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3 / 3)

複次,古代著述,大率短句單辭,不相聯屬。恰如下等動物,寸寸斷之,各自成體。此固由當時文字傳寫困難,不得不然。抑亦思想簡單,未加組織之明證也。此例求諸古籍中,如《老子》,如《論語》,如《易傳》,如《墨經》,莫不皆然。其在史部,則《春秋》《世本》《竹書紀年》皆其類也。厥後《左傳》《史記》等書,常有長篇記載,篇中首尾完具,視昔大進矣。然而以全書論,仍不過百數十篇之文章彙成一帙而已。《漢書》以下各史,踵效《史記》;《漢紀》《通鑒》等踵效《左傳》,或以一人為起訖,或以一事為起訖,要之不免將史跡縱切橫斷。紀事本末體稍矯此弊,然亦僅以一事為起訖,事與事之間不生聯絡。且社會活動狀態,原不僅在區區數件大事,紀事縱極精善,猶是得肉遺血,得骨遺髓也。吾不嚐言曆史為過去人類活動之再現耶?夫活動而過去,則動物久已消滅。曷為能使之再現,非極巧妙之技術不為功也。故真史當如電影片,其本質為無數單片,人物逼真,配景完整而複前張後張緊密銜接,成為一軸,然後射以電光,顯其活態。夫舍單張外固無軸也。然軸之為物,卻自成一有組織的個體,而單張不過為其成分。若任意抽取數片,全沒卻其相互之動相,木然隻影,黏著布端,觀者將卻走矣。惟史亦然,人類活動狀態其性質為整個的,為成套的,為有生命的,為有機能的,為有方向的,故事實之敘錄與考證不過以樹史之軀幹,而非能盡史之神理。善為史者之馭事實也:橫的方麵最注意於其背景與其交光,然後甲事實與乙事實之關係明,而整個的不至變為碎件。縱的方麵最注意於其來因與其去果,然後前事實與後事實之關係明,而成套的不至變為斷幅。是故不能僅以敘述畢乃事。必也有說明焉,有推論焉,所敘事項雖千差萬別,而各有其湊筍之處,書雖累百萬言而筋搖脈注,如一結構精悍之短劄也;夫如是,庶可以語於今日之史矣。而惜乎求諸我國舊史界,竟不可得,即歐美近代著作之林,亦不數數覯也。

今日所需之史,當分為專門史與普遍史之兩途。專門史如法製史、文學史、哲學史、美術史……等等,普遍史即一般之文化史也。治專門史者,不惟須有史學的素養,更須有各該專門學的素養。此種事業,與其責望諸史學家,毋寧責望諸各該專門學者。而凡治各專門學之人,亦須有兩種覺悟:其一,當思人類無論何種文明,皆須求根柢於曆史。治一學而不深觀其曆史演進之跡,是全然蔑視時間關係,而茲學係統終未由明了。其二,當知今日中國學界已陷於“曆史饑餓”之狀況,吾儕不容不亟圖救濟。曆史上各部分之真相未明,則全部分之真相亦終不得見。而欲明各部分之真相,非用分功的方法深入其中不可。此決非一般史學家所能辦到,而必有待於各學之專門家分擔責任。此吾對於專門史前途之希望也。專門史多數成立,則普遍史較易致力,斯固然矣。雖然,普遍史並非由專門史叢集而成。作普遍史者須別具一種通識,超出各專門事項之外而貫穴乎其間。夫然後甲部分與乙部分之關係見,而整個的文化,始得而理會也。是故此種事業,又當與各種專門學異其範圍,而由史學專門家任之。昔自劉知幾以迄萬斯同,皆極言眾手修史之弊;鄭樵、章學誠尤矢誌向上,以“成一家之言”為鵠,是皆然矣。雖然,生今日極複雜之社會,而欲恃一手一足之烈,供給國人以曆史的全部智識,雖才什左、馬,識伯鄭、章,而其事終不可以致。然則當如之何?曰,惟有聯合國中有史學興味之學者,各因其性之所嗜與力之所及,為部分的精密研究,而懸一公趨之目的與公用之研究方法,分途以赴,而合力以成。如是,則數年之後,吾儕之理想的新史或可望出現。善乎黃宗羲之言,曰:“此非末學一人之事也。”《明儒學案·發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