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3 / 3)

侵安息,取高附地,滅濮達、罽賓。子閻膏珍複滅天竺。”《後漢書·西域傳》文蓋此波砰訇南駛,乃淘掠波斯(安息)、阿富汗(濮達)而淹沒印度,挫希臘之鋒使西轉,自爾亞陸無複歐人勢力矣。然則假使李牧、蒙恬晚死數十年,或衛青、霍去病蚤出數十年,則此一大段史跡,或全然不能發生,未可知也。吾又標一史題於此,曰:“漢攘匈奴與西羅馬之滅亡及歐洲現代諸國家之建設有關。”聞者將益以為誕。然吾比觀中西諸史而知其因緣甚密切也。自漢武大興膺懲之師,其後匈奴浸弱,裂為南北。南匈奴呼韓邪單於,保塞稱臣,其所部雜居內地者,漸同化於華族。北匈奴郅支單於,仍倔強,屢寇邊,和帝時再大舉攘之:“永元元、二年,連破北匈奴”《後漢書·和帝紀》文,“三年,竇憲將兵擊之於金微山,大破之,北單於逃走,不知所之”《後漢書》憲傳文,此西紀八十八年事也。其雲“不知所之”者,蓋當時漢史家實不知之,今吾儕則已從他書求得其蹤跡。“彼為憲所逐,度金微山,西走康居建設悅般國……地方數千裏,眾二十餘萬”《魏書·西域傳》悅般條文。金微者,阿爾泰山;康居者,伊犁以西,訖於裏海之一大地也。《後漢書·西域傳》,不複為康居立傳,而於粟弋、奄蔡條下,皆雲屬康居,蓋此康居即匈奴所新建之悅般,“屬康居”雲者,即役屬於康居新主人之匈奴也。然則粟弋、奄蔡又何族耶?兩者皆日耳曼民族中之一支派:粟弋疑即西史中之蘇維Suevi人。奄蔡為前漢時舊名,至是“改名阿蘭聊”《後漢書·西域傳》文,即西史中之阿蘭Alan人。此二種者,實後此東峨特EastGoths之主幹民族也。吾國人亦統稱其族為粟特。《魏書·西域傳》:“粟特國,故名奄蔡,一名溫那沙疑即西史之Vandals,亦東峨特之一族也,居於大澤,在康居西北。”康居西北之大澤,決為黑海,已成學界定論。而第二三世紀時,環黑海東北部而居者,實東峨特,故知粟特即東峨特無可疑也。當此期間,歐洲史上有一大事,為稍有常識之人所同知者。即第三四世紀間,有所謂芬族HunsorFins者,初居於窩瓦河Volga之東岸,役屬東西峨特人已久。至三百七十四年晉孝武帝寧康二,芬族渡河西擊東峨特人而奪其地。芬王曰阿提拉,Attila其勇無敵,轉戰而西,入羅馬,直至西班牙半島,威震全歐。

