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次,曆史為死人——古人而作耶?為生人——今人或後人而作耶?據吾儕所見,此蓋不成問題,得直答曰為生人耳。然而舊史家殊不爾爾,彼蓋什九為死人作也。史官之初起,實由古代人主欲紀其盛德大業以昭示子孫;故紀事以宮廷為中心,而主旨在隱惡揚善。觀《春秋》所因魯史之文而可知也。其有良史,則善惡畢書,於是褒貶成為史家特權。然無論為褒為貶,而立言皆以對死人則一也。後世獎厲虛榮之塗術益多,墓誌、家傳之類,汗牛充棟,其目的不外為子孫者欲表揚其已死之祖父;而最後榮辱,一係於史。馴至帝者以此為駕馭臣僚之一利器。試觀明清以來飾終之典,以“宣付史館立傳”為莫大恩榮,至今猶然,則史之作用可推矣。故如魏收市佳傳以驕儕輩,袁樞謝曲筆以忤鄉人看《北史》收傳、《宋史》樞傳,賢否雖殊,而壹皆以陳死人為鵠。後人評史良穢,亦大率以其書對於死人之態度是否公明以為斷。乃至如各史及各省、府、縣誌,對於忠義節孝之搜訪,惟恐不備。凡此皆求有以對死者也。此類觀念,其在國民道德上有何等關係,自屬別問題。若就史言史,費天地間無限縑素,乃為千百年前已朽之骨校短量長,果何為者。夫史跡為人類所造,吾儕誠不能於人外求史。然所謂“曆史的人格者”,別自有其意義與其條件此意義與條件,當於第七章說明之。史家之職,惟在認取此“人格者”與其周遭情狀之相互因果關係而加以說明。若夫一個個過去之古人,其位置不過與一幅之畫,一坐之建築物相等。隻能以彼供史之利用,而不容以史供其利用,抑甚明矣。是故以生人本位的曆史代死人本位的曆史,實史界改造一要義也。
複次,史學範圍,當重新規定,以收縮為擴充也。學術愈發達則分科愈精密,前此本為某學附庸,而今則蔚然成一獨立科學者,比比然矣。中國古代,史外無學,舉凡人類智識之記錄,無不叢納之於史,厥後經二千年分化之結果,各科次第析出,例如天文、曆法、官製、典禮,樂律、刑法等,疇昔認為史中重要部分,其後則漸漸與史分離矣。今之舊史,實以年代記及人物傳之兩種原素糅合而成。然衡以嚴格的理論,則此兩種者實應別為兩小專科,曰“年代學”、曰“人譜學”——即“人名辭典學”,而皆可謂在史學範圍以外。若是乎,則前表所列若幹萬卷之史部書,乃無一部得複稱為史。若是乎,疇昔史學碩大無朋之領土,至是乃如一老大帝國,逐漸瓦解而無複餘。故近代學者,或昌言史學無獨立成一科學之資格,論雖過當,不為無見也。雖然,今之史學,則既已獲有新領土。而此所謂新領土,實乃在舊領土上而行使新主權。例如天文,自《史記·天官書》迄《明史·天文誌》皆以星座躔度等記載充滿篇幅,此屬於天文學範圍,不宜以入曆史固也。雖然,就他方麵言之,我國人何時發明中星,何時發明置閏,何時發明歲差,乃至恒星、行星之辨別,蓋天、渾天之論爭,黃道、赤道之推步……等等,此正吾國民繼續努力之結果,其活動狀態之表示,則曆史範圍以內之事也。是故天文學為一事,天文學史又為一事。例如音樂:各史《律曆誌》及《樂書》《樂誌》詳述五聲十二律之度數,郊祀鐃歌之曲辭,此當委諸音樂家之專門研究者也。至如漢晉間古雅樂之如何傳授,如何廢絕,六朝南部俚樂之如何興起,隋唐間羌胡之樂譜、樂器如何輸入,來自何處,元明間之近代的劇曲如何發展,此正乃曆史範圍以內之事也。是故音樂學為一事,音樂史又為一事。推諸百科,莫不皆然。研究中國哲理之內容組織,哲學家所有事也。述哲學思想之淵源及其相互影響,遞代變遷,與夫所產之結果,史家所有事也。研究中國之藥劑證治,醫家所有事也。述各時代醫學之發明及進步,史家所有事也。對於一戰爭,研究其地形、阨塞、機謀、進止,以察其勝負之由,兵家所有事也。綜合古今戰役而觀兵器、戰術之改良進步,對於關係重大之諸役,尋其起因,而推論其及於社會之影響,史家所有事也。各列傳中,記各人之籍貫、門第、傳統等等,譜牒家所有事也。其嘉言懿行,摭之以資矜式,教育家所有事也。觀一時代多數人活動之總趨向,與夫該時代代表的人物之事業動機及其反響,史家所有事也。由此言之,今後史家一麵宜將其舊領土一一劃歸各科學之專門,使為自治的發展,勿侵其權限;一麵則以總神經係——總政府自居,凡各活動之相悉攝取而論列之。乃至前此亙古未入版圖之事項——例如吾前章所舉隋唐佛教,元明小說等,悉吞納焉以擴吾疆宇,無所讓也。舊史家惟不明此區別,故所記述往往侵入各專門科學之界限,對於該學終亦語焉不詳,而史文已繁重蕪雜而不可殫讀。不寧惟是,馳騖於此等史外的記述,則將本範圍內應負之職責而遺卻之,徒使學者讀破萬卷,而所欲得之智識,仍茫如捕風。今之作史者,先明乎此,庶可以節精力於史之外,而善用之於史之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