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年期的曹操有著馬革裹屍的決心,時逢黃巾起義,西部又有軍人叛亂。曹操希望自己能在沙場上建立軍功,到死後換得一個“漢故征西將軍曹操”的墓碑!後來董卓作亂,曹操又興起了在伐董戰爭中建立軍功的念頭。可惜一切皆成空!反董聯盟解散後,軍閥各自混戰。此時的曹操,也終於明白亂世的第一生存要義是為自己打拚出一塊地盤來。三四十歲之間的曹操依然對漢室有著炙熱的信念,可是他已經深知鐵血法則為何物。
中年期的曹操終於有所成就,但他並沒有成為少年時所想的“能臣”,而是天下人眼中的“亂世梟雄”。盡管他掃平軍閥、統一大半個中國,可是朝野之間、議論紛紛,宮廷之中,更是猜忌重重!以至於曹操在《讓縣明本誌令》中發出了這樣的感慨:“如果沒有我曹操,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
有時曹操會覺得漢獻帝太忘恩負義,有時他又覺得天下人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時他真的想放棄一切,包括軍隊、官職,回到自己的封地去(當時曹操的爵位是武平侯,封地包括四個縣),這樣就不會有猜忌了!但是曹操冷靜下來便意識到:這是完全行不通的!熟讀史書的他可以想見:一旦放下手中的兵權,迫害就會隨之而來!到時候不但曹家死無葬身之地,剛平靜下來的天下也會重新陷入混亂!
這就是所謂騎虎難下,曹操沒有辦法回頭!而荀彧卻想在漢獻帝和曹操之間尋求一種平衡,太天真也太危險!曹操慨歎,荀彧想讓曹操做漢室忠臣,曹操又何嚐不想?可是一旦曹操做漢室忠臣,便是死!便是做不成漢室忠臣!這其中的利害,以你荀文若之睿智,怎麼就想不明白呢?
所謂:“越相知、越遙遠”,荀彧與曹操的狀態,正是如此!
荀彧不是不明白,他隻是不想明白而已!建安十七年,他的屬下、尚書董昭提出了冊封曹操為“公爵”並加授“九錫”的建議,理由是曹操的功勞太大,現有的官爵已經不太相稱。荀彧知道“公爵”並加授“九錫”意味著什麼,他也猜出董昭背後有人支持,這人搞不好就是曹操自己。但是荀彧還是想賭一把,他抱有一線希望,或者更準確說是一絲幻想。他以為自己的意見可以延緩這一過程(不是阻攔)。
於是荀彧罕見地、堅決地唱起了反調,他說曹操當年起兵是為了匡扶漢室這個大義所在,並不是貪圖什麼“公爵”、“九錫”,你們這些人應該成全他的美德,不要亂抬轎子!
荀彧以為給曹操戴上了一頂“君子”的帽子,就能讓曹操三思後行。但是他這次真的錯了。當他被傳召到譙縣所謂“勞軍”,接著又莫名其妙地“參丞相軍事”,荀彧知道這次真的過不去了。
這天在壽春,曹操命人送來一個盒子,說是特別準備的食物。荀彧打開一看,裏麵空無一物!荀彧想:空盒子是什麼意思呢?空就是沒有,空盒子其實是沒有意思的。荀彧活下去已經沒有什麼意思了,既然沒什麼意思,那就此告別吧!
荀彧的死,是他對自己命運的選擇,也是對士大夫精神的一種詮釋,何謂大忠、大仁、大義、大勇,都在其中。我們沒有資格去菲薄這種選擇,唯有持一種敬意。這就是荀彧的人生,時年五十歲,比許多人活得都短。但是他的人生很自我,他在這五十年的人生中尋求到了他心目中的真義,而這真義,恰恰是古往今來許多仁人誌士苦苦追求的!
我是誰?誰又是我?荀彧以他的死給出了人生的答案:我便是荀彧,荀彧便是我!
荀彧死後,曹操與漢室的矛盾迅速激化,血雨腥風一幕幕上演,但是這一切已經與荀彧無關。荀彧喜歡香味,常將衣服薰香。若幹年後,晉人習鑿齒在《襄陽記》中寫道:“荀令君至人家,坐處三日香。”唐人有詩雲:“熏香荀令偏憐少,傅粉何郎不解愁。”那一日,想來荀彧依舊薰了香,然後安詳地服下毒藥。當人們打開房門之時,一代名士荀文若已經魂歸九天,唯有這香氣久散不去。
曹操人生的最後課題:做不做皇帝?
荀彧的死,對整個帝國朝野的心理震撼極大。曹操連老朋友、老部下都不放過,可見其心狠手辣。官紳們迫於威壓,固然不敢妄議。可是民間的嘴巴是堵不住的,一時間出來了許多關於不利於曹操的傳聞。有人說,這是孫權、劉備派遣的間諜在煽風點火。也有人說,這便是所謂民聲。
在諸多傳聞中,有一則故事直指曹操原來就是一個“寧我負人,毋人負我”的惡人:“當年曹操從洛陽城裏逃出來的時候,路過成皋,拜訪老友呂伯奢。呂伯奢恰好外出不在家中,他的五個兒子招待了曹操,然而多疑的曹操卻認為他們另有所圖,殺了呂家的兒子,然後逃之夭夭!”
