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傳”在古漢語中早就被使用,但沒有人專門注意“宣傳”這個詞的語義內涵,即缺乏對“宣傳”的認知觀念。而當有了各自使用的觀念,還需要經過社會實踐,達成認知共識,才可能成為公允的概念。中文“宣傳”概念的形成是在20世紀,表現在一些研究專著以及辭書條目上麵。而在西方則顯然早就有關於“宣傳”觀念、概念的各種討論與研究,也就說已有各種說辭。本節將略加引述。
(一)外國人對於“宣傳”的認知
西方的“宣傳”既然誕生於宗教團體的語境中,自然以宣傳教義(在真善美詞語下麵的教義)為目標;到拿破侖、俾斯麥等政治人物手中,則明顯是一種工具或手段;第一次世界大戰以來則明確是一種武器了,也就成為人們詛咒的對象。說法很多,這裏僅引述近代已經翻譯過來的一部分:
嘉第那曰:“Propaganda者,普及謬誤之情報,而使之成為輿論之謂也。”
黎霍特曰:“Propaganda者,傳播有利之情報及意見之謂也。其舉動正與在無識者食物之中,摻入某種毒質之事相同。”
郝普京曰:“Propaganda者,具有托空的公告性之名稱也。蓋以教育為母,而以特殊利益為父,在公告性家庭中之私生子也。”
黎普史基曰:“Propaganda者,非使時局得以明了,不過供給其情報而已。故與討論之性質相異。”
英國教授卡爾說:“宣傳是‘力量加在意見之上’的現代工具。”
英國記者麥肯茲說:“宣傳是輿論的運用。”
美國人司徒爾特說:“宣傳是能誘導某種事物的方法的表現。”
美國女作家布茲說:“宣傳是把惡劣的情況加以良好的光澤。”
日本人神田孝一說:“宣傳是發表某種事項,使其能夠影響他人的一種方法。”
日本人稻田周之助說:“宣傳是社會的實在力量,能導人理會事物,並能蠱惑人或欺妄人。”
杜布說:“宣傳是一種有係統的企圖,由有關的個人(或個人們)企圖運用授意來操縱個人群的態度,因而以操縱他們的行動。”
馬丁說:
宣傳隻是廣告。我們常須研究宣傳家所要出賣的究竟是什麼,千萬勿為他的好言所欺騙。宣傳家所稱的對於理想的信仰,隻是藏匿真意的把戲。……宣傳家既利用法律、合法及群眾宣傳所用的種種概念,於是正義、博愛、信義、道德等,都僅為一種工具,用以使整個社會接受某黨或某係的意誌了。
(二)近代中國人對於“宣傳”的認知
近代中國,因為“宣傳”而造成的驚天大事層出不窮。先是19世紀40~60年代的太平天國革命,領導人所做的宣傳是影響巨大,隻是後來宣傳與政治、軍事實踐不一致不協調,才導致失敗。接著有康有為的“公車上書”的宣傳,更是打破傳統封建王朝的壟斷自上而下的宣傳,直接促成中國維新變法。
近代“宣傳”之多,之被重視,其促進原因,是西方文明來與中國文明交流的直接結果。早在1815年8月5日,西方傳教士們開創編輯出版中文報刊,來作為他們對中國人的宣傳陣地。博愛者主編的《察世俗每月統記傳》是目前認定的第一份報刊。該“序”中寫道:
故察世俗書必載道理各等也。神理、人道、國俗、天文、地理、偶遇都必有些。隨道之重隨傳之。最大是神理,其次人道,又次國俗。是三樣多講。
顯然,其宣傳的內涵已經遠超出中國傳統官方《邸報》的單一信息。隨後,陸續還有1833年在廣州編輯出版的《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該刊以更加豐富的西方當時新聞、文化、貿易、科技信息及知識作為宣傳的主要內容,正如編者寫道:
此刊物將不談政治,也不要在任何問題上以刺耳的語言觸怒他們。我們有更高明的辦法顯示我們並非“蠻夷”。編者認為更佳的手法是通過事實的展示,從而說服中國人,讓他們知道自己還有許多東西需要學習。與此同時,編者也認識到外國人與當地有影響力人士之間關係的重要性,因此將盡力促進彼此之間的友誼,並希望最後能證明是獲得成功的……
從宣傳學角度看,他的宣傳思想、宣傳方法、宣傳內容都是很值得研究的。
隨後,又有1853年在香港編輯出版的《遐邇貫珍》中文月刊,是英華書院負責,首任編輯為麥都思。內容更加豐富起來,每一期前半部初以西方政治、曆史為中心,後轉到西洋醫學、地理學及化學、動物學及人類學等知識性文章,長篇則連載;後一半則為國際國內新聞,其中報道太平天國革命消息相當多。該刊第一號上載有章東耘的“題詞”如下:
