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從石刻中搜史料,乃與昔之金石學家異其方向。吾最喜為大量的比較觀察,求得其總括的概象,而推尋其所以然。試舉其例:吾嚐從事於石畫的研究,見漢石有畫無數,魏晉以後則漸少,以至於絕。此何故者?石畫惟山東最多,次則四川,他省殆無有。此又何故者?吾嚐從事於佛教石刻的研究,見造像惟六朝時最多,前乎此者無有,後乎此者則漸少。此何故者?同是六朝也,惟北朝之魏齊獨多,南朝及北周則絕少。此又何故者?河南之龍門造像千餘龕,魏齊物什而七八,隋刻僅三耳。而山東之千佛、雲門、玉函諸山,殆皆隋刻,直隸之宣霧山、南響堂山,又殆皆唐刻。此又何故者?自隋而經幢代造象以興,迄唐而極盛。此又何故者?宋以後而此類關於佛教之小石刻,殆皆滅絕。此又何故者?曆代佛教徒所刻佛經,或磨崖,或藏洞,或建幢,所至皆是,而儒經、道經則甚希。此又何故者?吾嚐從事於墓文的研究,見北魏以後,墓誌如鯽,兩漢則有碑而無誌。此何故者?南朝之東晉、宋、齊、梁、陳,墓文絕稀,不逮並時北朝百分之二三。此又何故者?此不過隨舉數例,若采用吾法,則其可以綜析研究之事項更甚多,固無待言。吾之此法,先求得其概象,然後尋其原因,前文所謂“何故何故”,吾有略能解答者,有全未能解答者。然無論何項,其原因皆甚複雜而與社會他部分之事實有種種聯帶關係,則可斷言也。此種搜集史料方法,或疑其瑣碎無用,實乃不然。即如佛教石刻一項,吾統觀而概想之,則當時四五百年間社會迷信之狀況能活現吾前。其迷信之地方的分野與時代的蛻變,亦大略可睹。舍此以外,欲從舊史中得如此明確之印象,蓋甚難也。吾前所言抽象的史料,即屬此種。凡百皆然,而石刻之研究,亦其一例耳。
金文之研究以商周彝器為主。吾前已曾言其美術方麵之價值矣,今更從文字款識上有所論列。金文證史之功,過於石刻。蓋以年代愈遠,史料愈湮,片鱗殘甲,罔不可寶也。例如周宣王伐狁之役,實我民族上古時代對外一大事,其跡僅見《詩經》,而簡略不可理;及《小盂鼎》《虢季子白盤》《梁伯戈》諸器出世,經學者悉心考釋,然後茲役之年月、戰線、戰略、兵數皆曆曆可推。又如西周時民間債權交易準折之狀況及民事案件之裁判,古書中一無可考。自《曶鼎》出,推釋之即略見其概。餘如《克鼎》《大盂鼎》《毛公鼎》等,字數抵一篇《尚書》,典章製度之藉以傳者蓋多矣。又如秦《詛楚文》,於當時宗教信仰情狀,兩國交惡始末,皆有關係,雖原器已佚,而摹本猶為瓌寶也。若衡以吾所謂抽象的史料者,則吾曾將金文中之古國名,試一搜集,竟得九十餘國,其國在春秋時已亡者,蓋什而八九矣。若將此法應用於各方麵,其所得必當不乏也。至如文字變遷之跡賴此大明,而眾所共知,無勞喋述矣。
距今十五六年前,在河南安陽縣治西五裏之小屯,得骨甲文無數,所稱“殷虛書契”者是也。初出時,世莫識其文,且莫能名其為何物;十年來經多數學者苦心鑽索,始定其為龜甲獸骨之屬,其發見之地為殷故都,其所槧為殷時文字,字之可識者略已過千,文亦浸可讀。於是為治古代史者莫大之助。蓋吾儕所知殷代史跡除《尚書》中七篇及《史記》之《殷本紀》《三代世表》外,一無所有,得此乃忽若辟一新殖民地也。此項甲文中所含史料,當於敘述殷代史時引用之,今不先舉。要之此次之發見,不獨在文字源流學上開一新生麵,而其效果可及於古代史之全體,吾不憚昌言也,金石證史之價值,此其最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