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時代錯迕則事必偽,此反證之最有力者也。例如《商君書·徠民篇》有“自魏襄以來”語,有“長平之勝”語。魏襄死在商君死後四十二年,長平戰役在商君死後七十八年,今謂商君能語及此二事,不問而知其偽也。《史記·扁鵲傳》既稱鵲為趙簡子時人,而其所醫治之人,有虢太子,有齊桓侯等,先簡子之立百三十九年而虢亡,田齊桓侯午之立後簡子死七十二年,錯迕糾紛至此,則鵲傳全部事跡殆皆不敢置信矣。其與此相類者,例如《尚書·堯典》“帝曰:‘皋陶,蠻夷猾夏。’”此語蓋甚可詫。夏為大禹有天下之號,因禹威德之盛,而中國民族始得“諸夏”之名,帝舜時安從有此語?假令孔子垂教而稱中國人為漢人,司馬遷著書,而稱中國人為唐人,有是理耶?此雖出聖人手定之經,吾儕終不能不致疑也。以上所舉諸例,皆甚簡單而易說明,亦有稍複雜的事項,必須將先決問題研究有緒,始能論斷本問題者。例如《堯典》有“金作贖刑”一語,吾儕以為三代以前未有金屬貨幣,此語恐出春秋以後人手筆。又如《孟子》稱“舜封象於有庳,象不得有為於其國,天子使吏治其國,而納其貢賦。”吾儕以為封建乃周以後之製度,“使吏治其國”雲雲,又是戰國後半期製度,皆非舜時代所宜有。雖然,此斷案極不易下,必須將“三代前無金屬貨幣”“封建起自周代”之兩先決問題經種種歸納的研究立為鐵案,然後彼兩事之偽乃成信讞也。且此類考證,尤有極難措手之處:吾主張三代前無金屬貨幣,人即可引《堯典》“金作贖刑”一語以為反證(近人研究古泉文者,有釋為“乘正尚金當爰”之一種,即指為唐虞贖刑所用,蓋因此而附會及於古物矣);吾主張封建起自周代,人即可引《孟子》“象封有庳”一事為反證,以此二書本有相當之權威也。是則對書信任與對事信任,又遞相為君臣,在學者辛勤審勘之結果何如耳。
第六,有其事雖近偽,然不能從正麵得直接之反證者,隻得從旁麵間接推斷之。若此者,吾名曰“比事的推論法”。例如前所舉萬章問“孔子於衛主癰疽”事,同時又問“於齊主侍人瘠環”。孟子答案於衛雖舉出反證,於齊則舉不出反證,但別舉“過宋主司城貞子”之一旁證。吾儕又據《史記·孔子世家》稱孔子遊齊主高昭子,二次三次遊衛皆主蘧伯玉,因此可推定孔子所主皆正人君子,而癰疽、瘠環之說,蓋偽也。又如魯共王、孔安國與《古文尚書》之關係,既有確據以證其偽,河間獻王等與《古文毛詩》之關係,張蒼等與《古文左傳》之關係,亦別有確據以證其偽,則當時與此三書同受劉歆推獎之《古文周官》《古文逸禮》,雖反證未甚完備,亦可用“晚出古文經蓋偽”之一假說略為推定矣。此種推論法,應用於自然科學界頗極穩健;應用於曆史時或不免危險。因曆史為人類所造,而人類之意誌情感常自由發動,不易執一以律其他也。例如孔子喜親近正人君子,固有證據,然其通變達權,亦有證據。南子而肯見,佛肸、弗擾召而欲往,此皆見於《論語》者,若此三事不偽,又安見其絕對的不肯主癰疽與瘠環也?故用此種推論法隻能下“蓋然”的結論,不宜輕下“必然”的結論。
第七,有不能得“事證”而可以“物證”或“理證”明其偽者,吾名之曰推度的推論法。例如舊說有明建文帝遜國出亡之事,萬斯同斥其偽,謂“紫禁城無水關,無可出之理”錢大昕著《萬季野傳》。此所謂物證也。又如舊說有“顏淵與孔子在泰山望閶門、白馬,顏淵發白齒落”之事,王充斥其偽,謂:“人目斷不能見千裏之外”,又言“用睛暫望,影響斷不能及於發齒”《論衡·書虛篇》。此皆根據生理學上之定理以立言,雖文籍上別無他種反證,然已得極有價值之結論。此所謂理證也。吾儕用此法以馭曆史上種種不近情理之事,自然可以廓清無限迷霧。但此法之應用亦有限製,其確實之程度蓋當與科學智識駢進。例如古代有指南車之一事,在數百年前之人或且度理以斷其偽,今日則正可度理以證其不偽也。然則史中記許多鬼神之事,吾儕指為不近情理者,安知他日不發明一種“鬼神心理學”,而此皆為極可寶之資料耶?雖然,吾儕今日治學,隻能以今日之智識範圍為界,“於其所不知蓋闕如”,終是寡過之道也。
