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外國人著述。泰西各國,交通夙開,彼此文化亦相匹敵,故甲國史料,恒與乙國有關係。即甲國人專著書以言乙國事者亦不少。我國與西亞及歐非諸文化國既窎隔,亙古不相聞問。其在西北徼,與我接觸之民族雖甚多,然率皆蒙昧,或並文字而無之,遑論著述。印度文化至高,與我國交通亦早,然其人耽悅冥想,厭賤世務,曆史觀念,低至零度。故我國猶有法顯、玄奘、義淨所著書,為今世治印度史者之寶笈。然而印度碩學,曾遊中國者百計,梵書記中國事者無聞焉。若日本,則自文化係統上論,五十年前尚純為我附庸,其著述之能匡裨我者甚希也。故我國史跡除我先民躬自記錄外,未嚐有他族能為我稍分其勞。唐時有阿拉伯人僑商中國者所作遊記,內有述黃巢陷廣東情狀者,真可謂鳳毛麟角。其歐人空前述作,則惟馬哥波羅一遊記,歐人治東學者至今寶之。次則拉施特之《元史》,所述皆蒙古人征服世界事,而於中國部分未之及,僅足供西北徼沿革興廢之參考而已。五六十年以前歐人之陋於東學,一如吾華人之陋於西學,其著述之關於中國之記載及批評者,多可發噱。最近則改觀矣,其於中國古物,其於佛教,其於中國與外國之交涉,皆往往有精詣之書,為吾儕所萬不可不讀。蓋彼輩能應用科學方法以治史,善搜集史料而善駕馭之,故新發明往往而有也。雖然,僅能為窄而深之局部的研究,而未聞有從事於中國通史者,蓋茲事艱巨,原不能以責望於異國人矣。日本以歐化治東學,亦頗有所啟發,然其業未成。其坊間之《東洋史》《支那史》等書累累充架,率皆鹵莽滅裂,不值一盼。而現今我國學校通用之國史教科書,乃率皆裨販迻譯之以充數,真國民莫大之恥也。
以上所列舉,雖未雲備,然史料所自出之處,已略可見,循此例以旁通之,真所謂“取諸左右逢其原”矣。吾草此章竟,吾忽起無限感慨:則中國公共收藏機關之缺乏,為學術不能進步之絕大原因也。歐洲各國,自中古以還,即以教會及王室為保存文獻之中樞,其所藏者,大抵曆千年未嚐失墜,代代繼長增高。其藏書畫器物之地,又大率帶半公開的性質,市民以相當的條件,得恣觀覽。近世以還,則此種機關純變為國有或市有。人民既感其便利,又信其管理保存之得法,多舉私家所珍襲者,叢而獻之,則其所積日益富。學者欲研究曆史上某種事項,入某圖書館或某博物館之某室,則其所欲得之資料粲然矣。中國則除器物方麵絕未注意保存者不計外,其文籍方麵,向亦以“天祿、石渠典籍之府”為最富。然此等書號為“中秘”,絕非一般市民所能望見。而以國中之野蠻革命賡續頻仍,每經喪亂,舊藏蕩焉。例如董卓之亂,漢獻西遷,蘭台石室之圖書縑帛,軍人皆取為帷囊。梁元帝敗沒於江陵,取天府藏書繞身焚之,歎曰:“文武之道,盡今日矣。”此類慘劇,每閱數十百年,例演一次。讀《隋書·經籍誌》《文獻通考》等所記述,未嚐不泫然流涕也。其私家弆藏,或以子孫不能守其業,或以喪亂,恒閱時而灰燼蕩佚。大一之閣,絳雲之樓,百宋之廛……今何在矣?直至今日,交通大開,國於世界者,各以文化相見。而我自首善以至各省都會,乃竟無一圖書館,無一博物館,無一畫苑。此其為國民之奇恥大詬且勿論,而學者欲治文獻,複何所憑藉?即如吾本章所舉各種史料,試問以私人之力如何克致?吾津津然道之,則亦等於貧子說金而已。即勉強以私力集得若幹,亦不過供彼一人之研索,而社會上同嗜者終不獲有所沾潤。如是而欲各種學術為平民式的發展,其道無由。吾儕既身受種種苦痛,一方麵既感文獻證跡之易於散亡,宜設法置諸最安全之地;一方麵又感一國學問之資料,宜與一國人共之,則所以胥謀焉以應此需求者,宜必有道矣。
