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可分為直接的史料與間接的史料。直接的史料者,其史料當該史跡發生時或其稍後時,即已成立。如前所述《慈恩傳》《竊憤錄》之類皆是也。此類史料,難得而可貴,吾既言之矣。然欲其多數永存,在勢實有所不能。書籍新陳代謝,本屬一般公例,而史部書之容易湮廢,猶有其特別原因焉:(一)所記事實,每易觸時主之忌。故秦焚書而“諸侯史記”受禍最烈。試檢明清兩朝之禁毀書目,什有九皆史部也。(二)此類書真有價值者本不多,或太瑣碎,或涉虛誕,因此不為世所重,容易失傳。不惟本書間有精要處,因雜糅於粗惡材料中而湮沒,而且凡與彼同性質之書,亦往往被同視而俱湮沒。(三)其書愈精要者,其所敘述愈為局部的。凡局部的致密研究,非專門家無此興味,一般人對於此類書籍,輒淡漠置之,任其流失。以此種種原因,故此類直接史料如浪淘沙,滔滔代盡,勢不能以多存。就令存者甚多,又豈人生精力所能遍讀?於是乎在史學界占最要之位置者,實為間接的史料。間接的史料者,例如左丘以百二十國寶書為資料而作《國語》,司馬遷以《國語》《世本》《戰國策》……等書為資料而作《史記》。《國語》《史記》之成立,與其書中所敘史跡發生時代之距離,或遠至百年千年;彼所述者,皆以其所見之直接史料為藍本,今則彼所見者吾儕已大半不複得見,故謂之間接。譬諸紡績,直接史料則其原料之棉團,間接史料則其粗製品之紗線也。吾儕無論為讀史為作史,其所接觸者多屬間接史料,故鑒別此種史料方法,為當麵最切要之一問題。
鑒別間接史料,其第一步自當仍以年代為標準。年代愈早者,則其可信據之程度愈強。何則?彼所見之直接史料多,而後人所見者少也。例如研究三代以前史跡,吾儕應信司馬遷之《史記》,而不信譙周之《古史考》、皇甫謐之《帝王世紀》、羅泌之《路史》。何則?吾儕推斷譙周、皇甫謐、羅泌所見直接史料,不能出司馬遷所見者以外。遷所不知者,周等何由知之也?是故彼諸書與《史記》有異同者,吾儕宜引《史記》以駁正諸書。反之,若《竹書紀年》與《史記》有異同,吾儕可以引《紀年》以駁正《史記》。何則?魏史官所見之直接原料,或多為遷之所不及見也。此最簡單之鑒別標準也。
雖然,適用此標準尚應有種種例外焉。有極可貴之史料而晚出或再現者,則其史料遂為後人所及見,而為前人所不及見。何謂晚出者?例如德皇威廉第二與俄皇尼古拉第二來往私函數十通,研究十九世紀末外交史之極好史料也,然一九二○年以前之人不及見,以後之人乃得見之。例如《元史》修自明初,豈非時代極早?然吾儕寧信任五百年後魏源或柯劭忞之《新元史》,而不信任宋濂等之舊《元史》。何則?吾儕所認為元代重要史料如《元秘史》《親征錄》……等書,魏、柯輩得見,而明初史館諸人不得見也。何謂再現者?例如羅馬之福林,邦渒之古城,埋沒土中二千年,近乃發現,故十九世紀末人所著羅馬史其可信任之程度,乃過於千年前人所著也。例如殷墟甲文,近乃出土,吾儕因此得知殷代有兩古王為《史記·三代世表》所失載者,蓋此史料為吾儕所見而為司馬遷所不得見也。
