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宮 玉蘭曲(新)13(3 / 3)

“那母後跟我說說哪塊地好呢。”

我指著地圖上的幾個地方,一一對她解釋:“母後心中有四五塊好地方。比如這汝陽,自古就是紫氣環繞之地,穀物豐盛,美中不足的是有時會發生幹旱;再比如這江都,魚米之鄉,穀物一年三季,就是偶爾會發生澇災;固安倒是很少有旱澇之災,稅收穩定,但民風有些彪悍……總之是各有利弊。”

九珍仔細聽著,待我說完還是有些迷茫,回道:“母後雖說得詳細,但女兒對湯沐邑一事向來沒有關注,一時間也難以抉擇。母後先把地圖給女兒吧,讓女兒回去再好好斟酌一番。”

等過了幾日九珍興致勃勃地過來,攤開地圖自信滿滿地指著中南部的一處說:“母後,女兒考慮好了,女兒要這兒。”

我定睛一看,而後眉頭微蹙,不可置信地問:“你說的是淳安?唔,這的確是塊好地方,母後也曾考慮過,不過經人打探,這裏剩餘的地方達不到嫡親帝姬的規格,恐怕你要另選地方了。”

“女兒聽人說這個地方富饒肥沃,上風上水,是塊寶地,當地的百姓也安居樂業,政治安定,是人傑輩出的地方。尤其吸引人的是有一靜央湖,水產豐富,用它的水澆灌出的穀物都粒大飽滿,口味香甜……”

“事實是這樣,”我伸手打斷九珍說,“可母後剛才已經說了,它……”

“女兒知道,”九珍繼續說,“母後說它的一大片早有人了是不是?女兒早先聽說寶瑤有一塊吉祥的湯沐邑,最近恰巧女兒也要考慮這個,於是問起別人她的是什麼樣子,結果一聽自己也心儀得很,所以才來找母後商量。”

“你既然知道這塊湯沐邑的來曆,怎麼還會有這樣的要求呢?”

“女兒粗略算了算,隻要她把這塊湖的一片撥給我,我的戶數就夠了。寶瑤的湯沐邑本身就超出她的身份了,這樣削減一些也沒什麼吧,我作為嫡帝姬怎麼可以比她差呢。如果她不滿意,大不了再給她撥塊別的地不就行了?”

“按道理來講她不該比上你,但畢竟這是人家先選好的地方,我們怎麼可以後來插足呢?這恐怕讓寶瑤的臉麵也不好看。母後不同意你這麼做。如果你真的喜歡這塊地,先把剩餘的要著,再從附近挑些好地方補足怎樣?”

九珍使勁搖頭,“不嘛,女兒就是看中了那個湖。聽說它會帶來好運,是一個神奇的湖,想著我若能成為這個湖的主人,那該是多愜意的事啊。母後,求求您了,女兒真的很鍾情於它。封湯沐邑是一輩子的事,你就答應女兒,讓女兒如願了吧。”九珍貼著我搖著我的胳膊撒嬌。

我看著九珍那熱切期盼的眼神,實在是平時少有的。湯沐邑也確實是保證九珍日後生活的大事,如果那湖真的能為九珍帶來吉祥如意也確實值得。我自然真心為我女兒考慮,九珍想要的我平時未曾不滿足過她。

也許可以和權禹王商量看看,寶瑤看起來也是大度之人。

我心中這樣想著,嘴上仍留有餘地地回答她:“這件事非同小可,讓母後再斟酌斟酌。你不要太任性了,最好再看看其他的,也許過幾天你聽到其他好的就改變心意了呢……就比如這個江都,也是水澤豐富的地方……”

九珍高興地跳了起來,摟住我的脖子開心地說:“我就說母後不會不向著女兒的。若是這件事成了,女兒真的再沒什麼特別要求了。母後您真好。”九珍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似乎根本沒有在聽我後麵的話。

我將湯沐邑的事情說給權禹王聽,他沉吟了一下,然後為難地說:“這件事情恐怕不可。”

“我知道這件事很難做,但我就這麼一個女兒,我向你討個湖都不行?”

權禹王眉頭緊鎖,回答道:“這並不是一個湖的問題,朕富有四海,別說這麼一個湖,再多幾個朕也不是不給你。但問題是這個湖已經早有主人了,還是大胤當前的帝姬,朕的獨生女兒。如果再把它割出去分給朵頤,她心裏會怎樣難受,又何以自處。再者所謂的金口玉言,朕不能反悔,就是老百姓間,也要講究個先來後到不是嗎?”

