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避著說:“現在再討論這個,有什麼意義呢?”
“孝宗被殺後,你臥床不起,而這段時間四皇兄他取得了皇位。”
我大驚失色,“是誰,是誰告訴你的?”
端豫王頓了一下,說:“在你病倒後不久,我收到了扇稚給我寫的一封信。”
姊?她竟然會寫信將這個消息告訴端豫王?她已經是權禹王的妻,她竟然會想著把這個機會告知端豫王?權禹王當了皇上,她就可以為妃,她的兒子甚至可以成為太子,而她一心想的竟然是讓端豫王登基為帝?
我一連串的疑問,姊的行為真的讓我震驚不已。旋即我又想到,她又是怎樣得知這個消息的?是從權禹王府偷聽到的,還是……
“我不知道她是以什麼立場告訴我這件事的,馬上派人調查信的真實性,沒想到還是讓四皇兄占了先機。而且我還有一些猶豫不決的事情……奴兮,如果我那麼做了你會怨恨我嗎?”
他的意思是如果他和權禹王做一樣的事情麼……我當然會怨恨他,我會像怨恨權禹王一樣怨恨他。可是也說不定現在在一起的就是我們,但命運已經決定了現在這個樣子。
我歎了一口氣,“是的,我會。最好不要那樣。”
“這是多麼奇怪啊,”端豫王喃喃地說,“如果不是因為你,我也許不會想著當皇上;但也許沒有你,我早就當上皇上了。”
“你現在這樣不也挺好的麼,權勢美妾你都已經有了,還想要什麼呢?”我小聲地說,自己都有些心虛。
“我還想要什麼?我還想要什麼?我要的難道你心裏不清楚嗎?”端豫王低聲急促地說。
我心裏一陣苦楚,搖了搖頭,“我們還是別說這些了。元遙的事情你處理得怎麼樣,我一直很擔心他。”
端豫王平息了一下情緒,沉聲說:“我昨天去見他了,他不願意跟我走。”
我有些失望,又怕端豫王再將話題轉移到剛才的事去,於是問:“你這次朝拜,親王妃本該同行,但聽說她身體抱恙,也不知道是否有大礙?”
“聽說你穿的漢唐衣裳極好看,今夜的晚宴能不能穿給我看?”
“我自從與雲奴有過一麵之緣就沒再見到,也不知道她是否還好?”
“奴兮,不要故意忽略我的話。”
“你們的兒子還好嗎?是不是已經長得很高了?”我強顏歡笑地繼續問道。
端豫王陷入了沉默。
“奴兮,”端豫王複又壓低聲音喚道:“我這次是來接九珍離開的。”
什麼?我不可置信地望向端豫王,下意識地站起來,不小心拂掉了桌上的茶杯。
“你終於肯好好看我了。”端豫王歎了一口氣,深情地望著我說。
原來他隻是說著逗我玩的?雖然我有些惱怒,但終是放下心來。
端豫王也許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補充道:“我剛才說的話是認真的。”
我再次緊張起來,“為什麼?你為什麼突然要這麼做?”
端豫王直視著我的眼睛,沉穩地說:“難道你真的不知道嗎?”說完他別過頭去,語氣有些不悅,“我怎麼可以容忍我的女兒在這兒受了委屈,所以我要帶她離開。”
“九珍受了委屈?”我想起九珍前段時間教訓王全的事,“她現在在宮中簡直無法無天了,怎麼可能有人敢讓她受委屈?”
“我聽說湯沐邑的事情,堂堂大胤第一帝姬,竟然連一塊想要的湯沐邑都得不到,這不是受委屈是什麼?”
我看著眼前陌生的端豫王,我不知道,他何時也變得如此霸道和強詞奪理了呢?
我耐心地將整件事情向端豫王說明,“並不是九珍得不到這塊湯沐邑,隻是這塊湯沐邑已經給了寶瑤,又怎麼好奪人所愛呢?這件事情實在是九珍做得過分了些。”
端豫王沉著臉問我:“奴兮,這件事縱然九珍有不當的地方,但是你告訴我,如果這個人不是寶瑤,不是那個男人的女兒,假如是大姬,你還會這麼說嗎?你不會為九珍爭取那塊湯沐邑嗎?”
