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宮 玉蘭曲(新)24(2 / 3)

他遠望著這目及不盡的巍峨宮城,心想這裏的確是讓人神往的地方,但若他不走,等該走的時候就真的回不來了;他若現在走,也許以後還能回來。所以他合了紙扇,打定主意,等成了婚以後就走。

顓晟沿著平緩山階走下,來到沁春媛的園子裏麵,正想返回怡景宮,突然一陣狂風刮起,將附近的花枝吹得亂撞。顓晟抬頭望了望天,陰沉沉的。

就在這時,一枚絲帕飄忽地落在他的跟前。顓晟好奇地拾起,隻見幹淨的白色絲帕上麵繡著幾朵清水芙蓉,卻都隻是花骨朵的樣子,倒與一般刺繡不同。仔細看那上麵繡著兩行小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顓晟正納悶著,就看見一名穿桃色衣裳的女子站在自己麵前。

那是他與芙婉的第一次見麵。

看見那女子偏過頭,不敢直視他,欲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模樣,他猜想這枚絲帕有可能是她的。

他認得她,剛剛她也在蓉婉身後的隨從裏麵,她離蓉婉走近,看樣子應當是她的貼身丫鬟。

他見芙婉的第一眼就以為她是蓉婉的丫鬟,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依舊以為她是蓉婉的丫鬟。

顓晟看了看手中的絲帕,又看了看那女子,心想她雖然模樣普通,但手卻挺巧的。那女子長相算是清秀,但屬於看過就忘的那種,顓晟也沒什麼興趣,就將絲帕交還給她,轉身欲走。

才走了沒幾步,就聽見後麵“哎哎”的幾聲,聲音細若蚊呐。

這還是首次有人以“哎哎”來稱呼自己,顓晟覺得好笑。待他回過頭,看見那女子漲紅了臉,欲言又止,低著頭說:“我,我迷路了……”

顓晟禁不住笑出聲來,芙婉又羞又窘,但還是不得不說:“你能告訴我回壽安宮的路怎麼走嗎……”

顓晟想了想,正巧回怡景宮的路上有通往壽安宮的小道,便對她說:“要不然你跟在我身後走吧。”

顓晟若無其事地在前麵走著,芙婉遠遠地跟著。風一陣刮過一陣,經過媚夏媛的時候突然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顓晟想回頭囑咐那女子走快一點,卻看見她望著雨一臉憂色,似乎十分害怕淋到雨的模樣。顓晟想到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想必身體虛弱,便有些不忍,看了看這場雨還有下大的意思,於是四下張望了下,正巧看到不遠處的朱美亭。

顓晟指了指那間紅頂綠柱的亭子,芙婉明白他的意思,有些猶豫,但眼見雨點越來越大,不由得點了點頭。

兩人困在亭子裏,外麵的雨果然大了起來。

芙婉始終低著頭不敢看顓晟,顓晟手執扇子,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跟這個丫鬟說什麼。

後來顓晟想,反正要困在這裏一些時候,氣氛又是這樣的尷尬,不如開口問她點什麼。

所以他明知故問:“看樣子,你不是宮裏人?是宮外來的?”

芙婉回答說:“我們是秘書丞尤清遠府上來的。”

“哦——”顓晟說,“那想必是為了婚事而來。你和你們家大小姐一起來的?”

芙婉被嚇了一跳,但她很快意識到這個人問的是誰,他想必是把她當成姊的丫鬟了。心下有些悵然,但也不以為忤,就點了點頭。

顓晟笑了笑,就問:“你們家大小姐人什麼樣?”

“姊”的稱呼剛到嘴邊,芙婉就慌忙改了口,“小姐她是姊妹裏長得最好看的那個,性情也好,四皇子娶了她也是有福氣的。”

聽著那女子認真的語氣,似乎不是在虛誇,但是她說的話顓晟卻是不信,又想到她這也許是護主之心,便不再究問。

顓晟再也想不出與這個丫鬟說的話,看見外麵的雨似乎還沒有停歇的意思,就站在亭邊背對著芙婉,拿出懷中的玉笛開始吹奏起來。

芙婉聽出顓晟吹奏的是《花間》曲,因為他背對著她,她也不再那麼拘謹了,便支起手臂靜靜地聽著。

聽著聽著芙婉便漸漸有些入迷了,她覺得他吹奏得可真好。等顓晟吹完了,轉過身時正看見芙婉癡癡的樣子,他忽然覺得這個丫鬟挺有趣的,無心著說:“拿笛子單吹此曲總是有點單調,若有其他樂器附和就更有趣了。”

“我,我會……”芙婉囁嚅著說,後來又對一時興起說出口的話感到有些後悔,便又搖了搖頭自卑地說:“不過我彈得不好。”