不特此也,又當察其人史德何如,又當察其人史識何如,又當察其人所處地位何如。所謂史德者:著者品格劣下,則其所記載者宜格外慎察。魏收《魏書》,雖時代極近,然吾儕對於彼之信任,斷不能如信任司馬遷、班固也。所謂地位者:一事件之真相,有時在近時代不能盡情宣布,在遠時代乃能之。例如陳壽時代,早於範曄,然記漢魏易代事,曄反視壽為可信。蓋二人所及見之直接史料本略相等,而壽書所不能昌言者,曄書能昌言也。所謂史識者,同是一直接史料,而去取別擇之能力,存乎其人。假使劉知幾自著一史,必非李延壽、令狐德棻輩所能及;元人修《宋史》,清人修《明史》,同為在異族之朝編前代之史,然以萬斯同史稿作藍本所成之《明史》,決非脫脫輩監修之《宋史》所能及也。要而論之,吾儕讀史作史,既不能不乞靈於間接的史料,則對於某時代某部門之史料,自應先擇定一兩種價值較高之著述以作研究基本。選擇之法,合上列數種標準以衡之,庶無大過。至於書中所敘史實,則任何名著總不免有一部分不實不盡之處。質言之,則無論何項史料皆須打幾分折頭。吾儕宜刻刻用懷疑精神喚起注意而努力以施忠實之研究,則真相庶可次第呈露也。
以上論正誤的鑒別法竟,次論辨偽的鑒別法。
辨偽法先辨偽書,次辨偽事。
偽書者,其書全部分或一部分純屬後人偽作,而以托諸古人也。例如現存之《本草》號稱神農作,《素問·內經》號稱黃帝作,《周禮》號稱周公作,《六韜》《陰符》號稱太公作,《管子》號稱管仲作……假使此諸書而悉真者,則吾國曆史便成一怪物。蓋社會進化說全不適用,而原因結果之理法亦將破壞也。文字未興時代之神農,已能作《本草》,是謂無因:《本草》出現後若幹千年,而醫學藥學上更無他表見,是謂無果。無因無果,是無進化。如是,則吾儕治史學為徒勞。是故苟無鑒別偽書之識力,不惟不能忠實於史跡,必至令自己之思想塗徑大起混亂也。
書愈古者,偽品愈多。大抵戰國、秦漢之交有一大批偽書出現,《漢書·藝文誌》所載三代以前書,偽者殆不少。新莽時複有一大批出現,如《周禮》及其他古文經皆是。晉時複有一大批出現,如晚出《古文尚書》《孔子家語》《孔叢子》等。其他各時代零碎偽品亦尚不少,且有偽中出偽者,如今本《鬼穀子》《鶡冠子》等。莽晉兩期,劉歆、王肅作偽老手,其作偽之動機及所作偽品,前清學者多已言之,今不贅引。戰國、秦漢間所以多偽書者:(一)因當時學者本有好“托古”的風氣,已所主張,恒引古人以自重(說詳下)。本非有意捏造一書指為古人所作,而後人讀之,則幾與偽托無異。(二)因當時著述家本未嚐標立一定之書名,且亦少泐成定本。展轉傳鈔,或合數種而漫題一名;或因書中多涉及某人,即指為某人所作。(三)因經秦焚以後,漢初朝野人士皆汲汲以求遺書為務。獻書者往往剿鈔舊籍,托為古代某名人所作以售炫。前兩項為戰國末多偽書之原因,後一項為漢初多偽書之原因。
偽書有經前人考定已成鐵案者,吾儕宜具知之,否則征引考證,徒費精神。例如今本《尚書》有《胤征》一篇,載有夏仲康時日食事,近數十年來成為歐洲學界一問題。異說紛爭,殆將十數,致勞漢學專門家、天文學專門家合著專書以討論。殊不知《胤征》篇純屬東晉晚出之偽古文,經清儒閻若璩、惠棟輩考證,久成定讞;仲康其人之有無,且未可知,遑論其時之史跡?歐人不知此樁公案,至今猶刺刺論難,由吾儕觀之,可笑亦可憐也。欲知此類偽書,略翻清《四庫書目提要》便可得梗概,《提要》中指為真者未必遂真,指為偽者大抵必偽,此學者應有之常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