吾嚐言之矣:事實之偶發的、孤立的、斷滅的皆非史的範圍。然則凡屬史的範圍之事實,必其於橫的方麵最少亦與他事實有若幹之聯帶關係;於縱的方麵最少亦為前事實一部分之果,或為後事實一部分之因。是故善治史者,不徒致力於各個之事實,而最要著眼於事實與事實之間,此則論次之功也。
史跡有以數千年或數百年為起訖者。其跡每度之發生,恒在若有意識若無意識之間,並不見其有何等公共一貫之目的,及綜若幹年之波瀾起伏而觀之,則儼然若有所謂民族意力者在其背後。治史者遇此等事,宜將千百年間若斷若續之跡,認為筋搖脈注之一全案,不容以枝枝節節求也。例如我族對於苗蠻族之史跡,自黃帝戰蚩尤,堯舜分背三苗以來,中間經楚莊蹻之開夜郎,漢武帝通西南夷,馬援諸葛亮南征,唐之於六詔,宋之於儂智高……等事,直至清雍乾間之改土歸流,鹹同間之再平苗討杜文秀,前後凡五千年,此問題殆將完全解決。對於羌回族之史跡,自成湯氐羌來享,武王征師羌以來,中間經晉之五涼,宋之西夏……等等,直至清乾隆間蕩平準、回,光緒間設新疆行省,置西陲各辦事大臣,前後凡四千年,迄今尚似解決而未盡解決。對於匈奴之史跡,自黃帝伐獯鬻,殷高宗伐鬼方,周宣王伐狁以來,中間經春秋之晉、戰國之秦趙,力與相持,迄漢武帝、和帝兩度之大膺懲,前後經三千年,茲事乃告一段落。對於東胡之史跡,自春秋時山戎病燕以來,中間經五胡之諸鮮卑,以逮近世之契丹、女真、滿珠,前後亦三千年,直至辛亥革命清廷遜荒,此問題乃完全解決。至如朝鮮問題,自箕子受封以來,曆漢、隋、唐屢起屢伏,亦經三千餘年,至光緒甲午解決失敗,此問題乃暫時屏出我曆史圈外,而他日勞吾子孫以解決者,且未有已也。如西藏問題,自唐吐蕃時代以迄明清,始終在似解決未解決之間,千五百餘年於茲矣。以上專就本族對他族關係言之,其實本族內部之事,性質類此者亦正多。例如封建製度,以成周一代八百年間為起訖,既訖之後,猶二千餘年時時揚其死灰,若漢之七國,晉之八王,明之靖難,清之三藩,猶其俤影也。例如佛教思想,以兩晉、六朝、隋唐八百年間為起訖,而其先驅及其餘燼亦且數百年也。凡此之類,當以數百年或數千年間此部分之總史跡為一個體,而以各時代所發生此部分之分史跡為其細胞。將各細胞個個分離,行見其各為絕無意義之行動,綜合觀之,則所謂國民意力者乃躍如也。吾論舊史尊紀事本末體,夫紀事必如是,乃真與所謂本末者相副矣。
史之為態,若激水然,一波才動萬波隨。舊金山金門之午潮,與上海吳淞口之夜汐,鱗鱗相銜,如環無端也。其發動力有大小之分,則其蕩激亦有遠近之異。一個人方寸之動,而影響及於一國;一民族之舉足左右,而影響及於世界者,比比然也。吾無暇毛舉其細者,惟略述其大者。吾今標一史題於此,曰:“劉項之爭與中亞細亞及印度諸國之興亡有關係,而影響及於希臘人之東陸領土。”聞者必疑其風馬牛不相及,然吾征諸史跡而有以明其然也。尋其波瀾起伏之路線,蓋中國當李牧、蒙恬時浪勢壯闊,蹙匈奴於北,使彼“十餘年不敢窺趙邊”《史記·李牧傳》文,“卻之七百餘裏”賈誼《過秦論》文。使中國能保持此局,匈奴當不能有所擾於世界之全局。“秦末擾亂,諸秦所徙謫戍邊者皆複去,於是匈奴得寬,複稍度河南。……漢兵與項羽相拒,中國罷於兵革,以故冒頓得自強。……大破滅東胡,西擊走月氏。”《史記·匈奴傳》文“月氏本居敦煌祁連間,及為匈奴所敗,乃遠去,過宛西,擊大夏而臣之。”《史記·大宛傳》文蓋中國拒胡之高潮,一度退落,匈奴乘反動之勢南下,軒然蹴起一大波,以撼我甘肅邊徼山穀間之月氏,月氏為所蕩激,複蹴起一大波,滔滔度蔥嶺以壓大夏。大夏者,西史所謂柏忒裏亞Bactria,亞曆山大大王之部將所建國也,實為希臘人東陸殖民地之樞都,我舊史字其人曰塞種。“月氏西君大夏,而塞王南君罽賓,塞種分散,往往為數國。”《漢書·西域傳》文罽賓者,今北印度之克什米爾(《大唐西域記》之迦濕彌羅),亞曆大王曾征服而旋退出者也。至是希臘人(塞王)受月氏大波所蕩激,又蹴一波以撼印度矣。然月氏之波,非僅此而止。“月氏遷於大夏,分其國為五部翎侯。後百餘歲,貴霜翎侯邱就卻自立為王國,號貴霜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