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2 / 3)

研究史之心的基件,則正負兩麵皆當注意。凡“人格者”無論為個人為集團,其能演成史跡者,必其人格活動之擴大也。其所以能擴大之故,有正有負:所謂正者,活動力昂進,能使從前多數反對者或懷疑者之心理皆翕合於我心理。在歐美近代,無論政治上、宗教上、學藝上,隨處皆見此力之彌滿。其在中國,則六朝、唐之佛教運動,最其顯例。次則韓、歐等之古文學運動,宋明兩代之理學運動,清代之樸學運動及最近之新文化運動,皆含此意。惟政治上極闕如,清末曾國藩、胡林翼等略近之,然所成就殊少,現代所謂政黨,其方向則全未循此以行也。所謂負者,利用多數人消極苟安的心理,以圖自己之擴大。表麵上極似全國心理翕聚於此一點,實則其心理在睡眠狀態中耳。中國二千年政治界之偉物,大率活動於此種心理狀態之上,此實國民心理之病征也。雖然,治史者不能不深注意焉,蓋中國史跡之所以成立,大半由是也。

第六,精研一史跡之物的基件。——物的基件者,如吾前所言:“物的運動不能與心的運動同其速率。”倘史跡能離卻物的製約而單獨進行,則所謂“烏托邦”“華藏世界”者或當早已成立。然而在勢不能爾爾。故心的進展,時或被物的勢力所堵截而折回,或為所牽率而入於其所不豫期之歧路,直待漸達心物相應的境界,然後此史跡乃成熟。物者何?謂與心對待的環境。詳言之,則自然界之狀況以及累代遺傳成為固形的之風俗、法律與夫政治現象、經濟現象,乃至他社會之物的心的抵抗力皆是也。非攻、寢兵之理想,中外賢哲倡之數千年,曷為而始終不得實現?辛亥革命,本懸擬一“德謨克拉西”的政治以為鵠,曷為十年以來適得其反?歐洲之社會主義,本濫觴於百年以前,曷為直至歐戰前後乃始驟盛?物的基件限之也。假使今之日本移至百年以前,必能如其所欲,效滿洲之入主中國;假使袁世凱生在千數百年前,必能如其所欲,效曹操、司馬懿之有天下,然而皆不能者,物的基件限之也。吾前屢言矣:“凡史跡皆以‘當時’‘此地’之兩觀念而存在。”故同一之心的活動,易時易地而全異其價值,治史者不可不深察也。

第七,量度心物兩方麵可能性之極限。——史之開拓,不外人類自改變其環境。質言之,則心對於物之征服也。心之征服的可能性有極限耶?物之被征服的可能性有極限耶?通無窮的宇宙為一曆史,則此極限可謂之無。若立於“當時”“此地”的觀點上,則兩者俱有極限明矣。在雙極限之內,則以心的奮進程度與物的障礙程度強弱比較,判曆史前途之歧向。例如今日中國政治,若從障礙力方麵欲至於恢複帝製,此其不可能者也;若從奮進力方麵欲立變為美國的德謨克拉西,亦其不可能者也。障礙力方麵之極限,則可以使惰氣日積,舉國呻吟憔悴,曆百數十年,甚者招外人之監督統治。奮進力方麵之極限,則可以使社會少數優秀者覺醒,克服袁世凱之遊魂,在“半保育的”政策之下,曆若幹年,成立多數政治。史家對於將來之豫測,可以在此兩可能性之大極限中推論其果報之極限,而予國民以一種暗示,喚醒其意識而使知所擇,則良史之責也。

第八,觀察所緣。——有可能性謂之因,使此可能性觸發者謂之緣。以世界大戰之一史團而論,軍國主義之猖獗,商場競爭之酷劇,外交上同盟協商之對抗……等等,皆使大戰有可能性,所謂因也;奧儲被刺,破壞比利時中立,潛艇無製限戰略……等等,能使此可能性爆發或擴大,所謂緣也。以辛亥革命之一史團而論,國人種族觀念之鬱積,晚清政治之腐惡及威信之失墜,新思潮之輸入……等等,皆使革命有可能性,所謂因也。鐵路國有政策之高壓,瑞澂之逃遁,袁世凱之起用,能使此可能性爆發或擴大,所謂緣也。因為史家所能測知者,緣為史家所不能測知者。治史者萬不容誤緣為因,然無緣則史跡不能現,故以觀所緣終焉。

果因之義,晰言之當雲因緣果報。一史跡之因緣果報恒複雜幻變至不可思議,非深察而密勘之,則推論鮮有不謬誤者。今試取義和團事件為例,供研究者參考焉。

義和團事件之起,根於曆史上遺傳之兩種心理:其一,則排外的心理。此種心理,出於國民之自大性及自衛性,原屬人類所同然。惟中國則已成為畸形的發達,千年以來科舉策論家之尊王攘夷論,純然為虛的、非邏輯的。故無意識且不徹底的排外形成國民性之一部。其二,則迷信的心理。因科學思想缺乏之故,種種迷信支配民心之勢力甚大,而野心家常利用之以倡亂。自漢末之五鬥米道以迄明清間白蓮教匪等,其根株蟠積於愚民社會間者甚厚,乘間輒發。此兩種心理實使義和團有隨時爆發的可能性,此“因”之在心的方麵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