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學誠曰:“遷書一變而為班氏之斷代,遷書通變化,而班氏守繩墨,以示包括也。後世失班史之意,而以紀、表、誌、傳,同於科舉之程式,官府之簿書,則於記注、撰述兩無所取。”又曰:“紀傳行之千有餘年,學者相承,殆如夏葛冬裘,渴飲饑食,無更易矣。然無別識心裁可以傳世行遠之具。……”《文史通義·書教篇》此言班書以下,作者皆陳陳相因,無複創作精神。其論至痛切矣。然今所謂二十四史者,其品之良穢亦至不齊。同在一體裁中,而價值自固有高下。前人比較評騭之論既甚多,所評當否,當由讀者自懸一標準以衡審之,故今不具論。惟有一明顯之分野最當注意者,則唐以前書皆私撰而成於一人之手,唐以後書皆官撰而成於多人之手也。最有名之馬、班、陳、範四史皆出私撰,前已具陳。即沈約、蕭子顯、魏收之流,雖身為史官,奉敕編述,然其書什九,獨力所成。自唐太宗以後,而此風一變,太宗既以雄才大略削平天下,又以“右文”自命,思與學者爭席。因欲自作陸機、王羲之兩傳讚,乃命史臣別修《晉書》?書成而舊著十八家俱廢看《史通·正史篇》。同時又敕撰梁、陳、齊、周、隋五書,皆大開史局,置員猥多,而以貴官領其事。自茲以往,習為成例。於是著作之業,等於奉公;編述之人,名實乖迕。例如房喬、魏征、劉昫、托克托、宋濂、張廷玉等,屍名為某史撰人,而實則於其書無與也。蓋自唐以後,除李延壽《南史》《北史》,歐陽修《新五代史》之外,其餘諸史皆在此種條件之下而成立者也。此種官撰、合撰之史,其最大流弊則在著者無責任心。劉知幾傷之曰:“每欲記一事載一言,皆閣筆相視,含毫不斷。故頭白可期,汗青無日。”又曰:“史官記注,取稟監修。一國三公,適從何在?”《史通·忤時篇》既無從負責,則群相率於不負責,此自然之數矣。坐此之故,則著者之個性湮滅,而其書無複精神。司馬遷忍辱發憤,其目的乃在“成一家之言”。班、範諸賢,亦同斯誌,故讀其書而著者之思想品格皆見焉。歐陽修《新五代史》,其價值如何,雖評者異辭,要之固修之麵目也。若隋、唐、宋、元、明諸史,則如聚群匠共畫一壁,非複藝術,不過一絕無生命之粉本而已。坐此之故,並史家之技術亦無所得施。史料之別裁,史筆之運用,雖有名手,亦往往被牽掣而不能行其誌,故愈晚出之史卷帙愈增,而蕪累亦愈甚也《明史》不在此例。萬斯同有言:“治史者,譬如入人之室,始而周其堂寢匽湢焉,繼而知其蓄產禮俗焉,久之,其男女少長性質剛柔輕重無不習察,然後可製其家之事也。官修之史,倉卒而成於眾人,不暇擇其材之宜與事之習,是猶招市人而與謀室中之事耳。”方苞撰《萬季野墓表》此言可謂博深切明。蓋我國古代史學因置史官而極發達,其近代史學亦因置史官而漸衰敝,則史官之性質,今有以異於古所雲也。
與紀傳體並峙者為編年體。帳簿式之舊編年體起原最古,既如前述。其內容豐富而有組織之新編年體,舊說以為起於《左傳》。雖然,以近世學者所考訂,則左氏書原來之組織殆非如是。故論此體鼻祖,與其謂祖左氏,毋寧謂祖陸賈之《楚漢春秋》。惜賈書今佚,其真麵目如何不得確知也。漢獻帝以《漢書》繁博難讀,詔《荀悅》要刪之,悅乃撰為《漢紀》三十卷,此現存新編年體之第一部書也。悅自述謂:“列其年月,比其時事。撮要舉凡,存其大體,以副本書。”又謂:“省約易習,無妨本書。”語其著作動機,不過節鈔舊書耳。然結構既新,遂成創作。蓋紀傳體之長處,在內容繁富,社會各部分情狀皆可以納入;其短處在事跡分隸淩亂,其年代又重複,勢不可避。劉知幾所謂:“同為一事,分為數篇,斷續相離,前後屢出。……又編次同類,不求年月……故賈誼與屈原同列,曹沫與荊軻並編。”《史通·二體篇》此皆其弊也。《漢紀》之作,以年係事,易人物本位為時際本位,學者便焉。悅之後,則有張璠、袁宏之《後漢紀》,孫盛之《魏春秋》,習鑿齒之《漢晉春秋》,幹寶、徐廣之《晉紀》,裴子野之《宋略》,吳均之《齊春秋》,何之元之《梁典》……等現存者僅荀、袁二家。蓋自班固以後,紀傳體既斷代為書,故自荀悅以後,編年體亦循其則。每易一姓,紀傳家既為作一書,編年家複為作一紀,而皆係以朝代之名,斷代施諸紀傳,識者猶譏之,編年效顰,其益可以已矣。宋司馬光毅然矯之,作《資治通鑒》以續《左傳》。上紀戰國,下終五代西紀前四○三至後九五九,千三百六十二年間大事,按年紀載,一氣銜接。光本邃於掌故觀所著《涑水紀聞》可見,其別裁之力又甚強觀《通鑒考異》可見,其書斷製有法度。胡三省注而序之曰:“溫公遍閱舊史,旁采小說,抉擿幽隱,薈稡為書。而修書分屬,漢則劉攽,三國訖於南北朝則劉恕,唐則範祖禹,皆天下選也,曆十九年而成。”其所經緯規製,確為中古以降一大創作。故至今傳習之盛,與《史》《漢》埒。後此朱熹因其書稍加點竄,作《通鑒綱目》,竊比孔氏之《春秋》,然終莫能奪也。光書既訖五代,後人紛紛踵而續之,卒未有能及光者。故吾國史界稱前後兩司馬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