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1 / 2)

人物本位之史,既非吾儕所尚,然則諸史中列傳之價值不銳減耶?是又不然。列傳之價值,不在其為史而在其為史料。苟史中而非有“各色人等”之列傳者,則吾儕讀史者將惟見各時代中常有若幹半人半獸之武夫出沒起伏,聚眾相斫,中間點綴以若幹篇塗民耳目之詔令奏議,史之為史,如是而已。所謂社會,所謂文化,何絲豪之能睹?舊史之作列傳,其本意固非欲以紀社會紀文化也。然人總不能不生活於社會環境之中,既敘人則不能不涉筆以敘及其環境,而吾儕所最渴需之史料,求諸其正筆而不得者,求諸其涉筆而往往得之。此列傳之所為可貴也。

既如是也,則對於舊史之評價,又當一變。即以前所評四書言之:例如《晉書》,自劉知幾以下共譏其雜采小說,體例不純。吾儕視之,則何傷者?使各史而皆如陳壽之《三國誌》,字字精嚴,筆筆錘煉,則苟無裴鬆之之注,吾儕將失去許多史料矣。例如《魏書》,其穢固也,雖然,一個古人之貞邪貪廉等,雖紀載失實,於我輩何與,於史又何與?隻求魏收能將當時社會上大小情態多附其書以傳,則吾所責望於彼者已足,他可勿問也。例如《元史》,猥雜極矣,其中半錄官牘,鄙俚一仍原文。然以較《北周書》之“行文必《尚書》,出語皆《左傳》”,孰為真麵目,孰為可據之史料,則吾毋寧取《元史》也。是故吾儕若以舊史作史讀,則馬、班猶不敢妄許,遑論餘子?若作史料讀,則二十四史各有短長,略等夷耳。若作史讀,惟患其不簡嚴。簡嚴乃能壹吾趨向,節吾精力。若作史料讀,惟患其不雜博。雜博乃能擴吾範圍,恣吾別擇。昔萬斯同作《明史稿》,嚐自言曰:“昔人於《宋史》已病其繁,而吾所述倍焉。非不知簡之為貴也;吾恐後之人務博而不知所裁,故先為之極,使知吾所取者有可損,而所不取者必非其事與言之真。”清國史館《斯同傳》吾輩於舊史,皆作史稿讀,故如斯同書之繁博,乃所最歡迎也。

既如是也,則所謂別史、雜史、雜傳、雜記之屬,其價值實與正史無異,而時複過之。試舉其例:吾儕讀《尚書》《史記》,但覺周武王伐罪吊民之師,其文明程度殆為“超人的”;倘非有《逸周書·克殷、世俘》諸篇,誰複能識“血流漂杵”四字之作何解。且吾不嚐言陳壽《三國誌·諸葛亮傳》記亮南征事僅得二十字耶?然常璩《華陽國誌》,則有七百餘字,吾儕所以得知茲役始末者,賴璩書也。至如元順帝係出瀛國公,清多爾袞烝其太後,此等在舊史中,不得不謂為極大之事,然正史曷嚐一語道及,欲明真相,非求諸野史焉不可也。是故以舊史作史料讀,不惟陳壽與魏收可以等夷視,司馬遷、班固與一不知誰何之人所作半通不通之筆記,亦可作等夷視也。

(乙)關係史跡之文件。此等文件,在愛惜文獻之國民,搜輯寶存,惟力是視。例如英之《大憲章》,法之《人權宣言》,美之《十三州憲法》。其原稿今皆珍襲,且以供公眾閱覽。其餘各時代公私大小之文件稍有價值者,靡不羅而庋之;試入各地之圖書館、博物館,櫥中琅琅盈望皆是也。炯眼之史家,得此則新發明日出焉。中國既無公眾收藏之所,私家所蓄,為數有限,又複散布不能稽其跡,湮滅抑甚易,且所寶惟在美術品,其有裨史跡者至微末。今各家著錄墨跡,大率斷自宋代,再上則唐人寫經之類,然皆以供骨董摩挲而已。故吾國此類史料其真屬有用者,恐不過上溯三四百年前物極矣。此等史料,收羅當自近代始。其最大宗者,則檔案與函牘也。曆代官署檔案,汗牛充棟,其有關史跡者,千百中僅一二,而此一二或竟為他處所絕不能得。檔案性質,本極可厭,在平時固已束諸高閣,聽其蠹朽,每經喪亂,輒蕩無複存。舊史紀、誌兩門,取材什九出檔案,檔案被采入者,則附其書以傳;其被擯汰者,則永永消滅。而去取得當與否,則視乎其人之史識。其極貴重之史料,被史家輕輕一抹而宣告死刑以終古者,殆不知凡幾也。他勿具論,即如《尚書》者,正古代此類檔案之叢編也。孔子時尚有三千二百餘案,被大聖一刪,而幸逃法網者不逮三十分之一,旋複亡其四分之一,今僅存二十八案而已。二千年間,史料之罹此冤酷者,計複何限。往者不可追矣,其現存者之運命,亦危若朝露。吾三十年前在京師,曾從先輩借觀總理衙門舊檔鈔本千餘冊,其中關於鴉片戰役者便四五十冊,他案稱是。雖中多極可笑之語,然一部分之事實含在焉,不可誣也。其中尤有清康熙間與俄、法往複文件甚多,其時法之元首則路易十四,俄之元首則大彼得也。試思此等文件,在史料上之價值當居何等?今外交部是否尚有全案,此鈔本尚能否存在,而將來所謂“清史”者,能否傳其要領於百一,舉在不可知之數。此可見檔案之當設法簡擇保存,所關如是其重也。至於函牘之屬,例如明張居正《太嶽集》及晚清胡、曾、左、李諸集所載,其與當時史跡關係之重大,又盡人所知矣。善為史者,於此等資料,斷不肯輕易放過,蓋無論其為舊史家所已見所未見,而各人眼光不同,彼之所棄,未必不為我之所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