創論通遐邇、宏詞貫古今、幽深凱鳥道、聲價重雞林、妙解醒塵目、良工費苦心、吾儒稽域外、賴爾作南針。
秉筆風存古、斯言直道行、精詳期實用、褒貶總公評、一氣聯中外、同文睹治平、坤輿誇絕異、空負著書名。
顯然他對於宣傳的新工具報刊,用在中西文化交流中,是持肯定態度的。
還有1857年在上海編輯出版的中文《六合叢談》,編者是偉烈亞力。其編纂原則與手法,頗與《遐邇貫珍》相類。它被鄰居日本修改後,成為日本日文《官板六合叢談》,成為日本報紙的祖先。
至於中國出版的第一份中文日報,據卓南生教授考證,為在香港的《香港船頭貨價紙》,在1857年11月3日出版。內容以船期、貨價、行情、廣告等商業信息為主,是第一家以商業新聞為主的報紙。
在洋務運動開展後,中國人自辦的報紙、刊物陸續多起來,到清末新政時期,已經有不少人領會到宣傳的必要性與可能,於是出現相當多的報紙刊物,來作為表達他們思想與行動的工具。從政治層麵講有宣傳變革政體與反對變革的兩類;從文學角度講有新文學、舊文學之爭;從社會層麵講有各種各階層民眾的信息與新聞;等等。主筆有政客,有作家,有留學生,有留歐派,有留日派,有國粹派,等等。有報紙,有刊物,有傳單,有演講,等等,讓讀者群簡直目迷五色。下舉兩例:
《覺民報》第四十三冊庚子(1900年)五月念八日有目錄如下:本報得彩章程;論時局;中外要聞——記義和團匪竄擾京津五月初十左右至十五左右情形;中外瑣聞;中外通商始末記演義;各號告白;附貼彩單一紙。
該報在上海四馬路遊戲報館發售,線裝,13×2頁,每本一角錢,讀者除得到信息外,還可以中彩。
《揚子江白話叢報》第二期宣統元年(1909年)十二月初五日目錄有:社說、時評、地理、戰史、實業、傳紀、記事、雜俎、祝詞、小說、社課、文苑。後附廣告。
該報社在鎮江,洋平裝,55頁,每本1角錢。(以上兩報,按今天裝訂標準看,應該稱為“刊物”;而按內容說,則可以說是報紙。)
至於清末多家革命黨人利用報刊宣傳,引來清政權的反撲,就成為當時新聞的頭版,熱鬧得很。其中最引起注意的是《蘇報》案。當時《蘇報》主筆為吳稚暉,他與蔡元培、章太炎組織光複會,會員有秋瑾女士及徐錫麟等人。1903年鄒容撰《革命軍》書鼓吹推翻現政權,章太炎作序,故而《蘇報》在“新書介紹”中寫道:
《革命軍》,凡七篇:……其宗旨誌在驅除滿清,光複中華,筆極銳利,文極沉痛,稍有種族思想者,讀之無不拔劍起舞,發衝眉豎。若能以此書普及於四萬萬人之腦海,中國當興也勃焉。是所望於讀《革命軍》者。
這就引發慈禧太後以雷霆萬鈞之力,嚴令江督,轉飭上海道,令會審公堂立出牌票,說:
奉道憲密紮,奉蘇撫憲紮,欽奉電旨,查有上海創立愛國學社,召集不逞之徒,倡演革命諸邪說,形同叛逆,著嚴密查拿。……滬上各報內,《蘇報》近更狂吠,愈無忌憚,者即拿辦。轉飭密派幹役,將單開各要犯分別嚴拿,務獲稟辦,毋稍泄露疏虞,致被免脫。……。
但官方力量有限,雖抓住章太炎等部分人,但因為是租界內,沒有能夠依靠引渡來關門殺人,隻好進行形式上的會審。官方請的律師申述案由:
總之,《蘇報》汙蔑皇上事多,未能一一指出。中國政府飭拿章炳麟、鄒容,因其大逆不道,謀為不軌。其《革命軍》第一章,敘披毛戴角之滿洲人應予殺盡,可比登三十六天堂,升七十二地獄,巍巍哉革命,皇皇哉革命。……
會審4次後,上海縣下喻:
本縣奉南洋大臣委派,會同公廨委員,暨英副領事,審訊蘇報館一案。……至章炳麟作《訄書》,並《革命軍》序,又有駁康有為之一書,汙蔑朝廷,形同叛逆;鄒容作《革命軍》一書,謀為不軌,更為大逆不道。彼二人者,同惡相濟,厥罪惟均,實為本國律法不容,亦為各國公法所不恕。查律載不利於國謀危社稷為反,不利於君謀危宗廟為大逆;共謀者不分首從,皆淩遲處死。又律載謀背本國潛從他國為叛;共謀者不分首從皆斬。又律載妄布邪言,書寫張貼,煽惑人心;為首者斬立決,為從者絞監侯。如鄒容、章炳麟照律治罪,皆當處決。……。