“聊勝於無嘛。”顓晟鼓勵她說。

芙婉看著外麵的雨還在下著,想了想,也就沒有再推辭,坐在亭中間低眉觸箏緩緩地彈奏起來。

噢……這音色真是比他想象的美妙多了,顓晟想。他這才好好打量眼前的這個丫鬟,她的身段不是修長苗條那種,有稍稍的福態。她的五官並不出眾,但皮膚極好,配著彎彎的眉毛,給人一種安寧溫婉的氣質,若隻以中姿論她倒也算順眼。

她是蓉婉身邊的丫鬟,那麼以後也會跟著嫁進王府……顓晟這樣想著,忽然覺得這場婚事也許不那麼無聊。

他再次舉起笛子與芙婉一同吹奏起來,芙婉覺得他引著她的曲調使她比以往發揮得更好。

一曲終了,外麵的雨早停了下來,有斷珠般的雨從亭簷上滴落下來,外麵已經是一片陽光明媚。

芙婉看著這陽光,突然又變回了拘謹的樣子。顓晟覺得她終究有些不尋常,就問:“你竟然會彈箏?”

芙婉掩飾著說:“小姐教我的,經常聽小姐彈就會了。”

顓晟點了點頭,又恢複了之前的樣子,平靜地說:“那我們走吧。”

顓晟帶著芙婉來到通往壽安宮的小道,給她指明了方向,然後再無他話,折身重回怡景宮的路。

反而是芙婉心裏有點莫名的失望,不過又想到不太出眾的自己,覺得那位公子的態度也很正常。但走著走著,又感覺有些不對勁,剛才自己隻顧驚慌,卻忘了在這後宮裏的少年,唯有皇帝的兒子。那……他到底是哪位皇子呢?

顓晟與蓉婉成親洞房之後,第二日便進宮向皇祖母與父皇請辭去安塞駐軍。

他想起新婚妻子,總覺得她少了一點他內心隱隱期待的東西;但是他又暗暗鬆了一口氣,這樣無牽無掛也好。他還記得那名讓他稍有好感的侍女,但他想來日方長,也不急於一時。

顓晟的請辭太後自然不許,但皇上卻別有一番考慮,他覺得男兒家少些兒女情長、優柔寡斷也好,想了想便點頭答應了。

皇上在案前執筆,將四皇子封為權禹王。他想起去年貞蓄落發時這個兒子的舉措,禹疏而不堵,這個字正十分貼切。

顓晟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才到安塞,路上艱辛自不必說,而軍中上下看著這位遠道而來的皇子,又是讚許又是懷疑,又是尊敬又是不屑。

讚許他的自苦,懷疑他的能力;尊敬他的身份,不屑他沒有尺寸軍功。

顓晟自知這些,他不卑也不亢,堅持每日作息訓練與士兵無二,軍隊裏的生活飲食與宮中地天之差,卻從未有人聽他抱怨過一句,憑著之前常常打獵練就的健壯筋骨硬是將前三個月挺了過來。

軍中人愛打馬球,顓晟有騎馬的好底子,上手也快,待了半年就能與淡允尚手下一品副將王保義不相上下了。顓晟在軍中日益喜愛上了這項運動,他深知若能在馬球上表現出色,自然會漸漸積累聲望,於是時常找軍帳幾位副將虛心切磋。

四親王的作為自然被上下士兵看在眼裏,也被時任駐塞大將軍的淡允尚和他的幾位副將看在眼裏。

直到有一天淡允尚看著顓晟在馬球場上揮杆入球的意氣風發,四下士兵為他一陣高呼時,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仿佛自言自語,又仿佛對身邊的副將說:“看來他是認真的。”

軍中生活單調無聊,三三四四的粗獷漢子湊在一起免不了說些下流段子,這時顓晟往往也饒有興趣地聽著,但也不幫腔,時間長了軍士們便很喜愛他這種態度,既是他們的人,但似乎與他們又有點不一樣。

有的時候軍中放短假,回不了家的軍士就結伴去官妓樓作樂,顓晟偶爾也會讓人找一兩個幹淨秀氣的姑娘,否則會叫人心生奇怪,不過好在他並不放縱,雖然孤身確實寂寞。

那天顓晟在軍帳外坐著,看著眼前劈啪燃燒的篝火,耳邊傳來附近軍士喝酒狂笑的聲音。他抬頭望了望天上的一輪寒月,心想這已經是他在軍中度過的第二個元日了,相比這裏的風高寒肅,此時宮中定是一派燈火通明、歡歌笑語的熱鬧場麵。

