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有此兩種心理,其性質完全為潛伏的,苟環境不宜於彼之發育,彼亦終無由自遂。然而清季之環境,實有以滋釀之。其一,則外力之壓迫。自鴉片戰爭以後,覯閔既多,受侮不少。其中天主教會在內地專橫,尤予一般人民以莫大之積憤。其二,則政綱之廢弛。自洪、楊構亂以後,表麵上雖大難削平,實際上仍伏莽遍地,至光緒間而老成凋謝,朝無重臣,國事既專決於一陰鷙之婦人,而更無人能匡救其失。在此兩種環境之下,實使義和團有當時爆發的可能性。此“因”之在境的方麵者也。
因雖夙具,然非眾緣湊泊,則事實不能現。所謂緣者,有親緣(直接緣),有間緣(間接緣)。義和團之親緣有二:其一,則社會革新運動之失敗;其二,則宮廷陰謀之反撥也。此二者又各有其複雜之間緣。社會革新運動自有其心理上之可能性,茲不多述。其所以覺醒而督促之者,則尤在外交壓迫之新形勢。其一,為日本新著手之大陸政策;其二,為俄國積年傳來之東侵政策;其三,為德國遠東發展政策(此政策複含兩種意味:一,德國自己發展;二,德國誘助俄國東侵,冀促成日俄之戰或英俄之戰,以減殺俄法同盟勢力,緩和歐洲形勢)。以此三種外緣,故甲午戰敗,日本據遼,三國幹涉還遼,而膠州、旅順、威海之租借隨之,瓜分之局咄咄逼人。於是變法自強之論驟興於民間,而其動力遂及德宗,無端與清室宮廷問題發生聯帶關係。宮廷問題其間緣亦至複雜。其一,清穆宗無子,德宗以支庶入繼,且有為穆宗立後之約。其二,孝欽後臨朝已二十餘年,新歸政於德宗。德宗既非所生,而思想複與彼不相容,母子之間,猜嫌日積。如是內、外、新、故諸緣湊合,遂有戊戌政變之役,戊戌政變為義和團之親緣,而上列諸種事實,則其間緣也。
親緣之中,複有主緣,有助緣。戊戌政變為義和團唯一之主緣,固也。然政變之波瀾,曷為一轉再轉以至於仇外耶?其一,因康有為、梁啟超等亡命外國,清廷不解國際法上保護政治犯之先例,誤認維新派人以外國為後盾。其二,因政變而謀廢立(立端王之子溥儁為大阿哥),外國公使紛起質問,誌不得逞,積怒益深。其三,連年曹州、兗州、沂州、易州等教案,鄉民與天主教徒構怨益劇。得此等助緣,而義和團遂起。
因緣和合,“果”斯生焉,此一群史跡之正果,可分數段。一,山東、直隸團匪之私自組織及蠢動;二,兩省長官之縱容及獎勵;三,北京王大臣之附和;四,甘軍(董福祥)之加入;五,孝欽後以明諭為之主持,軍匪混化對全世界宣戰;六,前後戕殺教徒及外國人數千;七,戕殺德國公使及日本使館館員;八,毀京津鐵路,圍攻使館。此一幕滑稽劇,在人類史全體中,不得不認為一種極奇特的病態,以易時易地之人觀測之,幾疑其現實之萬不可能。然吾儕試從心境兩麵精密研究,則確能見其因緣所生,曆曆不爽。其在心的方麵,苟非民族性有偏畸之點,則不能涵淹卵育此種怪思想,故對於民族性之總根柢,首當研究者一也。拳匪為發難之主體,而彼輩實為曆史上之一種秘密社會,故對於此種特別社會,察其群眾心理,考其何以能發生能擴大,此次當研究者二也。發難雖由拳匪,而附和之者實由當時所謂士大夫階級,此階級中,僉壬雖多,而賢者亦非絕無,曷為能形成一種階級心理,在此問題之下一致行動?此次當研究者三也。孝欽後為全劇之主人翁,非深察其人之特別性格及其當時心理之特別動態,則事象之源泉不可得見,此次當研究者四也。其在境的方麵,非專製政治之下,此種怪象未由發生,此數千年因襲之政體,次當研究者五也。有英明之君主或威重謇諤之大臣,則禍亦可以不起,此當時之政象,次當研究者六也。非有維新派之銳進,不能召此反動,維新派若能在社會上確占勢力,則反動亦不能起,此對麵抵抗力之有無強弱,次當研究者七也。非國外周遭形勢如前文所雲雲,則亦不至煎迫以成此舉,此世界政局之潮流,次當研究者八也。經過此八方麵之研究,則義和團一段史跡何故能於“當時”“此地”發生,可以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