我知道權禹王說得句句在理,心知自己本來就是不情之請,但還不放棄道:“那不如這樣,九珍就是為那湖著迷,靜央湖給九珍,缺下來的我們再找塊寶瑤喜歡的,給她做足麵子,這樣不就皆大歡喜了。”

權禹王歎了口氣,說:“奴兮,你不知道,本來朕想在給兩位皇子冊封地同時給寶瑤安排湯沐邑,是她自己先相中了那塊地,也是那片湖,主動跟朕要求的,朕沒有理由不答應。這件事朕真的很為難。”

我愛護我的女兒,權禹王也在愛護他的女兒,況且這件事是我有愧在先,看權禹王態度堅決,一時竟想不出什麼理由再勸他。

權禹王見我好久不說話,輕按住我的肩膀沉聲說:“奴兮,你不是惱朕了吧,請你體諒一下朕的難處吧。再者,即便這件事真的如了朵頤的意,這對她有何好處呢?”

我不知權禹王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抬頭不解地望向他。

權禹王緩緩解釋說:“即便真得到了那個湖,也不過是讓她一時開心,但你有沒有想過這對她的名聲怎麼樣?恐怕外間隻會議論她借勢驕縱,史官們說不定也將此事記錄流傳,這對她可不是一件好事情。”

九珍的名聲?我倒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一點。

權禹王見我有些觸動,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看來你隻想著疼她,卻從未想過這一點。正巧今天談起朵頤,朕不妨多說幾句,平日裏說總怕你心存芥蒂,以為朕欺負你的女兒。你似乎太過寵溺於她了,豈不知愛溢則傷及長幼尊卑,不顧倫理道德,最後反而處境可悲。唐代太平公主、安樂公主都是身份顯赫、備受疼愛的公主,這反而助長了她們的野心,使她們不惜陷害自己的親人,最後因為反叛失敗而人頭落地。而朵頤所受的寵愛比她們兩個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朕替她也替你擔心。朕還在封地時就聽說朵頤帝姬出手大方、揮金如土,前幾天朕聽有人奏報說她以荷花為壺,向其中投以珍珠,有許多落入池塘,她卻絲毫不覺可惜,朕知她是你的愛女,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了……”

“行了,”我站起來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她不是你的女兒,你不愛她,自然可以理智看待這些事情,我卻很難。但是你今天說的話確實提醒了我,這恐怕是我做母親的失職,以後我會多加注意的。湯沐邑的事……就算了吧,我會勸說九珍的。”

我找來九珍對她說:“好女兒,母後左想右想,淳安的事對你不利,我們另作安排吧。”

九珍聽完勃然變色道:“是不是那個皇帝不同意?!”

我剛要解釋,九珍繼續道:“母後向來對我的事無一不準,這件事不成還不是他下得絆子?他偏向他的女兒,卻讓我這個大胤最正統的帝姬受辱!”說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我沒想到九珍反應如此大,又覺得九珍處處以身份壓人未免過分,口氣也不再溫和了,“九珍你,不要再無理取鬧了,事前母後就跟你解釋過這件事是我們理虧,都是我平日太寵慣你,讓你如此驕縱。”

九珍紅著眼睛看向我,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母後怎可向著外人說話,反挑女兒的不是?寶瑤的湯沐邑本來就是不合體統的,你怎麼不說?!”

我被她哭得心煩意亂,“你不要一直抓著這事不放,現在事情已經是這樣了,你還是挑選其他的地方吧。”

九珍一跺腳,大聲說:“我不選其他的!我不要什麼破湯沐邑了,以後幹脆讓我餓死好了!”

說完竟跪安也沒請就徑直離開了。

善善在一旁看著,幹著急插不上嘴,見九珍離開,就要追過去勸。我拉住了她,有些餘怒未消道:“別管她,你去管她她就鬧得更凶了。都是我平時太過放縱她,你看她現在連禮節都不守了,唉!哎……我估計她現在在氣頭上,勸也沒有用,等過幾天我再跟她說說吧。”說著說著我的語氣不由得又軟下來。

這件事過去沒幾天,一日我和權禹王及幾位後妃在亭子中賞花聊閑,當時皇後、賢妃、姊、娜木朵兒、昭儀及幾名地位較高的妃嬪都在。

說笑間皇後神秘地從袖子裏抽出一卷紙張來,對權禹王說:“皇上,臣妾讓您看一樣好東西。昨日是淑妃的生日,敏兒那孩子特意畫了一幅畫給她母妃,臣妾見畫得極好,特意帶來讓您瞧瞧。”

權禹王接過那紙,在我麵前展開,隻見那是一副羔羊跪乳的圖,雖然畫風仍顯稚嫩,但卻已經很是形象逼真,更何況心意所在,連我都要不住點頭。

權禹王見了感慨萬千,說:“敏兒這份熱愛母親的孝心讓朕很感動。朕這幾日忙著和淩將軍探討邊疆之事,倒忘了為淑妃慶祝生日。這樣吧,朕素聞淑妃平日裏喜歡抄寫經文,朕手裏有幾本珍貴的天竺原版佛經,就送給你當禮物吧。”

姊連忙上前拜謝皇恩。

今天皇後的一番話不僅讓戈敏盡展才華,更是非常自然地提醒了權禹王忽略姊生日的事。權禹王心愛自己的兒子,進而疼惜他的母親,送了她一份大禮。

我看著姊,心中感歎,姊啊姊,你何德何能,生得如此好的兒子?