這時淡允尚在他的旁邊坐了下來,與他一同看著眼前跳動著的火焰。

淡允尚出身武官世家,在軍中有極深的根基,況且他又曾近侍皇上左右,熟知父皇喜惡,所以顓晟平時多與他親近與討教。這兩年淡允尚帶著顓晟領兵多次阻擋回紇對西北邊境的侵犯,打了幾場不大不小的勝仗,讓顓晟受益匪淺。

顓晟看著眼前這個目光沉著的中年男子的側臉,好奇這軍中最清心寡欲的,就是這位淡將軍了。在軍中從沒有看見過他叫什麼女人,但是他又聽說在京都的府上他也納了好幾房妾室,真是有所反差,也不知道此時此刻他是否也在想念家人。

淡允尚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突然就說:“聽說四親王的王妃是尤清遠家的大女兒?”

顓晟不知道他怎麼突然問這麼一句,但還是回答說:“是。”

“這是好事。” 淡允尚簡短地說。

淡將軍的意思是說這代表父皇倚重的意思嗎?顓晟心中苦笑,但畢竟,此倚重不是彼倚重。

淡允尚看著眼前這個年輕而有雄心的少年黯然不語,大致也了解他的一點心思,他歎了一口氣,說:“四親王若是灰心還嫌太早。世事難料,有時候看起來不是自己的東西,卻會偏偏撞到自己的懷裏。”

顓晟聽著淡允尚的這番話,似乎不隻空洞的安慰,更像是他自己的人生感悟。再看淡允尚,他神思迷離,仿佛陷入了一些回憶,“但有的時候回頭一看,卻驚覺它並不屬於你或者你從未擁有過它。”

顓晟有些困惑,他覺得淡允尚的話說得玄之又玄,似乎在鼓勵他,又似乎在勸他放棄。

淡允尚回過神來,歉意地笑了笑,說:“四親王莫介懷,前麵的話才是對您說的,這後麵的話是對臣下自己說的。”

顓晟陪著笑了笑,又想淡將軍既然問到自己的家事,又值此節日,便也提了提:“淡將軍家裏有些什麼人?”

淡允尚笑了笑,回道:“臣家裏有兩個丫頭。”

“哦——”顓晟一時不知道該說好還是不好。

反倒是淡允尚繼續說:“小丫頭長得好看。”

“哦,女孩隨父,那肯定長得像淡將軍你了。” 顓晟輕笑說。

淡允尚搖了搖頭,神色略有迷茫,“她長得像她娘,哦,也有點像臣。”末了他又加了一句,“臣覺得。”

顓晟覺得淡允尚說這話似乎有著心事,但卻不是他方便過問的了。他拿過旁邊的水囊,對淡允尚說:“淡將軍曾鄭重告誡我說軍中大將不可飲酒,但值此佳節,我願與將軍以水代酒,邀月共飲三杯,願月照京都,共享安康。”

之後顓晟又在軍中待了一年,次年收到宮裏來的詔書,讓他起身回京。原因無他,六皇子顓宿將行冠禮,皇上召集各地親王宗室共聚,這樣的場麵已不單是“隆重”二字可以概括的了。

顓晟告別淡允尚,花了一個多月回到京師,看著京都街上熙熙攘攘,與西塞邊境人煙冷清完全是兩樣世界,自然是一陣感慨。

看著春日裏京城楊花飄飛,時隔多年再次回京,顓晟生出一絲飄渺恍惚之感。

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

顓晟這幾年在外麵真的是吃了不少苦,但就是軍中的這幾年曆練,將他性格中本就有的隱忍和堅毅鍛造得更加純熟,而將他少年特有的浮躁與衝動打磨得幹幹淨淨。

顓晟回到京城就被匆匆叫進宮去,皇上正在勤政殿等著他,等看到他時一臉的欣喜之色,又特意賜了座,問起他邊境近況,沉思著連連點頭。

皇上走下拍了拍顓晟的肩膀,說:“皇兒在軍中的表現朕已聽說了,朕深感欣慰。唔,你想必在軍中吃了不少苦,不過看起來又健壯了不少。朕聽說你打馬球技藝高超,馬房裏有一匹伊犁棗騮駒,是朕之所愛,今日賞賜給皇兒,改日也可在球場一展身手。”

顓晟做出誠惶誠恐又感激涕零的樣子,叩謝聖恩。

待顓晟出了勤政殿後,又來到怡景宮,瑾德妃早就心急地等在門口,看見兒子回來,迎上去抱住他喜極而泣。

顓晟就忙著寬慰母妃。瑾德妃收了收情緒,上下打量顓晟一番,便說:“我兒真是出息了,現在已經是成熟的大人模樣。前幾天皇上來過了,說我養孩子,對了一半錯了一半,大致上是功過相抵。”

