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1 / 3)

吾儕以今代的史眼讀之,不能不大詫異:第一,其文句簡短達於極點,每條最長者不過四十餘字,如定四年雲:“三月,公會劉子、晉侯、宋公、蔡侯、衛侯、陳子、鄭伯、許男、曹伯、莒子、邾子、頓子、胡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齊國夏於召陵,侵楚。”最短者乃僅一字。如隱八年雲:“螟。”第二,一條紀一事,不相聯屬,絕類村店所用之流水帳簿。每年多則十數條,少則三四條《竹書紀年》記夏、殷事,有數十年乃得一條者。又絕無組織,任意斷自某年,皆成起訖。第三,所記僅各國宮廷事,或宮廷間相互之關係,而於社會情形一無所及。第四,天災地變等現象本非曆史事項者,反一一注意詳記。吾儕因此可推知當時之史的觀念及史的範圍,非惟與今日不同,即與秦漢後亦大有異。又可見當時之史,隻能謂之簿錄,不能謂之著述。雖然,世界上正式的年代史,恐不能不推我國史官所記為最古。《竹書紀年》起自夏禹,距今既四千年。即《春秋》為孔子斷代之書,亦既當西紀前七二二至四八一年,其時歐洲史跡有年可稽者尚絕稀也。此類之史,當春秋戰國間,各國皆有。故孟子稱“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墨子稱“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又稱“百國《春秋》”,則其時史書之多,略可概見。乃自秦火之後,蕩然無存,司馬遷著書時,已無由資其參驗。汲塚幸得碩果,旋又壞於宋後之竄亂。而孔子所修,又藉以寄其微言大義,隻能作經讀,不能作史讀。於是二千年前爛若繁星之古史,竟無一完璧以傳諸今日。籲!可傷也。

同時複有一種近於史類之書,其名曰“書”,或曰“誌”,或曰“記”。今六經中之《尚書》,即屬此類。《漢書·藝文誌》謂:“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此種嚴格的分類是否古代所有,雖屬疑問。要之此類記載,必發源甚古。觀春秋戰國時人語常引《夏誌》《商誌》《周誌》或《周書》《周記》等文,可知也。此等書蓋錄存古代策命告誓之原文,性質頗似檔案,又似文選。但使非出杜撰,自應認為最可寶之史料。蓋不惟篇中所記事實直接有關於史跡,即單詞片語之格言,亦有時代思想之背景在其後也。此類書現存者有《尚書》二十八篇,其年代上起堯舜,下訖春秋之秦穆。然應否全部認為正當史料,尚屬疑問。此外尚有《逸周書》若幹篇,真贗參半,然其真之部分,吾儕應認為與《尚書》有同等之價值也。

《春秋》《尚書》二體,皆可稱為古代正史,然此外尚非無史籍焉。蓋文字之用既日廣,疇昔十口相傳者,漸皆著諸竹帛,其種類非一。例如《左傳》所稱《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莊子》所稱《金版》《六弢》,《孟子》所雲“於《傳》有之”,其書今雖皆不傳,然可懸想其中所記皆前言往行之屬也。汲塚所得古書,有《瑣語》,有《雜書》,有《穆天子傳》。其《雜書》中,有《周食田法》,有《美人盛姬死事》《穆天子傳》及《美人盛姬死事》今存,《瑣語》亦有輯佚本。凡此皆正史以外之記錄,即後世別史、雜史之濫觴。計先秦以前此類書當不少,大抵皆經秦火而亡。《漢·藝文誌》中各書目,或有一部分屬此類,惜今並此不得見矣。

以上三類者,或為形式的官書,或為備忘的隨筆,皆未足以言著述。史學界最初有組織之名著,則春秋戰國間得二書焉,一曰左丘之《國語》,二曰不知撰人之《世本》。左丘或稱左丘明,今本《左傳》,共稱為彼所撰。然據《史記》所稱述,則彼固名丘不名丘明,僅撰《國語》而未撰《左傳》。或謂今本《左傳》乃漢人割裂《國語》以偽撰,其說當否且勿深論。但《國語》若既經割裂,則亦必須與《左傳》合讀,然後左氏之麵目得具見也。左氏書之特色:第一,不以一國為中心點,而將當時數個主要的文化國平均敘述。蓋自春秋以降,我族已漸為地方的發展,非從各方麵綜合研究,不能得其全相。當時史官之作大抵皆偏重王室,或偏重於其本國例如《春秋》以魯為中心。《竹書紀年》自周東遷後,以晉為中心,三家分晉後,以魏為中心。左氏反是,能平均注意於全部。其《國語》將周、魯、齊、晉、鄭、楚、吳、越諸國分篇敘述,無所偏畸。《左傳》是否原文,雖未敢斷,即以今本論之,其溥遍的精神,固可見也。第二,其敘述不局於政治,常涉及全社會之各方麵。左氏對於一時之典章與大事固多詳敘,而所謂“瑣語”之一類,亦采擇不遺。故能寫出當時社會之活態,予吾儕以頗明了之印象。第三,其敘事有係統,有別裁,確成為一種“組織體的”著述。彼“帳簿式”之《春秋》,“文選式”之《尚書》,雖極莊嚴典重,而讀者寡味矣。左氏之書,其斷片的敘事雖亦不少,然對於重大問題,時複溯原竟委,前後照應,能使讀者相悅以解。此三特色者,皆以前史家所無。劉知幾雲:“左氏為書,不遵古法。……然而言事相兼,煩省合理。”《史通·載言篇》誠哉然也。故左丘可謂商周以來史界之革命者,又秦漢以降史界不祧之大宗也。左丘舊雲孔子弟子,但細讀其書,頗有似三家分晉、田氏篡齊以後所追述者。苟非經後人竄亂,則此公著書應在戰國初年,恐不逮事孔子矣。希臘之荷馬爾生於紀前四八四年,即孔子卒前六年,恰與左氏並世。不朽大業,東西同揆,亦人類史中一佳話也。

《世本》一書,宋時已佚,然其書為《史記》之藍本,則司馬遷嚐自言之。今據諸書所征引,知其內容篇目,有《帝係》,有《世家》,有《傳》,有《譜》,有《氏姓篇》,有《居篇》,有《作篇》。《帝係》《世家》及《氏姓篇》,敘王侯及各貴族之係牒也。《傳》者,記名人事狀也。《譜》者,年表之屬,史注所謂旁行斜上之《周譜》也。《居篇》則彙紀王侯國邑之宅都焉。《作篇》則紀各事物之起原焉。吾儕但觀其篇目,即可知其書與前史大異者兩點。其一,開後此分析的綜合的研究之端緒。彼能將史料縱切橫斷,分別部居,俾讀者得所比較以資推論也。其二,特注重於社會的事項。前史純以政治為中心,彼乃詳及氏姓,居,作等事,已頗具文化史的性質也。惜著述者不得其名,原書且久隨灰燼,而不然者,當與左氏同受吾儕屍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