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可以作詩,本來是毫無可疑的。杜甫、白居易、寒山、拾得、邵雍、王安石、陸遊的白話詩都可以舉來作證。詞曲裏的白話更多了。但何以我的朋友們還不能承認白話詩的可能呢?這有兩個原因:第一是因為白話詩確是不多,在那無數的古文詩裏,這兒那兒的幾首白話詩在數量上確是很少的。第二是因為舊日的詩人詞人隻有偶然用白話作詩詞的,沒有用全力作白話詩詞的,更沒有自覺的作白話詩詞的。所以現在這個問題還不能光靠曆史材料的證明,還須等待我們用實地試驗來證明。
所以我答叔永的信上說:
總之,白話未嚐不可以入詩,但白話詩尚不多見耳。古之所少有,今日豈必不可多作乎?……
白話之能不能作詩,此一問題全待吾輩解決。解決之法,不在乞憐古人,謂古之所無,今必不可有,而在吾輩實地試驗。一次“完全失敗”,何妨再來?若一次失敗,便“期期以為不可”,此豈“科學的精神”所許乎?……
高腔京調未嚐不可成為第一流文學。……適以為但有第一流文人肯用高腔京調著作,便可使京調高腔成第一流文學。病在文人膽小不敢用之耳。元人作曲可以取仕宦,下之亦可謀生,故名士如高則誠、關漢卿之流皆肯作曲作雜劇。今之高腔京調皆不文不學之戲子為之,宜其不能佳矣。此則高腔京調之不幸也。……
足下亦知今日受人崇拜之莎士比亞,即當時唱京調高腔者乎?……與莎氏並世之培根著《論集》(Essays),有拉丁文英文兩種本子;書既出世,培根自言,其他日不朽之名當賴拉丁文一本;而英文本則但以供一般普通俗人之傳誦耳,不足輕重也。此可見當時之英文的文學,其地位皆與今日京調高腔不相上下。……吾絕對不認“京調高腔”與“陶謝李杜”為勢不兩立之物。今且用足下之文字以述吾夢想中之文學革命之目的,曰:
(1)文學革命的手段,要令國中之陶、謝、李、杜敢用白話京調高腔作詩。要令國中之陶、謝、李、杜皆能用白話京調高腔作詩。
(2)文學革命的目的,要令中國有許多白話京調高腔的陶、謝、李、杜,要令白話京調高腔之中產出幾許陶、謝、李、杜。(3)今日決用不著陶、謝、李、杜的陶、謝、李、杜。何也?時代不同也。
(4)吾輩生於今日,與其作不能行遠不能普及的《五經》、兩漢、六朝、八家文字,不如作家喻戶曉的《水滸》《西遊》文字。與其作似陶似謝似李似杜的詩,不如作不似陶不似謝不似李不似杜的白話詩。與其作一個“真詩”,走“大道”,學這個,學那個的陳伯嚴、鄭蘇盦,不如作一個實地試驗,“旁逸斜出”,“舍大道而弗由”的胡適。
此四者,乃適夢想中文學革命之宣言書也。
嗟夫,叔永,吾豈好立異以為高哉?徒以“心所謂是,不敢不為”。吾誌決矣。吾自此以後,不更作文言詩詞。吾之《去國集》乃是吾絕筆的文言韻文也。……(7月26日)
這是我第一次宣言不做文言的詩詞。過了幾天,我再答叔永道:
古人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文字者,文學之器也。我私心以為文言決不足為吾國將來文學之利器。施耐庵、曹雪芹諸人已實地證明作小說之利器在於白話。今尚需人實地試驗白話是否可為韻文之利器耳。……
我自信頗能用白話作散文,但尚未能用之於韻文。私心頗欲以數年之力,實地練習之。倘數年之後,竟能用文言白話作文作詩,無不隨心所欲,豈非一大快事?
我此時練習白話韻文,頗似新辟一文學殖民地。可惜須單身匹馬而往,不能多得同誌,結伴同行。然我去誌已決。公等假我數年之期。倘此新國盡是沙磧不毛之地,則我或終歸老於“文言詩國”,亦未可知。倘幸而有成,則辟除棘荊之後,當開放門戶,迎公等同來蒞止耳。“狂言人道臣當烹。我自不吐定不快,人言未足為輕重。”足下定笑我狂耳。……(8月4日)
這封信是我對於一班討論文學的朋友的告別書。我把路線認清楚了,決定努力作白話詩的試驗,要用試驗的結果來證明我的主張的是非。所以從此之後,我不再和梅任諸君打筆墨官司了。信中說的“可惜須單身匹馬而往,不能多得同誌,結伴而行”,也是我當時心裏感覺的一點寂寞。我心裏最感覺失望的,是我平時最敬愛的一班朋友都不肯和我同去探險。一年多的討論,還不能說服一兩個好朋友,我還妄想要在國內提倡文學革命的大運動嗎?