僅僅是這樣就令母妃分外欣喜了,顓晟有些心疼和傷感。之後母子倆又好好說了一番話,瑾德妃又特意留了顓晟用午膳,等顓晟出來已經是下午時分。本來還想再去竹青庵看看姊,但轉念一想,自己這麼多年戰場來往,身上難免有血汙之光,怕唐突了她,便暫時作罷,等沐浴齋戒後再將西域得到的幾本真跡佛經送給她也不遲。

就這樣出了宮,坐轎回到自己的權禹王府,府上的人和物都是顓晟所不熟悉的,想想自己也就在這兒待了幾天而已。等蓉婉見到自己的夫君突然出現在麵前,也是一時驚慌失措,不知如何反應,又想到自己沒有準備好接風洗塵,一時間漲紅了臉。

顓晟看到蓉婉如此神情,心想這事自己辦得不周全。她雖知道自己要回來,但他進宮時就該派人到府上告知一聲,他卻一時忽略了這個新婚妻子的存在。

這樣想著就不自覺溫柔許多,拉過她的手說:“我聽說這幾年府上多虧你打理,井井有條的,真是辛苦你了。”

蓉婉感受著丈夫的溫存,又是高興又是委屈,說著:“王爺這是說哪的話,這是臣妾的分內之事。”

顓晟點了點頭,心想夫妻間相處到如此便好。

之後蓉婉又關心地問起顓晟邊境的起居生活,說著說著就提道:“今日臣妾妹妹也過來看望臣妾,也不知道跑哪去了,這個時候還不回來。”

總不會是迷路了吧?顓晟突然覺得好笑,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閃過這個想法。

“那麼你就留她吃晚飯吧,你們姊妹好好說話,我去書房處理一些事情。”

這個閑還是該避的,顓晟想。

顓晟出了屋子,在往書房去的路上拐過一個回廊,就看見迎麵有一名女子走來。

兩人同時一怔。

顓晟認出她是那年陪蓉婉進宮的丫鬟,這幾年她似乎長開了些,雖然相貌依舊算不上出眾,但溫婉的樣子一如往昔。

他這次回來,也正想什麼時候向蓉婉問問她的事,沒想到就這樣出現在他麵前。

這麼多年,他早就具備了大丈夫穩操大局從容不迫的氣度,對女人亦是如此。

所以顓晟走上前,握住芙婉的手,在她耳邊低聲說:“你叫什麼名字?我向你們家小姐討你。”

上次分別芙婉回去一直在想,那個跟她在一起的人到底是哪位皇子。但她也知道多想無益,他束發以冠,肯定不會是六皇子,那麼無論是誰對她來講都是不相幹的人。

可即便這樣想著,少女的心事就如同那指間流過的水,怎麼攥也攥不住。

後來就再也沒有遇見過他,可是那一次他帶著她到亭子裏避雨,將她送回壽安宮的事她一直記得,有時候自己一個人靜下來那些片段就不自覺地回映在腦中,她知道自己這是有心事了。

誰想到再次見麵已經是三年以後,而且還是在這樣一個地方——權禹王府。他竟然是姊的丈夫,四皇子權禹王,沒有比這更糟的結果。

當他握著她的手,說要討她的時候,芙婉第一個反應是意外,自卑的她沒想到顓晟對她也有一點心意,但隨後心裏就變得酸酸脹脹的,說不出來是高興還是苦澀。

早知道就不該哎哎的那兩聲叫他了。

顓晟還在等待她的回答,芙婉低下頭去,淚珠滾滾而流,她羞愧得仿佛是做錯事的孩子,哽咽著說:“我,我叫芙婉……”

顓晟去瑞雀宮時,顓宿已經舉行過成人儀式。他今日穿著深綠色的如意燕居服,頭束發冠,儀度翩翩。顓晟看到顓宿就不自覺想起了芙婉,想起了前幾天那次尷尬的見麵,在心底默默地歎了一口氣,他與她,終究有緣無分。

剛剛似乎聽見妍淑妃在勸著顓宿什麼,果然看見他進來,妍淑妃就殷切囑咐顓晟說:“四親王幫本宮勸勸他,這樣的任性哪有大人的樣子,本宮勸他他也不聽。”

等妍淑妃出去了,顓晟問:“怎麼了?很少看見你母妃如此頭疼的樣子。”

顓宿張開扇,苦笑著自嘲說:“真是想要什麼偏偏不來什麼。四皇兄當初隻說要性情好的,四皇嫂模樣也還過得去;我呢,想要傾國傾城的,偏偏那位長相就是丫鬟樣子。不!她長得還不如我身邊的宮娥宜宜呢。”

聽顓宿這麼說,顓晟想起了那一直略有自卑低著頭的女子,為她感到一陣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