說故事的人最後還煞有其事地指稱曹操殺人之後,淒愴地說了一句人生格言:“寧我負人,毋人負我”,以此證明曹操的殘忍、自私、暴戾。
這個故事的漏洞在於,既然現場所有人都被曹操殺人滅口,那麼又是誰聽見了曹操的淒愴自語呢?難道是曹操自曝其醜不成?
至於曹操將要廢除漢獻帝,自立為帝的流言,更是此起彼伏。而荀彧死後曹操的所作所為,似乎也驗證了這一點。雖然因為荀彧的死,曹操將冊封公爵一事推遲到第二年的五月。可是荀彧生前反對的代漢計劃,似乎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
建安十八年,在曹操的主持下,東漢帝國重新劃分行政區,合並十四個州為古代的九州。到了五月,朝廷終於下旨,冊封曹操為“魏公”,領地為冀州的十個郡(包括山西、河北、河南、山東的各一部分),同時加授“九錫”。
所謂“九錫”,就是九種尊崇意義的器物,包括皇家馬車、袞冕之服、諸侯級別的樂隊、紅漆大門、斜坡階梯(類似當今的VIP通道)、虎賁衛士、紅黑色的專用弓箭、斧鉞和祭禮用的特殊酒器。
這些器物本身沒什麼,關鍵從前王莽篡國之前就接受過“九錫”。大臣,尤其像曹操這樣的權臣,接受“九錫”意味著篡逆程序的啟動。
接著,曹操重新整頓他的團隊,荀攸暫時擔任這個團隊的核心,他的職務是新成立的魏國的國務院辦公廳主任(尚書令),毛玠、崔琰等擔任國務秘書(尚書),王粲、杜襲等擔任谘詢官(侍中),鍾繇擔任司法部長(大理),王修擔任農林部長(大司農),袁渙做保安部主任(郎中令)兼代理監察院長(行禦史大夫事),陳群擔任監察院副院長(禦史中丞)。
在這個團隊中,昔日繁榮一時的潁川幫隨著荀彧的死完全煙消雲散,隻剩下荀攸、鍾繇二老而已。舊人即所謂的“曹一期”也繼續減少,除了潁川二老,隻有毛玠。崔琰、王修是袁氏那裏跳槽過來的,王粲是從劉表那裏跳槽過來的,袁渙是劉備的門生,陳群是呂布那裏跳槽過來的,杜襲則是曹操從基層提拔起來的新人。
這是曹操的魏國團隊,許都小朝廷那裏,也安排了新的團隊。如名士華歆,建安五年他從江東回到北方,職位一直不高。如今,曹操終於重用此人,讓他替代死去的荀彧,擔任漢帝國的國務院辦公廳主任(尚書令)。兗州人郗慮擔任東漢帝國的監察院長(禦史大夫)。
建安十九年冬天,在曹操的授意之下,郗慮、華歆這兩個打手呼嘯登場,懲治對曹操不利的伏皇後。走投無路的伏皇後隻能躲在夾壁暗室之中,華歆毫不客氣,命令武士敲開牆壁,華歆親手拉著皇後的袖子,將她扯出暗室,押赴暴室行刑。
當時漢獻帝就在殿上呆坐著,伏皇後光著雙腳、披頭散發地從他麵前走過,一邊走還一邊哭。
“陛下,能不能救我一命啊!”
漢獻帝哭喪著臉說:“我的命都不知在何處呢!”回頭對郗慮說:“郗院長,天下居然有這種事嗎?”
郗慮是什麼人?當年孔融一案,他就是主要策劃人。設局陷害是他的拿手活,這一次伏皇後案,證據確鑿,他倒是落個輕鬆自在。漢獻帝跟他哭訴,真是病肓亂投醫。
不久伏皇後被殺,她與漢獻帝所生的兩個兒子也全部被毒死,整個伏氏家族一百餘口人,全部被殺!
伏皇後案兩年後的夏天,曹操更上一個台階,當上了魏王。一個叫楊訓的人為了上位,上書拍馬屁。恰好楊訓是崔琰推薦的。崔琰就把楊訓所寫的馬屁文章拿來看了兩眼,寫了一句話:
“看了你的文章,事情是件好事!可是時乎,時乎!形勢總是在不斷變化。”
崔琰的本意,大概是說曹操封王是件好事,你寫文章歌功頌德也在人情世故之中。人生如戲,變化無常,誰能知道明天會怎麼樣呢?