有一天,我坐在窗口吃我自做的午餐,窗下就是一大片長林亂草,遠望著赫貞江。我忽然看見一對黃蝴蝶從樹梢飛上來,一會兒,一隻蝴蝶飛下去了,還有一隻蝴蝶獨自飛了一會,也慢慢地飛下去,去尋它的同伴去了,我心裏頗有點感觸,感觸到一種寂寞的難受,所以我寫了一首白話小詩,題目就叫做《朋友》(後來才改作《蝴蝶》):
兩個黃蝴蝶,
雙雙飛上天。
不知為什麼,
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
孤單怪可憐;
也無心上天,
天上太孤單。(8月23日)
這種孤單的情緒,並不含有怨望我的朋友的意思。我回想起來,若沒有那一班朋友和我討論,若沒有那一日一郵片,三日一長函的朋友切磋的樂趣,我自己的文學主張決不會經過那幾層大變化,決不會漸漸結晶成一個有係統的方案,決不會慢慢地尋出一條光明的大路來。況且那年(1916)的3月間,梅覲莊對於我的俗話文學的主張,已很明白的表示讚成了。(看上文引他的3月19日來信。)後來他們的堅決反對,也許是我當時的少年意氣太盛,叫朋友難堪,反引起他們的反感來了,就使他們不能平心靜氣的考慮我的曆史見解,就使他們走上了反對的路上去,但是因為他們的反駁,我才有實地試驗白話詩的決心。莊子說得好:“彼出於是,是亦因彼”。一班朋友做了我多年的“他山之錯”,我對他們,隻有感激,決沒有絲毫的怨望。
我的決心試驗白話詩,一半是朋友們一年多討論的結果,一半也是我受的實驗主義的哲學的影響。實驗主義教訓我們:一切學理都隻是一種假設;必須要證實了(verified),然後可算是真理。證實的步驟,隻是先把一個假設的理論的種種可能的結果都推想出來,然後想法子來試驗這些結果是否適用,或是否能解決原來的問題。我的白話文學論不過是一個假設,這個假設的一部分(小說詞曲等)已有曆史的證實了;其作一部分(詩)還須等待實地試驗的結果。我的白話詩的實地試驗,不過是我的實驗主義的一種應用。所以我的白話詩還沒有寫得幾首,我的詩集已有了名字了,就叫做《嚐試集》。我讀陸遊的詩,有一首詩雲:
能仁院前有石像丈餘,蓋作大像時樣也。
江閣欲開千尺像,
雲龕先定此規模。
斜陰徙倚空長歎,
嚐試成功自古無。
陸放翁這首詩大概是別有所指,他的本意大概是說:小試而不得大用,是不會成功的,我借他這句詩,做我的白話詩集的名字,並且作了一首詩,說明我的嚐試主義:
嚐試篇
“嚐試成功自古無”,
放翁這話未必是。
我今為下一轉語,
自古成功在嚐試。
請看藥聖嚐百草,
嚐了一味又一味。
又如名醫試丹藥,
何嫌六百零六次。
莫想小試便成功,
哪有這樣容易事!
