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豈惟書籍而已,在尋常百姓家故紙堆中往往可以得極珍貴之史料。試舉其例:一商店或一家宅之積年流水帳簿,以常識論之,寧非天下最無用之物?然以曆史家眼光觀之,倘將同仁堂、王麻子、都一處等數家自開店迄今之帳簿及城間鄉間貧富舊家之帳簿各數種,用科學方法一為研究整理,則其為瓌寶,寧複可量?蓋百年來物價變遷,可從此以得確實資料,而社會生活狀況之大概情形,亦曆曆若睹也。又如各家之族譜家譜,又寧非天下最無用之物?然苟得其詳贍者百數十種,為比較的研究,則最少當能於人口出生死亡率及其平均壽數,得一稍近真之統計。舍此而外,欲求此類資料,胡可得也?由此言之,史料之為物,真所謂“牛溲馬勃,具用無遺”,在學者之善用而已。
(丁)類書及古逸書輯本。古書累代散亡,百不存一,觀牛弘“五厄”之論,可為浩歎。他項書勿論,即如《隋書·經籍誌》中之史部書,倘其中有十之六七能與《華陽國誌》《水經注》《高僧傳》等同其運命,原本流傳以迄今日者,吾儕寧不大樂?然終已不可得。其稍彌此缺憾者,惟恃類書。類書者,將當時所有之書分類鈔撮而成,其本身原無甚價值,但閱世以後,彼時代之書多佚,而其一部分附類書以幸存,類書乃可貴矣。古籍中近於類書體者,為《呂氏春秋》,而三代遺文,賴以傳者已不少。現存類書,自唐之《藝文類聚》,宋之《太平禦覽》,明之《永樂大典》以迄清之《圖書集成》等,皆卷帙浩瀚,收容豐富。大抵其書愈古,則其在學問上之價值愈高,其價值非以體例之良窳而定,實以所收錄古書存佚之多寡而定也。類書既分類,於學者之檢查滋便,故向此中求史料,所得往往獨多也。
自清乾隆間編四庫書,從《永樂大典》中輯出逸書多種,爾後輯佚之風大盛。如《世本》《竹書紀年》及魏晉間人所著史,吾輩猶得稍窺其麵目者,食先輩搜輯之賜也。
(戊)古逸書及古文件之再現。歐洲近代學者之研究埃及史,巴比倫史,皆恃發掘所得之古文籍。蓋前此臆測之詞,忽別獲新證而改其麵目者,比比然矣。中國自晉以後,此等再發現之古書見於史傳者凡三事:其一在西晉時,其二在南齊時,其三在北宋時,皆記錄於竹木簡上之文字也。原物皆非久旋佚,齊宋所得,並文字目錄皆無傳。其在學界發生反響者,惟東晉所得,即前所述“汲塚竹書”是也。汲塚書凡數十車,其整理寫定者猶七十五卷,當時蓋為學界一大問題,學者之從事研究者,有束皙、王接、衛恒、王庭堅、荀勖、和嶠、續鹹、摯虞、謝衡、潘滔、杜預等,其討論概略,尚見史籍中。其原書完整傳至今者,惟一《穆天子傳》耳;其最著名之《竹書紀年》,則已為贗本所奪。尤有《名》及《周食田法》等書,想為極佳之史料,今不可見矣。而《紀年》中載伯益、伊尹、季曆等事,乃與儒家傳說極相反,昔人所引為詬病者,吾儕今乃藉睹曆史之真相也。《穆傳》所述,多與《山海經》相應,為現代持華種西來說者所假借。此次發見之影響,不為不巨矣。
最近則有從甘肅、新疆發見之簡書數百片,其年代則自西漢迄六朝,約七百年間物也。雖皆零縑斷簡,然一經科學的考證,其裨於史料者乃無量:例如簡、縑、紙三物代興之次第,隸、草、楷字體遷移之趨勢,乃至漢晉間烽堠地段、屯戍狀況,皆可見焉。吾儕因此轉對於晉齊宋之三度虛此發見,不能無遺憾也。
最近古籍之再現,其大宗者則為甘肅之敦煌石室。中以唐人寫佛經為最多,最古者乃上逮苻秦四世紀中葉。其上乘之品,今什九在巴黎矣。而我教育部圖書館拾其餘瀝,猶得七千餘軸。私人所分弆亦千數,此實世界典籍空前之大發見也。其間古經史寫本足供校勘者,與夫佛經在今大藏外者皆甚多,不可枚舉。其他久佚之著作,亦往往而有。以吾所知,如慧超《往五天竺傳》,唐末已亡,忽於此間得其殘卷,與法顯、元奘之名著鼎足而三,寧非快事?惜其他諸書性質以傳鈔舊籍為主,裨助新知稍希。然吾確信苟有人能為統括的整理研究,其陸續供給史界之新資料必不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