋,隻好光著一隻襪子站起來,扶著牆壁走出去,隔著柵欄招呼那巡捕,問他這是什麼地方。

他說:“這是巡捕房。”

“我怎麼會進來的?”

他說:“你昨夜喝醉了酒,打傷了巡捕,半夜後進來的。”

“什麼時候我可以出去?”

“天剛亮一會,早呢!8點鍾有人來,你就知道了。”

我在亮光之下,才看見我的舊皮袍不但是全濕透了,衣服上還有許多汙泥。我覺得臉上有點疼,用手一摸,才知道臉上也有汙泥,並且有破皮的疤痕。難道我真同人打了架嗎?

這是一個春天的早晨,一會兒就是8點鍾了。果然有人來叫我出去。

在一張寫字桌邊,一個巡捕頭坐著,一個渾身泥汙的巡捕立著回話。那巡捕頭問:

“就是這個人?”

“就是他。”

“你說下去。”

那渾身泥汙的巡捕說:

“昨夜快12點鍾時候,我在海寧路上班,雨下得正大。忽然(他指著我)他走來了,手裏拿著一隻皮鞋敲著牆頭,狄托狄托地響。我拿巡捕燈一照,他開口就罵。”

“罵什麼?”

“他罵‘外國奴才’!我看他喝醉了,怕他闖禍,要帶他到巡捕房裏來。他就用皮鞋打我,我手裏有燈,抓不住他,被他打了好幾下。後來我抱住他,搶了他的鞋子,他就和我打起來了。兩個人抱住不放,滾在地上。下了一夜的大雨,馬路上都是水,兩個人在泥水裏打滾。我的燈也打碎了,身上臉上都被他打了。他臉上的傷是在石頭上擦破了皮。我吹叫子,喚來了一部空馬車,兩個馬夫幫我捉住他,關在馬車裏,才能把他送來。我的衣服是烘幹了,但是衣服上的泥都不敢弄掉,這都是在馬路當中滾的。”

我看他臉上果然有傷痕,但也像是擦破了皮,不像是皮鞋打的。他解開上身,也看不出什麼傷痕。

巡捕頭問我,我告訴了我的真姓名和職業,他聽說我是在華童公學教書的,自然不願得罪我。他說,還得上堂問一問,大概要罰幾塊錢。

他把桌子上放著的一隻皮鞋和一條腰帶還給我。我穿上了鞋子,才想起我本來穿有一件緞子馬褂,我向他要馬褂,他問那泥汙的巡捕,他回說:“昨夜他就沒有馬褂。”

我心裏明白了。

我住在海寧路的南林裏,那一帶在大雨的半夜裏是很冷靜的。我上了車就睡著了。車夫到了南林裏附近,一定是問我到南林裏第幾弄。我大概睡得很熟,不能回答了。車夫叫我不醒,也許推我不醒,他就起了壞心思,把我身上的錢摸去了,又把我的馬褂剝去了。帽子也許是他拿去了的,也許是丟了的。他大概還要剝我的皮袍,不想這時候我的“下意識”醒過來了。就和他抵抗。那一帶是沒有巡捕的,車夫大概是拉了車子跑了,我大概追他不上,自己也走了。皮鞋是跳舞鞋式的,沒有鞋帶,所以容易掉下來;也許是我跳下車來的時候就掉下來了,也許我拾起了一隻鞋子來追趕那車夫。車夫走遠了,我赤著一隻腳在雨地裏自然追不上。我慢慢地依著“下意識”走回去,醉人往往愛裝麵子,所以我丟了東西反唱起歌來了,——也許唱歌是那個巡捕的胡說,因為我的意識生活是不會唱歌的。

這是我自己用想象來補充的一段,是沒有法子證實的了。但我想到在車上熟睡的一段,不禁有點不寒而栗,身上的水濕和臉上的微傷哪能比那時刻的生命的危險呢?

巡捕頭許我寫一封短信叫人送到我的家中。那時候鄭鐵如(現在的香港中國銀行行長)住在我家中,我信上托他帶點錢來準備做罰款。

上午開堂問事的時候,幾分鍾就完了,我被罰了五元,做那個巡捕的養傷費和賠燈費。

我到了家中,解開皮袍,裏麵的棉襖也濕透了,一解開來,裏麵熱氣蒸騰:濕衣裹在身上睡了一夜,全蒸熱了!我照鏡子,見臉上的傷都隻是皮膚上的微傷,不要緊的。可是一夜的濕氣倒是可怕。

同住的有一位四川醫生,姓徐,醫道頗好。我請他用猛藥給我解除濕氣。他下了很重的瀉藥,泄了幾天,可是後來我手指上和手腕上還發出了四處的腫毒。

那天我在鏡子裏看見我臉上的傷痕和渾身的泥濕,我忍不住歎一口氣,想起“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詩句,心裏百分懊悔,覺得對不住我的慈母,——我那在家鄉時時刻刻懸念著我,期望著我的慈母!我沒有掉一滴眼淚,但是我已經過了一次精神上的大轉機。

我當日在床上就寫信去辭了華童公學的職務,因為我覺得我的行為玷辱了那個學校的名譽。況且我已決心不做那教書的事了。

那一年(庚戌,1910)是考試留美賠款官費的第二年。聽說,考試取了備取的還有留在清華學校的希望。我決定關起門來預備去應考試。

許怡蓀來看我,也力勸我擺脫一切去考留美官費。我所慮的有幾點:一是要籌養母之費,二是要還一點小債務,三是要籌兩個月的費用和北上的旅費。怡蓀答應替我去設法。後來除他自己之外,幫助我的有程樂亭的父親鬆堂先生和我的族叔祖節甫先生。

我閉戶讀了兩個月的書,就和二哥紹之一同北上。到了北京,蒙二哥的好朋友楊景蘇先生(誌洵)的厚待,介紹我住在新建築中的女子師範學校(後來的女師大)校舍裏,所以費用極省。在北京一個月,我不曾看過一次戲。

楊先生指點我讀舊書,要我從《十二經注疏》用功起。我讀漢儒的經學,是從這個時候起的。

留美考試分兩場,第一場考國文英文,及格者才許考第二場的各種科學。國文試題為《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說》,我想這個題目不容易發揮,又因我平日喜歡看雜書,就做了一篇亂談考據的短文,開卷就說:

矩之作也,不可考矣。規之作也,其在周之末世乎?

下文我說《周髀算經》作圓之法足證其時尚不知道用規作圓;又孔子說“不逾矩”,而不並舉規矩,至墨子、孟子始以規矩並用,足證規之晚出。這完全是一時異想天開的考據,不料那時看卷子的先生也有考據癖,大賞識這篇短文,批了100分。英文考了60分,頭場平均80分,取了第10名。第二場考的各種科學,如西洋史,如動物學,如物理學,都是我臨時抱佛腳預備起來的,所以考得很不得意。幸虧頭場的分數占了大便宜,所以第二場我還考了個第55名。取送出洋的共70名,我很挨近榜尾了。

南下的旅費是楊景蘇先生借的。到了上海,節甫叔祖許我每年遇必要時可以墊錢寄給我的母親供家用。怡蓀也答應幫助。沒有這些好人的幫忙,我是不能北去,也不能放心出國的。

我在學校裏用胡洪騂的名字,這回北上應考,我怕考不取為朋友學生所笑,所以臨時改用胡適的名字。從此以後,我就叫胡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