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的是,還是有些有心人關注。隻是這些人多數不是語言學家,而是哲學家。在清朝末年的中文哲學著作中,不少都會談到概念與語義的關係。嚴複老先生在1909年就曾感歎道:“且將見吾國之文字語言,以之事精審致知之科,非大架厘定改良,有萬萬不可用者。……是以不佞常戒後生,欲治物理稍深之科,為今之計,莫便於先治西文,於以通之,庶幾名正理從,於所思言不至棼亂。必俟既通者眾,還取吾國舊文,而厘訂之。經數十年而後,或可用也。豈得已哉。嗟夫,此於知者不待言,於不知者,雖言亦無益。”嚴複編譯耶方斯《名學淺說》中加進他自己的話。李安宅教授是很早研究語義學之一人,他在1931年就出版《語言底魔力》,接著又出版《意義學》(1933年馮友蘭序),他在書中寫道:
文法弄到極處也不過變成修辭學,告訴我們一句話怎麼說法。好像裁縫匠專管衣服怎樣做法,至於衣服對於人有怎麼作用則管不著。……文法也隻管句子合乎文法不合乎文法,不管句子與思想意向相稱不相稱。注重文法的人,都是犧牲了思想意向來湊合文法,有如“削足適履”。意義學則不然,對於一句話,一篇文章,它要研究所陳述的是甚麼。對於所陳述的東西有甚麼態度,對於聽者或讀者有甚麼態度,具著甚麼希望。……總括一句話,意義學要問語言與語言所要盡的使命到底相適不相適?”李教授說得很對。幾十年後,高名凱教授、孫常敘教授都有繼續的研究著作。
但是,目前到底應該如何在電腦時代開展全麵的中文語義整理與研究呢?這是一個十分巨大又十分必要的課題。
本文研究的重心,在於由字組成的“詞”所引發的詞義問題。有了詞義、語義,才可能討論觀念的形成與發展變化,才可能討論概念的形成與發展,以及詞義如何被認知的問題。
(四)辭書學角度
辭書是文化的工具。
字典裏能看出大智慧。(錢鍾書語)
概念、語義都需要載體,載體正是辭書中的條目。
一般完整意義的字典,應該在條目中寫明字形、字音、字義。如果一字多義,亦應該分別注明,再加上例句說明。能夠得到讀者公允性判斷與利用。能夠讓讀者獲得一個該字的簡約化概念。
一般完整意義的詞典(辭典),應該在條目中寫明詞形、詞音、詞義。其中對於詞義,要說明詞義的來龍去脈,以及一詞多義的詞義的詮釋及例句。能夠得到讀者公允性判斷與利用。對於中文詞義“舊瓶裝新酒”現象,要特別明確其內涵的變化。能夠讓讀者獲得一個簡約化的概念,能夠獲得公允性判斷與利用。
一般完整意義的大型百科全書,除了詞典的全部要求外,更要在詞義內涵上麵深入廣泛地展開闡述,包括對於該詞義的不同認知理論的公允性闡述。讓讀者通過一個條目,就能夠獲得一個完整的概念,一個完整的語義。
在實際纂寫辭書條目時候,幾百年在世界各民族辭書的實踐中,已經形成公允性,並且能夠盡量詮釋詞義概念。隻是在各種主編需求下,難以達到理想化而已。
由於中國封建傳統的願望,聖人言仿佛絕對真理一般。其實任何個人的言論,說到底是他們個人的觀念,是由他們的個人需求而任意表達的。到明朝王陽明先生,開始明白“聖人是做不得的”。但是一直有人想做聖人、賢人,總想替天立言。這就在古代中文的文化建設中,往往誤將個人的觀念假設為真理,並沒有讓個人觀念在社會實踐中辯論修正,並沒有使得悟性升華到理性層麵,以致千年前的一句話,就會被認為是亙古不變的概念真理,仿佛後人隻需要一成不變地重複古人言,就天下太平了。打破這基本點的是近代新思想,近代中國人需要理解社會文化問題的真相,再精辟的古代咒語也救不了認知的原則,於是大量辭書應運而生,給中華民族提供全新的認知概念的工具。
現實的另一麵是古代中文字書內涵嚴重不足。由於缺乏對於概念的追求,古代雖出現大量字書,但多數是對於字形、字音的考辨,也相當有成績。而對於字義的考辨,雖然也有成績,但除了數量較少外,還因為古代研究字義者缺乏注意時間連貫的文化原則,導致相關的考辨在時空間亂跳躍,長期難以具備說服力。19世紀末期中國出現一些字典、辭典、百科全書,這才開始注意條目語義的表述。
綜合以上幾個角度的研究,說明中文概念史的研究,必須注意把握以上各個傳統領域的狀況,並且必須要綜合起來,才可能有清晰的線索。
值得注意的是:哲學上的概念,語言學上的語義,辭書學上的理想條目,作為各自的範疇,是不能完全畫等號的。筆者隻是將它們的主要內涵互相協調,以圖理解與建構對於概念史的認知。
而要想初步說明以上思想的實證,筆者用的方法並非搭建一座空想的中文概念史樓閣,而是力圖探索其中脈絡與例證。下麵將順序探索:中文詞概念之源的問題;中文詞概念之演化的狀況;研究中文詞概念的基本方法;研究中文詞概念的意義。
前輩們對於概念、語義的研究,百年來多有珍貴的指導性意見,特別是孫常敘教授的《漢語詞彙》和高名凱教授的《語言論》,都是筆者經常請教學習的。筆者隻不過是順著他們的意見足跡繼續探索。
西方的概念史(Begriffsgeschichte)研究,自20世紀中期開始,一些權威性概念史辭書連續出版至今,其思想、方法以及概念史辭書的編輯出版(筆者稱之為語義典),多值得我們學習與分析。目前,筆者的中文概念史研究,其思想與方法基本與海外相類,其差別較大之處在於,筆者目前所述的概念語義,還不是一個“語義域”(Semanticfield),即還僅是某一個詞的概念史,而沒有將同義詞、近義詞、反義詞等全部包括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