“王全怎麼不在?小順,叫他把朕的天竺佛經拿來。”權禹王吩咐道。

然而過了很長時間,還不見王全過來,倒是他先遣小順將佛經帶了來,這不免讓人驚疑。因為權禹王直名點他,一向懂得輕重的老奴怎麼會公然抗旨呢。

“王全怎麼不來?快把他帶到朕的麵前。”權禹王也覺不對,再次沉聲命令道。

過了沒多久,王全終於出現了,可是他卻是一瘸一拐的,走路極不自然。

他來到權禹王麵前,費了好大力才能跪下,並惶恐地說:“奴才禦前來遲,望皇上開恩贖罪。”說完重重地磕了幾個頭。

看著那王全負傷的樣子,我和權禹王對視了一下,難怪他不敢來,果然事有蹊蹺。

“王全,你怎麼傷成這個樣子?是不是你又擅自出宮賭錢,在民間發生了口角,所以負傷了?”權禹王嚴厲地說。

這時我瞄見娜木朵兒揪住手帕,一副緊張的樣子。王全是權禹王年輕時就跟隨左右服侍的人,身份自然不低,一般的人哪敢得罪他。再想起戈翰平時的莽撞,加上前段時間也發生過類似的爭鬥,難怪娜木朵兒這樣。想到這兒我的心也不由得跟著一沉。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擅自出宮是違宮規的,王全連忙否認道。

“那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王全麵色為難,支支吾吾起來。

“快把真相與朕道來!”權禹王動了氣,一看就知此事不尋常。

王全竟是先看了我一眼,然後斷斷續續地說:“許是奴才處事不當……今日小雅齋的一名掃地宮娥行事莽撞,奴才訓斥了幾句,恐怕是這事頂撞了帝姬,她叫人捉了老奴打了十大板子……奴才怕煞了風景,這才不敢過來。奴才真是罪該萬死。”說完流著淚在地上不住地磕頭。

王全將事情已經說得很委婉了,我萬萬沒想到這件事竟牽扯到九珍!旋即我又白了,九珍這是在給權禹王下臉子呢!

誰不知道王全是權禹王身邊的老人,輩分也高,就是我平時與他說話都和和氣氣的。一個掃地丫頭?九珍怎麼會為她出頭,隻不過借題發揮罷!

權禹王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

也許我的臉色更加難看,暗恨九珍不知輕重,我走下去親自扶王全起來,以歉意的語氣說:“王全,這事不怨你。你受苦了,快下去歇著吧,這件事哀家一定給你個公道。”

安撫好王全後,我對左右厲聲命令:“還不快帶帝姬過來給皇上賠罪!”

如意匆匆忙忙去了,四下一片安靜,妃嬪們大氣都不敢出。

我看向權禹王,有些愧疚和討好,希望他不要追究,交給我處理此事。我也隻能表麵上狠狠責備九珍,給權禹王一個麵子,但又不能太傷到她。

過了一會兒,九珍被帶了過來,非常不情願的樣子。我生氣地說:“逆子,還不跪下,給皇上賠不是!”

九珍也許從未見過我如此對待她,可是在這麼一眾人麵前,我能怎麼做呢?我隻期望九珍能明白,這樣的訓斥也是在保護你呀。

九珍被嚇到了,眼圈發紅,緩緩跪了下來,帶著哭腔說:“朵頤知錯了。”

“現在知錯了?當初怎麼做下那糊塗事?!你雖然是帝姬,王全是奴才,身份比他高,但是王全也是宮中輩分高的侍者,處罰一個掃地的宮娥綽綽有餘,輪到你打抱不平麼!即便他真做得不當,你可以跟哀家或者皇上說明,自然有人為你做主……”

看我氣憤得說不上來話,皇後、賢妃紛紛勸道:“孩子小,做錯事也是有的,太後勿要動怒傷了身子。”

“哀家要罰你閉門思過,一個月不可以出小雅齋!東西也不要添置了!”我口氣嚴厲地說,而我心裏知道,若認真論起,斷不會是如此輕罰。

我看向權禹王,意思是求他就此了事。權禹王輕哼一聲,壓下不快,沉聲說:“既然太後都如此說了,那就這麼辦吧。朵頤帝姬,下次萬勿如此莽撞,誠如太後所言,朕手下的人做錯事,你稟明朕,朕自會為你做主。”