我渾身輕震,竟是回答不出。
是啊,假如是大姬,哪怕是得罪萬人,我也會想盡辦法讓我的女兒如願以償……
我頹喪地說不出話來,端豫王軟了下來,手撫上我的臉頰,就如小時候與我說話般地溫柔,“奴兮,你不用這樣逃避我,我並不想責備你什麼。無論是你為什麼回護四皇兄,或者是你現在和他到底是什麼關係,我統統不想知道。但是我不能不管我們的女兒。你不疼愛她,我來疼;你不管她,我來管。”
我拚命地搖頭,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眼淚甚至掉了下來,我幾乎是哭著求他:“我愛我們的女兒, 我怎麼可能不疼她,求你別帶她走……”
端豫王把我拉了起來,“奴兮,你冷靜些,你不要這樣。我不想強迫你什麼,但是你好好想想到底什麼才是對九珍最好的。你再考慮考慮,明天給我回答。”
夜晚狂風大作,不一會兒外麵就下起了大雪,而殿內燈火通明,溫暖如春,絲竹之聲不絕於耳。
今夜權禹王邀請端豫王及群臣共飲,隻有四品之上的官員方在邀請之列,後宮中則唯有我和皇後才有資格出席。明夜才是權禹王與後宮眾妃嬪共賀新年的家宴。
我和權禹王坐於上首中央,皇後在權禹王一側稍後的地方,其他人則按照身份高低分兩列入座。
因為早上端豫王說帶走九珍一事,我的精神一直處於恍惚狀態,直到如意提醒我晚宴將至也無心情換衣便匆匆而來。
待入座後,權禹王看了看我,關切地問道:“怎麼你精神不大好,是生病了嗎?”
權禹王跟我說話時,我心虛地瞄了一眼坐在下麵離我最近的端豫王,發現他正在看著我們,但他的眼神並沒有什麼波瀾,很快側過臉去,端起席上的酒杯慢飲而盡。
我坐直身子,與權禹王保持一段距離,有些僵硬地說:“沒什麼,可能是剛才在外麵有點冷的緣故。”
這時有宮娥上前要為我斟茶,我擺手吩咐道:“給哀家換和他們一樣的酒吧,讓哀家也暖暖身子。”
權禹王有些許的驚訝,因為他知道我喝酒易醉,很少在宴會上飲酒。
我不顧他的神色,待宮娥斟滿酒杯,舉起袍袖一口氣喝下去一半。
酒在口中辛辣而苦澀,但喝下不一會兒身體就漸漸熱了起來,剛才的抑鬱也被一種朦朧飄忽的感覺所取代。我周身開始變得舒暢,也才有心力聽宴會上的人說些什麼。此時權禹王正向端豫王祝酒,說些國家安定繁榮還需要他們這樣的親王鼎力支持的話來,而端豫王則恭謹地應承著,並舉杯祝權禹王萬壽無疆。
之後宴會上下互祝新年,殿中的舞姬翩翩起舞,一派熱鬧的景象。權禹王、皇後、端豫王及朝臣分別向我舉酒祝福,我都回敬了,間歇有些迷蒙而認真地看著舞姬們不停旋轉,總覺得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
宴至中巡,酒酣耳熱,賓主盡歡。權禹王已經微醺,而端豫王也已好多杯酒下肚,卻還在獨自酌著。權禹王看著端豫王說道:“朕聽過很多琴曲,但印象最深的,依舊是多年前那次皇弟彈奏的《廣陵散》,也隻聽過一次而已。不知道今晚皇弟是否可讓我們再次耳聞呢?”
端豫王躬身回道:“敢不從命。”
於是絲竹聲止,舞姬全都退了下去,大家都屏息看著坐在殿中央的端豫王,看著他那修長而幹淨的手和他手下那架古樸的樂琴,都欲窺聞這傳說中的絕世神曲。
錚錚的琴聲開響起,端豫王彈奏起來,他的臉上是淡定從容的表情,那琴就在他流暢的彈奏下流瀉出美妙激昂的樂聲來。
眾人先是發出一聲低歎,但很快大家都不再言語,都陷入了琴聲所營造的飄渺的意境之中。
我亦是陶醉在這琴聲中,酒意也湧了上來,心有戚戚,眼角不知為什麼就有淚流了下來。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因為很多很多年的今天,有一名天真爛漫的少女也曾坐在這熱鬧的元日宴會上,聽那殿中的少年彈奏這一曲《廣陵散》,那時我還叫他十二皇子,那時我們無話不說。
而此時,我背著人與此時的皇帝那時的權禹王偷偷幽會。端豫王我辜負他太多,傷他太深,他應該對我和權禹王的事有了懷疑,因此他對我心灰意冷,看我的眼神不再有以前那般熱切的模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平靜,平靜得對我說要帶走我們的女兒。
而這全部都是我自作自受。
我悄悄地拭去眼角的淚水,見皇後及許多朝臣也流下了眼淚,可能都被觸到傷心事了吧。
一曲完畢,許多大臣站了起來,甚至連一向很少主動說話的皇後都不由讚道:“真乃天上曲,聽著叫人思緒萬千,如置異境。端豫親王真是好才情。”
之後的宴會雖然歌舞再起,但卻再也沒有剛才琴聲帶給人的震撼,眾人神情心思各異。
我突然覺得權禹王似乎在看我,我轉過頭去,迎上的是他探究的表情。
我心知該說點什麼,對他說:“端豫親王的琴聲實在太好聽了,讓哀家一時都不知身在何處了。”
“太後自己就是彈琴的高手,能如此讚賞別人實在不易,真是讓朕羨慕。”權禹王對下麵的端豫王讚歎說。
端豫王連忙謙虛著說過獎了。這時正在喝酒的淩昕說:“大年初三宮中本定舉行馬球活動,正巧端豫親王前來,也帶來了不少自己的侍衛武將,兩邊不妨舉行一個比賽如何?”