然而就是這麼一句感慨之語,被人告到了曹操那裏,說是“傲世怨謗,意指不遜”。曹操殺人已經殺紅眼了,立刻下令逮捕崔琰,剃光頭發當奴隸。可是崔琰當了奴隸還被人檢舉,說會客的時候“虯須直視,若有所瞋”。於是曹操便殺了崔琰!
曹操殺了一個崔琰還不過癮似的,又編排起崔琰同事、“一期舊人”毛玠的不是。他讓西曹掾丁儀告發毛玠“同情崔琰、怨恨誹謗”,然後把毛玠打入大牢。毛玠的人緣不錯,有兩位同僚為他辯解,並要求深查。曹操手裏沒有確切的證據,一旦深查,人們都會知道丁儀背後的指使者其實就是曹操本人。於是這件案子最後不了了之。毛玠保全了性命,罷官回家終老(這未嚐不是壞事變好事)。
又過了一年,即建安二十二年的夏天,曹操又給自己頒發:“設天子旌旗,出入稱警蹕”。到了冬天,再頒發“冕十有二旒,乘金根車,駕六馬,設五時副車”。這些都是皇帝的排場,曹操心裏在想什麼,傻子都知道!
曹操的步步緊逼,終於逼出一場事變,這就是建安二十三年(218年)的許都之火焰。
忠漢派的最後一擊:許都之火焰
東漢獻帝建安二十三年(218年)春天,甲子之夜晚,許都北城的兵營(屬於丞相府)忽然燃起一把衝天大火,繼而人聲鼎沸。
當時曹操人在鄴城,負責許都留守事務的是丞相長史王必。王長史也是曹一期的成員,算是老資格,曹操委任他留守許都,可見對此人是比較信任的。
王長史本該警惕性更高一些,可是他卻以為是純屬偶然性的失火,大意地帶了十幾個人去察看現場,組織滅火。結果在混亂中有人向他射箭,王必躲閃不及,肩膀上中了一箭,一時血流如注。這時兵營內外已經殺聲四起,王必終於明白這不是失火,而是一場有預謀的兵變。
接下來王必的處置倒還算冷靜到位,他退守許都南城,同時聯絡駐紮在許都附近的典農中郎將嚴匡,調集部隊鎮壓變亂。戰鬥持續到天明,王必和嚴匡已經完全控製住了局麵,然而令王必震驚的是,組織兵變欲取他性命之人居然是他的好友京兆人金禕。
金禕這個人,據說是前漢名臣金日磾的後代,因此忠於漢朝。他眼見曹操的勢力一天比一天強大,早晚會篡權奪位,於是策劃了這起兵變。與金禕合謀的人中,包括少府耿紀、司直韋晃、太醫令吉本等。經曆多次血雨腥風,這些人大概是許縣最後一批忠漢派,為了他們的政治理想,決定最後一搏。他們的計劃是:放火焚燒兵營,引誘王必出來救火,將其射殺。然後向南引關羽為聲援,挾天子討伐曹操。
忠漢派人士的救國決心無可置疑,然而他們卻缺乏造反的實力。金禕等所依靠的主要兵力居然是許都街頭的無業閑散人員和他們的家仆以及兵營裏極少數同情漢獻帝的軍人,加起來不過一千餘人。這樣力量單薄的叛亂自然是以卵擊石,金禕等很快被捕。曹操親自到許縣來處置此事,忠漢派人士的家族毫無懸念地遭到屠殺,一個不留!
曹操方麵最嚴重的損失是王必的死,他終因箭傷位置過於要害,傷重不治而死。曹操很傷心,因為王必在他眼中是難得的“國之良吏”。當初任命王必時,曹操專門下過一道文書表揚王必的勞苦功高,可見器重程度:“王必是我披荊斬棘、開辟大業時的屬下,忠心不二、勤勞用心,可稱國之良吏。有一段時間因為各種原因,未能重用這匹千裏馬,一直是我心中遺憾。所以這次任命你領長史一職,掌管許中軍事。”
曹操懷疑朝廷裏還潛伏著大批忠漢派人士,他決心用忠漢派的鮮血來祭奠王必。他將百官召集到鄴城:“當夜事變之時,出來救火的站在左邊,留在家中閉門不出的站在右邊。”
百官不是第一次領教曹操的手段,他們揣測參加救火總不至於有罪,於是多數人站到了左邊。曹操卻出乎意料地宣布:“閉門不出之人一定沒有參加叛亂,那些所謂出來救火之人實際上就是叛賊的同黨。”
於是將這些倒黴的官員拉到漳河之濱處死,這些人其實很無辜,恐怕死到臨頭也不明白:為什麼曹操要殺自己?其實,曹操也不能斷定救火的便是忠漢派人士,他殺掉這一批人,很大程度上是為了立威。用他們的血,警告其他人不得再三心二意。
對於忠漢派人士來說,他們這一把火放得不是時候。倘若推遲個一年、兩年,效果便會完全不同。因為吞並了漢中的劉備正在摩拳擦掌,籌備北伐。而作為北伐的東路大軍關羽軍團,正在南郡集結,準備入侵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