這種皇上的一廂情願的威嚇性的封建判決,引來國際、國內一片嘩然,最後雖改判他們二人為監禁,但還要做苦工。這在清政府看是對於中國書生的嚴重警告。而從宣傳學看,則是書生們指出了中國民族社會的危機,而衛道者則把自己的封建膿腫當作必要的午餐端給世人品嚐。
接著又發生《國民日日報》事件。該報編輯為連橫,其主旨也是革命黨人的思想宣傳,發刊詞上就寫著:
“國民”二字之名義與範圍,東方民族之所不解也;今若易言之曰“蟻民”,則其所順受者也;更易言之曰“鄉民”,則其所屍祝者也。何也?訓伏專製政體之下之既久,一切橫斂慘殺之毒,亦已司空見慣,以為吾儕小人,僥幸寢饋於黑甜之鄉,而老死於黃馘槁項,不見兵戎,亦即了此一生,安問所謂國民,安問國之屬於誰氏。……無怪乎三千年來,獨夫民賊,以國為牧場,以民為畜類,其所以圈之係之之術,任憑作弄,而不見有一毫之反動!……中國民族之曆史,言之實可醜也。其上有僭竊盜賊之習慣,其下有奴隸牛馬之習慣。兩點相並,僭其竊盜賊也,不可思議;其奴隸牛馬也,愈不可思議。……。
皇上自然也是氣憤之極,但《蘇報》案的消滅方案難以見效,於是改用封鎖的辦法,向長江一帶發通令說:
上海逆黨著書刊報,煽惑人心,大逆不法。業將蘇報館辦事人員按名拿辦,並將報館封閉在案。乃又有人創辦《國民日日報》,依然妄肆蜚語,昌言無忌,實屬執迷不悟,可恨已極。抑各屬府州廳縣,將國民日日報荒謬悖逆情形,示知地方商民,不準買看。如有寄售國民報者,提究。
居然還由外務部行文總稅務司,寫道:
現又有人創設《國民日日報》,依然放肆蜚語昌言無忌。該報執事人等,多半寒酸出身,甘於為非,擾害大局,聳人聽聞,藉廣銷場。但使無人閱其報紙,彼必支持不住,不難立即閉歇。除分諮沿江各省,通飭一體示禁,不準商民買看該報外,應請剴行總稅務司轉知郵政局,毋得代寄《國民日日報》,杜其銷路,絕其來源。
這真是笨人的笨宣傳,“不準買看該報”,其效果可知。
1912年政權更迭,沒有了名稱上的封建帝製,中央權力放鬆,那就更加宣傳得熱鬧。各種報紙刊物湧現。據說當年出版的報紙就達到500種,但隨著袁世凱想當皇帝,他在1914年頒布《新聞法》來進行壓製禁錮,以致最後新聞“宣傳”鬧到他自己頭上了。林語堂先生在書中介紹一件真實的荒唐事:
玩弄君主政權的陰謀者不但要封閉人民之口,還要給袁世凱本人帶上眼罩。梁士詒曾經是注明的“財神爺”,準備做袁世凱君主政權的首相,他想使袁世凱相信公共新聞其實是支持他的。所以,梁士詒對上海一些報紙進行加工偽造,在給袁世凱這個老家夥看以前,把翻印報紙中所以的“反對”字眼改換成“支持”。一天,趙爾巽走進袁世凱的書房,發現了一份上海報紙的篡改版並且察覺了與原版的差別,他不自覺流露出驚訝的神色。在追問之下,趙爾巽不得不解釋說,他在自己家裏看到的那份報紙在言辭上與這份報紙截然不同。袁世凱讓趙爾巽回家取來原版報紙,他發現自己被梁士詒愚弄的真相後如夢初醒,顏麵掃地而且忐忑不安。……
其他宣傳事項,由於多有報刊史專著,本文不再引述。這裏僅介紹當時一種新式宣傳手段,那就是各地出現的“宣講團”、“宣講所”,組成一些宣講員,麵向廣大百姓做演講,頗為熱鬧。內容更是貼切百姓關注的當時的熱門話題。下麵選3部當時宣講所積累的文稿,以見其宣講主題內容:
①1912年湖南省成立“湖南模範講演團”,將他們的演講內容編輯成書:《民國新論》。內容有10篇演講稿,題目如“看演說報的好處”;“皇帝的歹處”;“大總統的好處”;“改用陽曆的緣故”;“湖南儲蓄銀行的好處”;“過年也要改良”等。
②1914年浙江省行政公署教育司選擇浙江各縣的宣講稿70篇,編輯成書:《浙江各縣宣講稿選粹》。題目如:“說宣講原因”;“說世界大勢”;“說共和大意”;“說振興實業”;“釋自由”;“說注重衛生”;“說人民義務”;“說公德”;“釋平等”;“勸女學”;“戒吸鴉片”等。
③1918年教育部通俗教育研究會選各地演講稿88篇,合印成書:《通俗教育講稿選錄》兩輯。題目如:“國民愛國當盡本分”;“振興教育”;“自由平等之真義”;“道德與法律”;“說普通知識”;“產業組合之利”;“說體育”;“衛生之利益”;“戒賭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