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家之行狀、家傳、墓文等類,舊史家認為極重要之史料:吾儕亦未嚐不認之。雖然,其價值不宜誇張太過。蓋一個人之所謂豐功偉烈、嘉言懿行,在吾儕理想的新史中,本已不足輕重,況此等虛榮溢美之文,又半非史實耶?故據吾所立標準以衡量史料,則任昉集中矞皇莊重之《竟陵文宣王行狀》其價值不如彼敘述米鹽瑣屑之《奏彈劉整》。而在漢人文中,蔡邕極有名之十餘篇碑誄,其價值乃不敵王褒之一篇遊戲滑稽的《僮約》。此非好為驚人之論,蓋前者專以表彰一個人為目的,且其要點多已采入舊史中。後者乃描述當時社會一部分之實況,而求諸並時之著作,竟無一篇足與為偶也。持此以衡,其孰輕孰重,不已較然可見耶。
(丙)史部以外之群籍。以舊史作史讀,則現存數萬卷之史部書皆可謂為非史;以舊史作史料讀,則豈惟此數萬卷者皆史料,舉凡以文字形諸記錄者,蓋無一而不可於此中得史料也。試舉其例:
群經之中如《尚書》,如《左傳》,全部分殆皆史料;《詩經》中之含有史詩性質者亦皆屬純粹的史料,前既言之矣。餘如《易經》之卦辭、爻辭,即殷周之際絕好史料;如《詩經》之全部分,如《儀禮》,即周代春秋以前之絕好史料。因彼時史跡太缺乏,片紙隻字,皆為瓌寶,抽象的消極的史料,總可以向彼中求得若幹也。以此遞推,則《論語》《孟子》,可認為孔、孟時代之史料;《周禮》中一部分,可認為戰國史料;二戴《禮記》,可認為周末漢初史料。至如小學類之《爾雅》《說文》等書,因其名物訓詁,以推察古社會之情狀,其史料乃益無盡藏也。在此等書中搜覓史料之方法,當於次章雜舉其例。至原書中關於前代事跡之記載,當然為史料的性質,不必更論列也。
子部之書,其屬於哲學部分——如儒、道、墨諸家書,為哲學史或思想史之主要史料;其屬於科學部分——如醫術、天算等類書,為各該科學史之主要史料,此眾所共知矣。書中有述及前代史跡者,當然以充史料,又眾所共知矣。然除此以外,抽象的史料可以搜集者蓋甚多。大率其書愈古,其料愈可寶也。若夫唐宋以後筆記類之書,汗牛充棟,其間一無價值之書固甚多。然絕可寶之史料,往往出其間,在治史者能以炯眼拔識之而已。
集部之書,其專紀史跡之文,當然為重要史料之一部,不待言矣。“純文學的”之文——如詩辭歌賦等,除供文學史之主要史料外,似與其他方麵,無甚關係。其實亦不然。例如屈原《天問》,即治古代史者極要之史料;班固《兩都賦》,張衡《兩京賦》,即研究漢代掌故極要之史料。至如杜甫、白居易諸詩,專記述其所身曆之事變,描寫其所目睹之社會情狀者,其為價值最高之史料,又無待言。章學誠雲:“文集者,一人之史也。”《韓柳年譜書後》可謂知言。
非惟詩古文辭為然也,即小說亦然。《山海經》今四庫以入小說,其書雖多荒誕不可究詰,然所紀多為半神話半曆史的性質,確有若幹極貴重之史料出乎群經諸子以外者,不可誣也。中古及近代之小說,在作者本明告人以所紀之非事實,然善為史者,偏能於非事實中覓出事實。例如《水滸傳》中“魯智深醉打山門”,固非事實也,然元明間犯罪之人得一度牒即可以借佛門作逋逃藪,此卻為一事實;《儒林外史》中“胡屠戶奉承新舉人女婿”,固非事實也,然明清間鄉曲之人一登科第,便成為社會上特別階級,此卻為一事實。此類事實,往往在他書中不能得,而於小說中得之。須知作小說者無論騁其冥想至何程度,而一涉筆敘事,總不能脫離其所處之環境,不知不覺遂將當時社會背景寫出一部分以供後世史家之取材。小說且然,他更何論,善治史者能以此種眼光搜捕史料,則古今之書,無所逃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