前章列舉多數史料,凡以言史料所從出也。然此種史料,散在各處,非用精密明敏的方法以搜集之,則不能得。又真贗錯出,非經謹嚴之抉擇,不能甄別適當。此皆更需有相當之技術焉。茲分論之。
第一搜集史料之法
普通史料之具見於舊史者,或無須特別之搜集,雖然,吾儕今日所要求之史料,非即此而已足。大抵史料之為物,往往有單舉一事,覺其無足重輕,及彙集同類之若幹事比而觀之,則一時代之狀況可以跳活表現。此如治庭園者,孤植草花一本,無足觀也,若集千萬本,蒔以成畦,則絢爛眩目矣。又如治活動物學者搜集標本,一枚之貝,一尾之蟬,何足以資研索,積數千萬,則所資乃無量矣。吾儕之搜集史料,正有類於是。試舉吾所曾致力之數端以為例:(甲)吾曾欲研究春秋以前部落分立之情狀,乃從《左傳》《國語》中,取其所述已亡之國最而錄之,得六十餘;又從《逸周書》搜錄,得三十餘;又從《漢書·地理誌》《水經注》搜錄,得七十餘;又從金文款識中搜錄,得九十餘;其他散見各書者尚三四十。除去重複,其夏商周古國名之可考見者,猶將三百國。而大河以南,江淮以北,殆居三之二。其中最稠密之處——如山東、河南、湖北,有今之一縣而跨有古三四國之境者。試為圖為表以示之,而古代社會結構之迥殊於今日,可見一斑也。(乙)吾曾欲研究中國與印度文化溝通之跡而考論中國留學印度之人物。據常人所習知者,則前有法顯,後有玄奘,三數輩而已。吾細檢諸傳記,陸續搜集,乃竟得百零五人,其名姓失考者尚八十二人,合計百八十有七人。吾初研究時,據慧皎之《高僧傳》,義淨之《求法傳》,得六七十人,已大喜過望。其後每讀一書,遇有此者則類而錄之,經數月乃得此數。吾因將此百八十餘人者稽其年代籍貫,學業成績,經行路線等,為種種之統計,而中印往昔交通遺跡,與夫隋唐間學術思想變遷之故,皆可以大明。(丙)吾曾欲研究中國人種變遷混合之跡,偶見史中載有某帝某年徙某處之民若幹往某處等事,史文單詞隻句,殊不足動人注意也。既而此類事觸於吾目者屢見不一見,吾試彙而鈔之,所積已得六七十條,然猶未盡。其中徙置異族之舉較多,最古者如堯舜時之分背三苗;徙置本族者亦往往而有,最著者如漢之遷六國豪宗以實關中。吾睹此類史跡,未嚐不掩卷太息,嗟彼小民,竟任政府之徙置我如弈棋也。雖然,就他方麵觀之,所以摶捖此數萬萬人成一民族者,其間接之力,抑亦非細矣。吾又嚐向各史傳中專調查外國籍貫之人,例如匈奴人之金日磾、突厥人之阿史那忠,於闐人之遲敬德,印度人之阿那羅順等,與夫入主中夏之諸胡之君臣苗裔統列一表,則種族混合之情形,益可見也。(丁)吾又嚐研究六朝唐造像,見初期所造者大率為釋迦像,次期則多彌勒像,後期始漸有阿彌陀像、觀世音像等,因此可推見各時代信仰對象之異同,即印度教義之變遷,亦略可推見也。(戊)吾既因前人考據,知元代有所謂“也裏可溫”者,即指基督教。此後讀《元史》及元代碑版與夫其他雜書,每遇“也裏可溫”字樣輒乙而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