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從9歲就開始對編輯進行突襲的小女孩,她的第一筆稿費是5元錢,她用這筆錢買了一支口紅,試圖用來為自己的童年增加一點色彩,成年後仍念念不忘,她的眼睛裏從來就沒有缺過色彩。正如她文章中寫道:我不喜歡壯烈。我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隻有力,沒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劇則如大紅大綠的配角,是一種強烈的對照。但它的刺激性還是大於啟發性。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
舊式的折子戲裏,才子佳人、英雄美人不外乎《西廂記》《霸王別姬》的色澤濃烈,既然是愛情的,便是濃墨重彩也並不顯得俗豔,因這是每一個人寄希望的麵目。
愛玲在1943年和1944年收獲她的“出名要趁早”之前,她大約並不意外她的受追捧,文字中糅合了中式的精雕細琢,又夾雜著好萊塢的電影式手法,再加上她不失時機的點睛之語,讀者們看到的不單單是小說作者隔絕和閉塞的世界,還有文字背後一個瑣碎、心思細致的靈質女子。
以胡蘭成的文學修為,自然一眼便能看出這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子。我不禁想,在胡乍看她的文字時,他心裏至少是有八成把握拿得下這女子!以他的閱人無數,頻率完全不在一個範圍的,他犯不著去費那個時間,從之後他的種種所作所為來看,他確實是個很難有“空窗期”的人,即便愛玲僥幸逃脫,他照樣有不少備胎和新歡。照愛玲的文字看,一個能如此歡喜注重生活各種細枝之人,精神世界固然豐富,現實生活必然是單調的。
快樂的人都是健忘的,過得好的人是不會沉湎過去的。
幾乎很少看到炎櫻對胡的評價,炎和愛玲是不一般的閨密,而以炎的熱情活潑,是不是早在第一眼看到胡的真人,就已料想到胡的為人?張茂淵對胡又是做何評價呢?張茂淵的態度是,她父母親不多說什麼,她這個做姑姑的也不好多說。
由此可以看出,與愛玲當時最接近的兩個人,在她的婚姻大事上,都齊齊地沉默了。父母親的缺席,已多少讓人詫異,連身邊僅有的長輩姑姑也是如此。當然,正因為和愛玲最親近,也就更了解她的脾性。她有兩點是絕難改變的,一個是寫作的基調,一個是愛哪種類型的人。二十歲出頭的年紀,任她再聰明世故生有一雙如何看透世俗的眼,麵對她夢想中的愛情,她一定會一頭紮進去,不僅僅是她,女人大多如此。
因為戰事中斷學業,返回上海後,沒有文字記載愛玲在當時上海各租界裏穿梭上班的身影。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戰爭爆發,12月25日日本占領香港,日戰爆發,1942年動身離開。1943年4月發表《第一爐香》,淪陷區的上海如平地驚雷般,迅速而詫異地,這也是傅雷在文章中點明的“太突兀,太奇跡了”。若沒有淪陷區的低氣壓時代,還會不會鑄就愛玲的奇跡呢?曆史沒有如果,它就是這麼發生了,它用它的淪陷來成全張愛玲的傾城文字。
在《自己的文章》中,她兜來兜去地為自己辯解,底氣顯然不足。傅雷的話切中要害,拋開她文章中的弊端,那是將她完全推翻重來。
傅雷寫道:
還有那漂亮的對話,似乎把作者首先迷住了;過度地注意局部,妨害了全體的完成。隻要作者不去生活在人物身上,不跟著人物走,就免不了膚淺之病。
小說家最大的秘密,在能跟著創造的人物同時演化。生活經驗是無窮的,作家的生活經驗怎樣才算豐富是沒有標準的。人壽有限,活動的環境有限;單憑外界的材料來求生活的豐富,絕不夠成為藝術家。唯有在眾生身上去體驗人生,才會使作者和人物同時進步,而且漸漸超過自己。
黏著人就黏著髒,一向推崇葛麗泰?嘉寶的張愛玲,依著她遺世獨立的信條,怎可能在芸芸眾生間體會生活百味。炎櫻才是樂此不疲。
柯靈的《遙寄張愛玲》重提了傅雷的評論文章,看過《小團圓》這段後,深感很是不對味:
荀樺在文化局做了官,人也白胖起來,兩個女人都離掉了,另娶了一個。燕山跟他相當熟,約了幾個朋友在家裏請他吃飯,也有九莉,大概是想著她跟荀樺本來認識的,也許可以幫忙替她找個出路,但是他如果有這層用意也沒告訴她。
在飯桌上荀樺不大開口,根本不跟她說話,飯後立刻站起來走開了,到客室裏倚在鋼琴上蕭然意遠。
這些的小動作,柯靈晚年難道真的忘記了?而偏偏向來細節決定一切的愛玲,並沒忘記在《小團圓》裏提上一筆。憑什麼擺出一副你好我好大家現在都好的嘴臉,當初她落難時,在公車上調戲她,現在又在飯局上保持距離,愛玲若有外交手腕倒真可以與之好好周旋。怎奈,看盡人世麵目可憎的她,還來說這些漂亮話做什麼!
文人之間的磕磕碰碰常有之,等哪天各自風光了,可適時地間歇性失憶,在大眾麵前來一派雷不散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