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童年
和她有關的事,人們都津津樂道。
民國那些年,沒什麼可以繞開她,因為她,才使得那些在烽火家國和亂世愛情的歲月變得如此咂摸不休。你以為了解故事的全部,那隻不過是個結局,開頭、結尾是考古學家們的事,我們更感興趣的是充滿變數的經過。
張迷們偏愛她也罷了,連標榜自己並非張迷的讀者也極有興致地看她被新挖掘出的文字。如果她的文字是蠱毒,便讓張迷、非張迷們傾覆在這場饕餮盛宴之中。
《小團圓》終於重見天日時,獵奇的、詫異的、批評的聲音響成一片,即便連不大看書的人也來問我借。還記得當時台灣、香港率先發行,繁體字版,我琢磨著怎麼托人帶過來,港台版的大約80元人民幣,加上運費差不多過百,未果。當初真是等不及一睹廬山真麵目,我還在地攤上買了本盜版的,自然在內地發行後老老實實地買了正版書,毋庸置疑,隻因為喜歡,多等一刻便覺得漫長。
在靜安寺地鐵站下來,步行到位於常德路195號的常德公寓,20世紀30年代叫“愛林登公寓”(EddingtonHouse,又名愛丁堡公寓,現名常德公寓)。常德路當年叫作“赫德路”,這棟“女人定妝粉”般肉色的公寓樓一直吸引著張迷們前來探訪尋蹤,隻因是愛玲。愛玲的小說中常常出現女主角坐車到靜安寺路下,然後走幾步就到家了。裹挾在周圍高樓叢林之間,它舊舊矮矮的,低在魔都的塵囂中。
從地段上講,無論是民國還是現在,都是極其金貴的地理位置,當時屬於公共租界,有“中國租界的小拉丁區”之稱。公寓因其設施現代精致,居住的開支極其昂貴,且都隻租不賣,為防通貨膨脹,買、租樓都用美金或者金條支付,前來詳詢者多為洋人及受西式教育的“海派貴族”,如張愛玲的姑姑。1942年到1947年,張愛玲一直住在這裏,她說:“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
轉個彎就是百樂門舞廳,那裏的常客有張學良、宋美齡,一個是出了名的少帥公子哥,一個是國父的小姨子,連詩人徐誌摩也去。陳香梅與陳納德的訂婚儀式在那裏舉行,卓別林夫婦造訪上海時也曾慕名而來。
現在上海的年輕人多少也知道這個地方,去跳舞是不大可能的,頂多在電視劇裏看到時說聲:“喲,今朝剛經過!”
愛玲的父母離婚後,她跟隨父親生活,居住在寶隆花園(今延安中路740弄10號),張愛玲的母親黃素瓊(又名黃逸梵)和姑姑張茂淵住在法租界白爾登公寓(今陝西南路213號)。
父親張誌沂是典型的遺少,大體恰逢改朝換代時,男人實則比女人還接受不了,尤其是丟棄這遺風,簡直痛徹心扉。張誌沂沉迷於抽大煙、嫖妓、娶姨太太,受西方文化熏陶的黃素瓊怎容忍得下?在一雙兒女三四歲時,便與小姑張茂淵遠赴英國留學去了。
究竟是童年苦,還是生活苦?
年幼時,就已看盡生活的百態與無常,又與一屋子遺老遺少們住著,常常先是掙紮,接著習慣,於是妥協,最後加入他們。
所幸她還有個西化的母親,缺席了差不多四年的黃素瓊終於一身明媚地回來了,帶著當時的外國男朋友。見到已上學念書的女兒,最先注意的是愛玲穿著繼母孫用蕃的舊衣物,款式跟不上,還是碎牛肉色,正在長個的女兒明顯不合身。女兒已是這樣,兒子張子靜還不知怎麼個變數。
對弟弟張子靜,愛玲在她的文章中寫道:“我的弟弟生得很美而我一點也不。……我比他大一歲,比他會說話,比他身體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有了後母之後,我住讀的時候多,難得回家一次,大家紛紛告訴我他的劣跡,逃學、忤逆、沒誌氣……”
1995年的秋天,愛玲在加州的公寓裏去世,這顯赫家族裏的傳奇女子,便這麼靜悄悄地走了。也已“風燭殘年、來日苦短”的張子靜,決定把自己所知道的一些事情寫出來。他說:“在姐姐的生命中,這些事可能隻是幽暗的一角,而曾經在這個幽暗角落出現的人,大多已先我們而去。如果我再不寫出來,這個角落就可能為歲月所深埋。”
那天在書店裏無意間看到張子靜的這本《我的姐姐張愛玲》便翻開閱讀,序言上寫著:
1995年中秋次日,從太平洋彼岸傳來我姐姐離開人世的消息。那幾天,我的腦中一片空白,時常呆坐半天,什麼也想不出來。再讀那篇“弟弟”,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汩汩而下,“很美”的我,已經年老;“沒誌氣”的我,庸碌大半生,仍是一個凡夫。
“這麼多年以來,我和姐姐一樣,也是一個人孤單地過著。但我心裏並不覺得孤獨,因為我知道姐姐還在地球的另一端,和我同存於世。尤其讀到她的文章,我就更覺得親。姐姐待我,亦如常人,總是疏於音問。我了解她的個性和晚年生活的難處,對她隻有想念,沒有抱怨。不管世事如何幻變,我和她是同血緣,親手足,這種根底是永世不能改變的。
……
張家人的孤單是血脈裏的傳承,打著荒涼的底子,鐫刻在命脈裏如熟門熟路的小獸,過些時候準回來。1983年張子靜與中斷聯絡31年的姐姐重新聯係上,卻又由於她幾經搬家失去聯絡,而後誤聽姐姐去世的消息時,他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