有時試到千百回,
始知前功盡拋棄。
即使如此已無愧,
即此失敗便足記。
告人此路不通行,
可使腳力莫浪費。
我生求師二十年,
今得“嚐試”兩個學。
作詩做事要如此,
雖未能到頗有誌。
作“嚐試歌”頌吾師,
願大家都來嚐試!(8月3日)
這是我的實驗主義的文學觀。
這個長期討論的結果,使我自己把許多散漫的思想彙集起來,成為一個係統。1916年的8月19日,我寫信給朱經農,中有一段說:
新文學之要點,約有八事:
(一)不用典
(二)不用陳套語
(三)不講對仗
(四)不避俗字俗語(不嫌以白話作詩詞)。
(五)須講求文法(以上為形式的方麵)。
(六)不作無病之呻吟。
(七)不摹(模)仿古人。
(八)須言之有物(以上為精神〔內容〕的方麵)。
那年10月中,我寫信給陳獨秀先生,就提出這八個“文學革命”的條件。次序也是這樣的。不到一個月,我寫了一篇《文學改良芻議》,用複寫紙抄了兩份,一份給《留美學生季報》發表,一份寄給獨秀在《新青年》上發表(《胡適文存》卷一,頁七——二三)。在這篇文字裏,八件事的次序大改變了:
(一)須言之有物。
(二)不摹(模)仿古人。
(三)須講求文法。
(四)不作無病之呻吟。
(五)務去爛(濫)調套語。
(六)不用典。
(七)不講對仗。
(八)不避俗字俗語。
這個新次第是有意改動的。我把“不避俗字俗語”一件放在最後,標題隻是很委婉地說“不避俗字俗語”,其實是很鄭重的提出我的白話文學的主張。我在那篇文字裏說:
吾惟以施耐庵、曹雪芹、吳研人為文學正宗,故有“不避俗字俗語”之論也。蓋吾國言文之背馳久矣。自佛書之輸入,譯者以文言不足以達意,故以淺近之文譯之,其體已近白話。其後佛氏講義語錄尤多用白話為之者,是為語錄體之原始。及宋人講學,以白話為語錄,此體遂成講學正體(明人因之)。當是時,白話已久入韻文,觀宋人之詩詞可見。及至元時,中國北部在異族之下三百餘年矣。此三百年中,中國乃發生一種通俗行遠之文學,文則有《水滸》、《西遊》、《三國》,曲則尤不可勝計。以今世眼光觀之,則中國文學當以元代為最盛;傳世不朽之作,當以元代為最多。此無可疑也。當是時,中國之文學最近言文合一,白話幾成文學的語言矣。使此趨勢不受阻遏,則中國幾有一“活文學”出現,而但丁、路得之偉業幾發生於神州。不意此趨勢驟為明代所阻,政府既以八股取士,而當時文人以何李七子之徒,又爭以複古為高。於是此千年難遇言文合一之機會,遂中道夭折矣。然以今世曆史進化的眼光觀之,則白話文學之為中國文學之正宗,又為將來文學必用之利器,可斷言也。以此之故,吾主張今日作文作詩,宜采用俗語俗字。與其用三千年前之死字,不如用二十世紀之活字。與其作不能行遠不能普及之秦漢六朝,不如作家喻戶曉之《水滸》、《西遊》文字也。
這完全是用我三四月中寫出的《中國文學史觀》(見上文引的4月5日日記)稍稍加上一點後來的修正,可是我受了在美國的朋友的反對,膽子變小了,態度變謙虛了,所以此文標題但稱“文學改良芻議”而全篇不敢提起“文學革命”的旗子。篇末還說:
上述八事,乃吾年來研思此一大問題之結果。……謂之“芻議”,猶雲未定草也。伏惟國人同誌有以匡糾是正之。
這是一個外國留學生對於國內學者的謙遜態度。文字題為“芻議”,詩集題為“嚐試”,是可以不引起很大的反感的了。
陳獨秀先生是一個老革命黨,他起初對於我的八條件還有點懷疑(《新青年》二卷二號。其時國內好學深思的少年,如常乃德君,也說“說理紀事之文,必當以白話行之,但不可施於美術文耳”。見《新青年》二卷四號)。但他見了我的《文學改良芻議》之後,就完全讚成我的主張,他接著寫了一篇《文學革命論》(《新青年》二卷五號),正式在國內提出“文學革命”的旗幟。他說:
文學革命之氣運,醞釀已非一日。其首舉義旗之急先鋒則為吾友胡適。餘甘冒全國學究之敵,高張“文學革命軍”之大旗,以為吾友之聲援。旗上大書特書吾革命三大主義:
曰: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
曰: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
曰: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
獨秀之外,最初讚成我的主張的,有北京大學教授錢玄同先生(《新青年》二卷六號通信;又三卷一號通信)。此後文學革命的運動就從美國幾個留學生的課餘討論,變成國內文人學者的討論了。
《文學改良芻議》是1917年1月出版的,我在1917年4月9日還寫了一封長信給陳獨秀先生,信內說:
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願國中人士能平心靜氣與吾輩同力研究此問題。討論既熟,是非自明。吾輩已張革命之旗,雖不容退縮,然亦決不敢以吾輩所主張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獨秀在《新青年》(第三卷三號)上答我道:
鄙意容納異議,自由討論,固為學術發達之原則,獨至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餘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蓋以吾國文化倘已至文言一致地步,則以國語為文,達意狀物,豈非天經地義?尚有何種疑義必待討論乎?其必欲擯棄國語文學,而悍然以古文為正宗者,猶之清初曆家排斥西法,乾嘉疇人非難地球繞日之說,吾輩實無餘閑與之作此無謂之討論也。
這樣武斷的態度,真是一個老革命黨的口氣。我們一年多的文學討論的結果,得著了這樣一個堅強的革命家做宣傳者,做推行者,不久就成為一個有力的大運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