九珍站起來時,小臉已經煞白,她緊緊地咬著嘴唇,眼睛也通紅的,就是沒有哭出來。她盯了一眼權禹王,然後竟是看也沒有看我,就轉身離開了。

之後我也再沒有心情留下賞花,心想今天的笑話都被後宮看在眼裏,尤其是姊,心裏不知該有多幸災樂禍。很快人都散去,我急急地往小雅齋去。

我心知九珍好強,在那麼多人麵前處罰她,她心裏定不好受,再加上湯沐邑的事,她想必非常怨恨我。

果然到了小雅齋,她卻不知躲在哪裏不肯見我,平時在她身邊伺候的人也被她甩下了。

我坐在那裏唉聲歎氣,也不知道事情怎會變成這樣。這時跟在九珍身邊的麗兒到我身邊,猶豫地說:“太後,奴婢有一件事不知道當不當說。”

“現在都鬧到這樣了,還有什麼不能說的,你盡管說。”

麗兒抿了抿嘴,說道:“也就是從前一段時間開始,帝姬和三皇子玩在一起,許是因為這宮裏就他們的年紀最相近吧,兩人相處得還算融洽,那次雜耍帝姬也是去找三皇子了。大約是太後跟帝姬提起湯沐邑後,有一次帝姬去清蟬宮,碰巧淑妃娘娘也在,帝姬無意中就談起湯沐邑的事。淑妃娘娘也沒說什麼特別的,就說寶瑤帝姬的湯沐邑非常惹人羨慕,讓帝姬也仔細挑選。奴婢是下人,湯沐邑的事情並不清楚太多,但是現在帝姬鬧這件事,就想兩者會不會有什麼聯係,因此不敢隱瞞據實以告。”

我聽她提到姊,臉色突變,拍了一下桌子,怒道:“混賬,你怎麼不早跟哀家稟告?!”

“因為,因為……淑妃娘娘隻無意提了這麼一句,周圍的人當時並未在意。況且淑妃娘娘是太後的親姊,太後又特別厚待她,我們也不敢擅自揣測……”

我頹然,不可怪她們……這宮中也隻有善善幾個人知道我和姊之間的恩怨,何況我最近對姊表現得尤其親近,九珍與姊交往她們怎知該生疑呢。

而這件事九珍也未曾跟我提起過半句……恐怕姊會跟毫不知情的九珍說,我們姊妹之間有點小誤會,叮囑她不要告訴我吧。

姊好陰毒的招數!這樣一來如果湯沐邑的事情成了,我會因此得罪莊德妃和寶瑤;如果不成,就成了現在這樣,影響了我們母女間的感情。

我對姊的恨意越來越烈,心想九珍的事我一定要仔細處理,她畢竟是我女兒,一時生氣事後再哄哄她,哪容得姊在其中挑撥離間。

我當時隻當九珍一時耍性子,尚未看得太嚴重,但是我怎麼會想到這件事甚至驚動了端豫王,竟使他幾個月後再次進宮。

一日我睡了午覺剛剛醒來,正坐在鏡前整理妝容,如意上前稟告道:“太後,朵昭容在別室已經侯候一些時候了。她來時您正午睡,奴婢見您這幾日晚上睡得不安穩,好不容易睡著了,沒敢打擾,便讓她等了等。”

娜木朵兒大中午這麼急著找我能有什麼事呢?我心中想著,說:“知道了。你叫她進來吧。你們不用侍候了,都下去吧。”

不一會兒娜木朵兒急匆匆地進來,看到我便直接稟告說:“回紇的老可汗病重,恐怕撐不了多長時間了。”

我心中一驚,卻也瞬間明白了娜木朵兒來找我的意思。

娜木朵兒低聲說:“老可汗寵妃的事情想必太後也有耳聞。巫朗王子已派人奏請皇上派兵維係回紇安定,可他說此事無論如何也要讓臣妾先告訴皇太後一聲。”

說完娜木朵兒疑惑地看著我,顯然她並不知道我和巫朗哈穆間的關係。

我沒有向她解釋什麼,隻是淡淡地說:“哀家知道了,你放心回去吧。”

我派宮人打聽權禹王現在何處,果然被告知他正在勤政殿召集朝臣商議著什麼。我想他對回紇之事一定一時難以抉擇,故找群臣商議,明日早朝必定回複回紇使者。

待聽說群臣陸續離去,我動身來到勤政殿。權禹王見到我有些吃驚,苦笑著說:“你這幾日總是故意避著朕,今天特意來見朕倒讓朕覺得受寵若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