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2 / 3)

史界太祖,端推司馬遷。遷之年代,後左丘約四百年。此四百年間之中國社會,譬之於水,其猶經百川競流波瀾壯闊以後,乃彙為湖泊,恬波不揚。民族則由分展而趨統一,政治則革閥族而歸獨裁,學術則倦貢新而思竺舊。而遷之《史記》,則作於其間。遷之先,既世為周史官,遷襲父談業為漢太史,其學蓋有所受。遷之自言曰:“餘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太史公自序》然而又曰:“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報任安書》蓋遷實欲建設一曆史哲學,而借事實以為發明。故又引孔子之言以自況,謂:“載之空言,不如見之行事之深切著明。”《自序》舊史官紀事實而無目的,孔子作《春秋》,時或為目的而犧牲事實。其懷抱深遠之目的,而又忠勤於事實者,惟遷為兼之。遷書取材於《國語》《世本》《戰國策》《楚漢春秋》……等,以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組織而成。其本紀以事係年,取則於《春秋》;其八書詳紀政製,蛻形於《尚書》;其十表稽牒作譜,印範於《世本》;其世家、列傳,既宗雅記,亦采瑣語,則《國語》之遺規也。諸體雖非皆遷所自創,而遷實集其大成。兼綜諸體而調和之,使互相補而各盡其用。此足征遷組織力之強,而文章技術之妙也。班固述劉向、揚雄之言,謂“遷有良史之材,善序事理”《漢書》本傳讚。鄭樵謂“自《春秋》後,惟《史記》擅製作之規模”《通誌·總序》,諒矣。其最異於前史者一事,曰以人物為本位,故其書廁諸世界著作之林,其價值乃頗類布爾達克之《英雄傳》,其年代略相先後布爾達克後司馬遷約二百年,其文章之佳妙同,其影響所被之廣且遠亦略同也。後人或能譏彈遷書,然遷書固已皋牢百代,二千年來所謂正史者,莫能越其範圍。豈後人創作力不逮古耶?抑遷自有其不朽者存也。

司馬遷以前,無所謂史學也。《漢書·藝文誌》以史書附於六藝略之春秋家,著錄者僅四百二十五篇其在遷前者,僅百九十一篇。及《隋書·經籍誌》史部著錄,乃驟至一萬六千五百八十五卷,數百年間,加增四十倍。此遷以後史學開放之明效也。古者惟史官為能作史。私人作史,自孔子始。然孔子非史家,吾既言之矣。司馬遷雖身為史官,而其書實為私撰。觀其傳授淵源,出自其外孫楊惲,斯可證也看《漢書·惲傳》。遷書出後,續者蜂起,見於本書者,有褚少孫;見於《七略》者,有馮商;見於《後漢書·班彪傳注》及《史通》者,有劉向等十六人;見於《通誌》者,有賈逵。其人大率皆非史官也。班固雖嚐為蘭台令史,然其著《漢書》實非以史官資格;故當時猶以私改史記構罪係獄焉看《後漢書》本傳。至如魚豢、孫盛、王銓、王隱、習鑿齒、華嶠、陳壽、袁宏、範曄、何法盛、臧榮緒輩,則皆非史官看《史通·正史篇》。曷為古代必史官乃能作史,而漢以後則否耶?世官之製,至漢已革,前此史官專有之智識,今已漸為社會所公有,此其一也。文化工具日新,著寫傳鈔收藏之法皆加便,史料容易搜集,此其二也。遷書既美善,引起學者研究興味,社會靡然向風,此其三也。自茲以還,蔚為大國。兩晉、六朝,百學蕪穢,而治史者獨盛,在晉尤著。讀《隋書·經籍誌》及清丁國鈞之《補晉書藝文誌》可見也。故吾常謂晉代玄學之外惟有史學,而我國史學界亦以晉為全盤時代。

斷代為史,始於班固。劉知幾極推尊此體,謂其“包舉一代,撰成一書,學者尋討,易為其功”《史通·六家篇》。鄭樵則極詆之,謂:“善學司馬遷者,莫如班彪。彪續遷書,自孝武至於後漢。欲令後人之續己,如己之續遷,既無衍文,又無絕緒。……固為彪之子,不能傳其業。……斷代為史,無複相因之義。……會通之道,自此失矣。”《通誌·總序》此兩種反對之批評,吾儕蓋袒鄭樵。樵從編纂義例上論斷代之失,其言既已博深切明看原文。然遷、固兩體之區別,在曆史觀念上尤有絕大之意義焉。《史記》以社會全體為史的中樞,故不失為國民的曆史。《漢書》以下則以帝室為史的中樞,自是而史乃變為帝王家譜矣。夫史之為狀如流水然,抽刀斷之,不可得斷。今之治史者,強分為古代、中世、近世,猶苦不能得正當標準,而況可以一朝代之興亡為之劃分耶?史名而冠以朝代,是明告人以我之此書為某朝代之主人而作也。是故南朝不得不謂北為“索虜”,北朝不得不謂南為“島夷”,王淩、諸葛誕、毌丘儉之徒,著晉史者勢不能不稱為賊,而雖以私淑孔子自命維持名教之歐陽修,其《新五代史》開宗明義第一句,亦不能不對於積年劇盜朱溫其人者大書特書稱為“太祖神武元聖孝皇帝”也。斷代史之根本謬誤在此。而今者官書二十四部,鹹率循而莫敢立異,則班固作俑之力其亦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