下麵一番騷動,淩昕的這個提議讓不少朝中包括端豫王的武將們心動,隻是我心中不知這到底是淩昕隨意一說,還是有其他的深意在,或者裏麵也有權禹王的授意。
權禹王沉吟著說:“淩昕這個提議也好。十二皇弟覺得怎樣呢?”
我有些驚慌地看向端豫王,我希望他會拒絕。權禹王是皇帝,無論是什麼比賽,怎麼可能會以他的敗局收場呢?更何況大家都知權禹王從親王起就是行獵和打馬球的好手,我現在更是了解他對這兩項活動的喜愛,每個月總是會在宮中組織武將們玩上五六次,有的時候還會出宮舉行大規模的圍獵,想必技藝已經十分純熟了。
而端豫王,我並不知道他的技藝如何。打馬球是從軍隊中興起的運動,一方麵軍中生活單調無聊,另一方麵軍中有足夠的馬匹,所以上層武將皆以打馬球為軍中娛樂。這樣想來端豫王一定是打過的,但我實在不確定他是否是權禹王的對手。
“好。”卻聽見端豫王從容不迫地回答。
“我今夜有些醉了,渾身不舒坦,我自己回去吧。”過了亥時宴會結束,我私下推拒了權禹王。
一名太監提著荷花宮燈在前麵引路,外麵的雪還在下,地麵上已經堆積了厚厚的一層,在月光的照耀下泛著柔和的光,將黑夜映得光亮。
我深吸了一口氣,一股寒氣便吸入體內,讓我覺得心身俱冷。
“噢,真是冷啊,太後娘娘快披好鬥篷,小心著涼。”侍候在旁邊的如意說,然後遞給我一個小手爐。
而此時我卻覺得自己渾身發熱,臉兒發燙,鬥篷斜斜地披著,推開如意遞來的手爐,半踉蹌地向前走。
四周宮人見了要上前扶,我吐了口酒氣厲聲喝道:“你們,你們都給哀家退下,哀家自己會走。哀家沒醉……”
我像踩在棉花上一樣,看見前麵的宮燈竟是左右搖擺不定,我知道我應該是醉了。宮人們一定覺得我失儀了,但是我卻覺得這樣很舒暢很痛快。儀容不整沒有關係,怎樣走路也沒有關係,想笑就借著酒瘋盡情地歡笑。
後麵的宮人還想上前攙扶,幾次被我喝退。突然腳底下不小心滑了一下,整個人一下子倒了下去,還好雪很厚實,我陷在裏麵一點也不覺得疼。
“太後?太後娘娘?!”四周大驚小怪地叫道。
我睜開迷蒙的眼睛,我的眼前竟是整個遼闊的天空,天色很黑,但是卻能看到一輪很明亮很皎潔的彎月,它的光芒像母親一樣溫柔地照拂著我。雪從天上降下,點點落在我的身、我的睫毛、我的鼻子、我的嘴唇上,絲絲冰涼。
雪地緩解了我身上的燥熱,我就直挺挺地躺在那裏,呆呆地望著天空不願意起來。漸漸我的眼神迷離起來,這是多美的景象嗬。
這時從上麵映出了端豫王的臉,他遮住了半個月亮的光芒。
“親,親王,奴婢們該死,太後娘娘摔倒了,奴婢們想去扶,但太後……”侍候我的宮人們幾乎是哭著稟奏道。
“我知道。”端豫王沉穩地說,“太後醉酒了,想冷靜一下。你們不用擔心,到一旁去吧,我來勸勸太後。”
四周的人都知趣地退下了,端豫王將自己的披風解下來,輕輕地蓋在我身上,他在我旁邊坐了下來。
我依舊是一動不動地看著雪花紛紛的天空,就聽見端豫王在一旁說:“我不是討厭你了。”
我沒有什麼反應,端豫王繼續說:“你不知道我怎樣拚命克製自己,看見你和皇上在一起我簡直是要瘋了……”末了他沮喪地說,“但是我想你並不希望我說出這些話來。”
“嗯。”我簡短地回答,拚命抑製將要湧出的淚水。
端豫王歎了一口氣,“別在雪地裏躺著了,小心濕氣浸入身體,要做病的。”
他伸出手拉我,我怔怔地看著他,我向他伸出了手,然而我不知道著了什麼魔用力將他拉了下來。
端豫王險些摔倒,但他緊急中將自己撐在了我的上方,而臉已近在咫尺,對方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要我吧,要我吧……我在心中呐喊著,我希望他這樣,虧欠他那麼多,也許隻有將我自己給他我心裏才好受點。
端豫王呼吸急促起來,他俯下身去輕輕親吻我的睫毛,我能感覺到他整個人渾身的顫抖。
他略顯僵硬地親吻我的睫毛,我的鼻子,輕輕地覆上我冰冷的唇,一下又一下地親吻著。
他那小心翼翼的態度使我更加無地自容,我淚眼迷蒙,喃喃著說:“別疼惜我,別疼惜我,本來就是人盡可夫的身子,又何必……”
端豫王一下子停了下來,臉上盡是痛苦的神色,厲聲說:“我不許你這麼說!我不許你這麼說自己!”