東峨特人為芬所逼,舉族西遷,沿多惱河下流而進,渡來因河,與西峨特人爭地,西峨特亦舉族西遷。其後分建東峨特、西峨特兩王國,而西羅馬遂亡。兩峨特王國,即今德、法、英、意諸國之前身也。而芬族亦建設匈牙利、塞爾維亞、布加利亞諸國。是為千餘年來歐洲國際形勢所自始,史家名之曰“民族大移轉時代”。此一樁大公案,其作俑之人,不問而知為芬族也。芬族者何?即竇憲擊逐西徙之匈奴餘種也。《魏書·西域傳》粟特條下雲:“先是匈奴殺其王而有其國,至王忽倪己,三世矣。”美國哥侖比亞大學教授夏德Hirth考定忽倪己,即西史之Hernae,實阿提拉之少子,繼立為芬王者忽倪己以魏文成帝時來通好,文成在位當西四五二至四五六年,Hernae即位在四五二年。因此吾儕可知三四世紀之交所謂東峨特役屬芬族雲者,其役屬之峨特,即《後漢書》所指役屬康居之粟弋、奄蔡,其役屬之之芬族,則《後漢書》之康居,《魏書》之悅般,即見敗於漢,度金微山而立國者也。芬王阿提拉與羅馬大戰於今法蘭西境上,在西四五一年,當芬族渡窩瓦河擊殺峨特王亥耳曼後之六十四年,故知《魏書》所謂“匈奴擊殺粟特王而有其國”者,所擊殺之王即亥耳曼,所有之國即東峨特。而擊殺之之匈奴王即阿提拉之父而忽倪己之祖。其年為西紀三百七十四年,上距竇憲擊逐時二百九十餘年,而下距魏文成時通好之忽倪己,恰三世也。吾儕綜合此種種資料,乃知漢永元一役,實可謂全世界史最要之關鍵,其在中國,結唐虞、三代以來二千年獯鬻、狁之局,自此之後,中國不複有匈奴寇邊之禍劉淵等歸化匈奴搆亂於內地者不在此例。班固《封燕然山銘》所謂:“攄高文之宿憤,光祖宗之玄靈;一勞而久逸,暫費而永寧。”非虛言也。然竟以此嫁禍歐洲,開彼中中古時代千年黑暗之局。直至今日,猶以匈奴遺種之兩國(塞爾維與匈牙利)惹起全世界五年大戰之慘劇。人類造業,其波瀾之壯闊與變態之瑰譎。其不可思議有如此。吾儕但據此兩事,已可以證明人類動作,息息相通,如牽一發而動全身,如銅山西崩而洛鍾東應。以我中國與彼西方文化中樞地相隔如彼其遠,而彼我相互之影響猶且如此其巨。則國內所起之事件,其首尾連屬因果複雜之情形,益可推矣。又可見不獨一國之曆史為“整個的”,即全人類之曆史亦為“整個的”。吾中國人前此認禹域為“天下”,固屬褊陋,歐洲人認環地中海而居之諸國為世界,其褊陋亦正與我同。實則世界曆史者,合各部分文化國之人類所積共業而成也。吾儕誠能用此種眼光以觀察史跡,則如乘飛機騰空至五千尺以上周覽山川形勢,曆曆如指掌紋,真所謂“俯仰縱宇宙,不樂複何如”矣。然若何然後能提絜綱領,用極巧妙之筆法以公此樂於大多數人,則作史者之責也。

孟子嚐標舉“知人論世”之義,論世者何?以今語釋之,則觀察時代之背景是已。人類於橫的方麵為社會的生活,於縱的方麵為時代的生活,苟離卻社會與時代,而憑空以觀某一個人或某一群人之思想動作,則必多不可了解者。未了解而輕下批評,未有不錯誤也。故作史如作畫,必先設搆背景,讀史如讀畫,最要注察背景。舊史中能寫出背景者,則《史記·貨殖列傳》實其最好模範。此篇可分為四大段:篇首“《老子》曰至治之極”起至“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止為第一段,略論經濟原則及其與道德之關係。自“昔者越王句踐困於會稽”起至“豈非以富耶”止,為第二段,紀漢以前貨殖之人。自“漢興海內為一”起至“令後世得以觀擇焉”止,說明當時經濟社會狀況。自“蜀卓氏之先”起至篇末,紀當時貨殖之人。即以文章結搆論,已與其他列傳截然不同。其全篇宗旨,蓋認經濟事項在人類生活中含有絕大意義,一切政教皆以此為基礎。其見解頗有近於近世唯物史觀之一派,在我國古代已為特別。其最精要之處,尤在第三段:彼將全國分為若幹個之經濟區域。每區域尋出其地理上之特色,舉示其特殊物產及特殊交通狀況,以規定該區域經濟上之物的基件。每區域述其曆史上之經過,說明其住民特殊性習之由來,以規定該區域經濟上之心的基件。吾儕讀此,雖生當二千年後,而於當時之經濟社會,已得有頗明了之印象。其妙處乃在以全力寫背景,而傳中所列舉之貨殖家十數人,不過借作說明此背景之例證而已。此種敘述法,以舊史家眼光觀之,可謂奇特。各史列傳更無一篇敢蹈襲此法,其表誌之記事,雖間或類此,然求其能如本篇之描出活社會狀況者,則竟無有也。吾儕今日治史,但能將本篇所用之方法擴大之以應用於各方麵,其殆庶幾矣。

史跡複雜,苟不將其眉目理清,則敘述愈詳博,而使讀者愈不得要領。此當視作者頭腦明晰之程度何如,與其文章技術之運用何如也。此類記述之最好模範,莫如《史記·西南夷列傳》:

西南夷君長以什數,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屬以什數,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長以什數,邛都最大。此皆結耕田有邑聚。

其外,西自同師以東,北至楪榆,名為巂、昆明。皆編發,隨畜遷徙,毋常處,毋君長,地方可數千裏。自巂以東北,君長以什數,徙、筰都最大,自筰以東北,君長以什數,冉駹最大。其俗或土著,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冉駹以東北,君長以什數,白馬最大,皆氐類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蠻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