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3 / 3)

我國史學根柢之深厚既如彼,故史部書之多亦實可驚。今刺取累代所著錄之部數卷數如下:

《漢書·藝文誌》一一部四二五篇

《隋書·經籍誌》八一七部一三二六四卷

《舊唐書·經籍誌》八八四部一七九四六卷

《宋史·藝文誌》二一四七部四三一○九卷

《通誌·藝文略》二三○一部三七六一三卷圖譜在外

《文獻通考·經籍考》一○三六部二四○九六卷

《明史·藝文誌》一三一六部三○○五一卷限於明代

人著作

《清四庫書目》二一七四部三七○四九卷存目合計

上所著錄者代代散佚。例如《隋誌》之萬三千餘卷,今存者不過十之一二;《明誌》之三萬餘卷,采入四庫者亦不過十之一二;而現存之四庫未收書及四庫編定後續出之書,尚無慮數萬卷。要而言之,自左丘、司馬遷以後,史部書曾著竹帛者,最少亦應在十萬卷以外。其質之良否如何,暫且勿問,至於其量之豐富,實足令吾儕撟舌矣。此二千年來史學經過之大凡也。

吾生平有屢受窘者一事,每遇青年學子叩吾以治國史宜讀何書,輒沉吟久之而卒不能對。試思吾舍二十四史、《資治通鑒》、三通等書外,更何術以應此問?然在今日百學待治之世界,而讀此浩瀚古籍,是否為青年男女日力之所許,姑且勿論。尤當問費此莫大之日力,其所得者究能幾?吾儕欲知吾祖宗所作事業,是否求之於此而已足?豈惟僅此不足,恐雖遍讀隋、唐《誌》《明史》……等所著錄之十數萬卷,猶之不足也。夫舊史既不可得遍讀,即遍讀之亦不能養吾欲而給吾求,則惟有相率於不讀而已。信如是也,吾恐不及十年而中國史學將完全被驅出於學問圈外。夫使一國國民而可以無需國史的智識,夫複何言。而不然者,則史之改造,真目前至急迫之一問題矣。

吾前嚐言,著書須問將以供何等人之讀,今請申言此義:古代之史,是否以供人讀,蓋屬疑問。觀孔子欲得諸國史,求之甚艱。而魏史乃瘞諸汲塚中;雖不敢謂其必禁傳讀,要之其目的在珍襲於秘府,而不在廣布於公眾,殆可斷言。後世每朝之史,必易代而始布,故吾儕在今日尚無《清史》可讀,此尤舊史半帶秘密性之一證也。私家之史,自是為供讀而作,然其心目中之讀者,各各不同。“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春秋》蓋以供當時貴族中為人臣子者之讀也。司馬光《資治通鑒》,其主目的以供帝王之讀,其副目的以供大小臣僚之讀,則吾既言之矣。司馬遷《史記》,自言“藏諸名山,傳與其人”,蓋將以供後世少數學者之讀也。自餘諸史目的略同,大率其讀者皆求諸祿仕之家與好古績學專門之士。夫著作家必針對讀者以求獲其所希望之效果,故緣讀者不同,而書之精神及其內容組織亦隨而不同,理固然也。讀者在祿仕之家,則其書宜為專製帝王養成忠順之臣民;讀者在績學專門之士,則其書不妨浩瀚雜博奧衍,以待彼之徐整理而自索解。而在此兩種讀者中,其對於人生日用飲食之常識的史跡,殊非其所渴需;而一般民眾自發自進的事業,或反為其所厭忌。質而言之,舊史中無論何體何家總不離貴族性,其讀客皆限於少數特別階級——或官閥階級,或智識階級。故其效果亦一如其所期,助成國民性之畸形的發達。此二千年史家所不能逃罪也。此類之史,在前代或為其所甚需要。非此無以保社會之結合均衡,而吾族或早已潰滅。雖然,此種需要在今日早已過去,而保存之則惟增其毒。在今日惟個性圓滿發達之民,自進而為種族上、地域上、職業上之團結互助,夫然後可以生存於世界而求有所貢獻。而曆史其物,即以養成人類此種性習為職誌。今之史家,當常念吾書之讀者與彼遷《記》、光《鑒》之讀者絕不同倫,而矢忠覃精以善為之地焉,其庶可以告無罪於天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