他什麼也沒做,將我抱了起來,臉上又是恨又是疼惜。
“我不要你這麼委屈自己,不要你為了愧疚付出自己。在我心中,你還是像小時候那樣,那麼的純真那樣的美麗。是啊,過了這麼多年,經過這麼多事,你不一樣了,我也不一樣了。我小時候曾經發誓一生隻愛一個女人,隻娶愛著的女人,現在想想也許都是孩童時說的天真話,現在的我已是妻妾成群,前一陣子我甚至娶了部下的侄女為妾。但是,”端豫王將我的手放在他胸口的左下邊,“這裏永遠放著一個人,我小時候第一次見就愛上的人,我夢寐以求的女人,動也動不得。奴兮,是永遠的奴兮。”
我醒了,覺得頭昏昏脹脹的,而鏡中自己的眼睛也是一片浮腫。我昨晚做了什麼?連自己到底怎麼回來的都記不得了。但還依稀記得昨夜端豫王說的話,心中悵然。
恢複了神智,便覺得自己昨夜的行為實在太過輕率唐突,心生悔意。這樣不僅對端豫王不公,若是真發生了什麼,也無臉麵對一心對我的權禹王。
我喝了點茶醒酒,簡單地裝扮好,吩咐菟絲說:“你去把端豫親王叫到爾玉宮來。”
我又恢複了往日太後的端莊和自信,我對端豫王說:“你帶九珍走的事,我不會阻止你,但是我想我們應該問問九珍的意願。”
“可以。”
我遣人叫九珍過來,我說聽九珍的意願,是因為端豫王是九珍的生父,我不想直接去拒絕他接走自己的女兒。但是真讓九珍來選擇,九珍怎麼可能選擇離開我而跟這個隻有幾麵之緣的人走呢,我希望端豫王能知難而退,死了這條心。
九珍被帶了過來,她看到端豫王也在,因此有些拘謹,怯怯地向我和端豫王請安。
我將九珍叫到身邊,直截了當地說:“女兒,你還記得這個人嗎?你的端豫皇兄,他說想帶你出宮到他的封地待一陣子。”
端豫王看著九珍溫和地說:“不知道你還記得我嗎?幾年前我曾經來過。我想將《廣陵散》教授給你,你願意到我那兒去學嗎?”
九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端豫王,低頭想了好一會兒,猶豫著說:“如果能出宮待一陣子也不錯……”
我怎麼也想不到九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詫異地看著她,難以置信地問:“九珍,你的意思是說離開這兒嗎?離開母後到偏遠的封地去。來回路途遙遠,我們說不定有一年多都不能相見……”
九珍這次想通了似的點了點頭,“母後,女兒想出宮去看看。”
我更加無法接受了,我抓住九珍有些傷心地問:“你真的要離開母後嗎?女兒,你是不是還在耍脾氣,為上次的事情怨恨母後,是不是?”
九珍也流下眼淚,搖著頭說:“母後,上次的事情女兒知道錯了,女兒不是跟母後賭氣。女兒不想在這兒待下去了,這裏那麼壓抑,女兒想出宮看看,求母後成全女兒吧。”
我看著跪在腳下求我的九珍,幾乎不相信她是我生的孩子。若是,不管什麼理由,怎麼可能舍得離開我,而選擇一個隻相處過幾天的人呢?我對她的教育何嚐不是盡心盡力,她的要求我何嚐不是盡量滿足,我傾盡了全部心血對她,而這塊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對我的感情竟是如此淡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