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記《上下都很平坦》(1 / 1)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的北京,王府井的兒童藝術劇院上演了一出話劇——《都有一顆紅亮的心》。那一年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三十周年,這也是一出關於知青的戲劇。這個戲的劇本來源自兩部小說:《錯誤》,另一個就是這本《上下都很平坦》。作者都是馬原,也就是我了。

這本書初版是一九八七年,其中的故事發生的年代更早些,七十年代初。這也是我的一部帶自傳性質的小說。我們那一代人中許多都當過知青,現在它隻是一個曆史名詞;這是一個隻有生長於當時的人們才知曉確切含義的特殊稱謂。知青,這是一段一整代人都無法忘懷的日子。每個知青都在身心上留下烙印。

我們這一代小說家中有太多關於知青的故事,我的這一個也許並不特別引人注目。它沒有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的幸運,似乎也少一點典型意義,因此它問世十幾年了知者寥寥。我這唯一的長篇並未給我帶來所謂的知青作家的頭銜,這是否是我的遺憾呢?這次重版之際,我借機會重讀它,像一個新讀者(而非作者)一樣讀。很讓我意外的是並未讓我臉紅,更沒讓我覺得失望。我相信這是一本好書,無論是馬原寫的還是別人寫的。當初完成它時,距故事時間還太近,人們還更習慣從功利角度閱讀自己的曆史,而這本書少的恰好就是這份功利。現在不同了,對於新一代自掏腰包買書讀的人來說,這裏麵發生的事情都太遙遠太離奇,距離會帶給新人們許多不同的東西:比如價值取向,比如傳奇色彩,比如視角切換的哲學意味。

也許這本書的特殊就在於此:重印,讓時間去糾正一切。這是它的作者的期待。

我讀過我們那一代知青作家的許多篇什,史鐵生的,梁曉聲的,葉辛的,其他人的。我讀到太多的苦難、太多的反抗、太多的成長;而且時有詩意相伴,有青春和愛情迸發出的火花。我知道那是大多數知青的命運類型。

可是很奇怪,我的不太一樣。我不知道原因。也許是我晚熟的緣故(比如我長個子一直長到二十三歲),知青四年,我並未記住太多的痛苦,我記得最多的是快意,盡興;用今天的話說——爽。這大概就是我的故事的不同吧。

人在貧窮困窘時饑餓感常常在官能感受中特別突出。我的故事中人幾乎個個都是餓死鬼,為了嘴和肚子,他們上演了生死話劇。偷青、偷雞摸狗、打獵、裝病號、過年,包括送殯,經常為了一頓美食不擇手段。有一部台灣電影《稻草人》,裏麵的核心情節是一顆巨大的美國炸彈被投到海中炸死大片的魚,人們為了這些魚瘋狂搶奪。我的故事裏也有這樣的片段,而且講述要早許多年。那都是饑餓年代裏的喜劇,是饑餓的美學,也是大爽。

話劇導演牟森十年前就與我有約,由他將《上下都很平坦》搬上舞台。他說他感興趣的是四個女孩:瓶子,小秀,江梅,肖麗。她們都是死鬼,她們的花朵在盛開怒放時凝固定格了,但是她們喋喋不休,爭相講述自己的短暫一生。牟森說,試想幾個死去的女孩輪番在舞台上講述自己,那是怎樣的一種情形。她們都隻有二十歲左右,正值爛漫之時。

他這樣告訴我的時候,我如夢方醒。是啊是啊,為什麼我的女孩子們都夭折在花季呢?回到生活裏,我沒有這種偶然與巧合。是我內心中有陰暗的角落嗎?回憶一下,寫這本書的時候我三十四歲,已經離開那段噩夢的生活整整十三年,是記憶本身出現了缺失,還是我內心真的出了毛病?發生在後來但被我提前寫出的《岡底斯的誘惑》(一九八四完成)中那個早夭的少女央金不是同樣在最美的年齡上死於非命嗎?這是又一種巧合嗎?

其實,這本書中最有趣的部分當是宿命。宿命意識很早就滲入我心裏,這也許是我最終成為小說家的關鍵。那對死於同一天的老人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真切感受命運的契機。當時我剛從城市來到農村,我住處的隔壁就是這個村的敬老院。對於一個城裏的孩子,一切都是新鮮的,包括這種隻有傳奇故事裏才有的奇聞。“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這個世界上真有這種事,而且是我本人耳聞目睹。我參與了送殯過程的許多工作,我看著大地母親將兩個老人像嬰兒一般收回到自己的懷抱。我後來的關於生活、關於人世的許多概念都是從那裏取得的,形而上的如價值、意義、方法論;形而下的如吃、性、生老病死。我從那時學會了看天,看人臉色,看各種預兆;學會了麵對生活中形形色色的難題。

說到底,這本書講述的就是這麼一些事,有一點詭異的氣氛,有一點超驗的東西,有一點宿命的意味,有一點原始的衝動。它使得我忘卻了苦難,忽略了詩意與溫馨,甚至排解了青春與愛情。是我把一場一代人的傷痛換掉了,換成一杯加冰的可口可樂,在踢完一場球之後一飲而盡。就說這些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