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到極點的一刹那間,她扳動機鈕。以為衝不下去,竟在波濤洶湧中消失了。
讀到這段時,我幾乎合上了書。她竟是這麼冷靜地描寫這一切。我不禁想,曾在醫院做實習的同學告訴我說來打胎的很多是十六七歲的少女,我問:“她們傷心嗎?”對方說:“還好。”十幾歲時尚理解不了,經曆了繁華與寂靜的愛玲,仍沒有一席之地將愛轉移給自己的骨血。
愛玲世俗的愛中,尚且不能容下自己的孩子,怎還有多餘分給別人?這麼說近乎刻薄,她說她從來不想要孩子,換成是胡的呢?她和胡的婚事,證婚人隻有姑姑張茂淵和好友炎櫻,幾乎沒有文字記載她父母親對於這段婚姻的態度,尤其是父親的緘默,偏偏她還找了個大她15歲的情場老手。
她是少愛,明知這段風中姻緣難保不會讓她萬劫不複,她依舊鋌而走險。
如果她,從此幸福地和胡生活在一起,還會有這麼多前赴後繼的張迷嗎?如果她,果真就此找到一個償還她過去種種不幸,並帶她平步青雲之人,她是不是將變得更閉塞,創作期更短暫?
母親對孩子的愛,是一個女人對這個世界最強大的反抗。愛玲從未反抗過,她用她的方式爭取胡,心心念念要還他的錢,即使在發覺他有情婦後,最先還是容忍。
淪陷區解放了,日本人跑了,她因和胡的關係身處淪陷,發表文章處處受阻,一時被冠以“海上文妖”之名。她在電車上遭遇柯靈的調戲時,她向來反對女人打人嘴巴子,一來會引人注目,二來是熟人,隻能當作不經意地移開。下車時感歎道:漢奸妻,人可戲。
這情形換成炎櫻,即便沒有一巴掌招呼上去,嘴上一定不饒人,多半還要四處對人說。《小團圓》一經暴露了出來,一石激起千層浪,名家們都有權勢的後人撐腰,愛玲除了一貫的張迷們,真是清空得徹底。
愛玲入境美國後,在舊金山稍作停留,搭上火車直奔紐約。彼時,炎櫻在美國炒房地產,以她的熱辣性格和隨遇而安在哪兒都能適應,生計從來不是問題,何況還是在美國。剛到美國的她寄居在炎櫻處,總非長久之計,以她受過的西式教育背景,樣樣事情要獨立、自立,於是炎櫻替她打聽“救世軍”職業女子宿舍,說穿了也就是美式的難民營,且手續繁複,那裏住的不是酒鬼就是話癆病的胖女人。
胡適來難民營看望愛玲,邊看邊說:“蠻好,蠻好的,很好呀,你住在這裏。”電視劇《她從海上來》裏劉若英扮演張愛玲,環境被美化了很多,那是所“救世軍”的大客廳,黑洞洞的,居住在這兒的人在這裏會客,像個大禮堂。仍東張西望的胡適嘴裏不停地說:“蠻好,真的蠻好。”
聽上去有些刺耳,也是涵養好,不能當麵說穿。定居美國時期的胡適日子也過得十分清苦,他說的也許並非全然敷衍之辭,幫不上忙是肯定的。
這些深受英式、美式教育的大學者、名作家,是不是真的秉承著西方人的冷漠?黃逸梵給兒女吃食物,注重食物的營養,至於好不好則不掛心,西方人都這麼做?那麼,西方人對朋友、親人也是刻意保持距離,以免尷尬而忽視對方的窘迫,對眼前之所見風輕雲淡?留英、留美派的表率們,開對了頭,學到了表層。
中式的文人難見某種膽量、血性氣、無畏,海明威開創了親臨戰場的作者先鋒。不作比較還覺得蠻好,真的蠻好。胡適不曾反抗被安排的婚姻,即便當時他已有了中意的女子。愛玲,她的反抗卻是耗到油盡燈枯,辜負了自己的一生,再不將她未盡的愛付諸任何人。
胡適提出告辭,愛玲起身送他到大門外。這是她與胡適最後一次見麵,亦是最後的離別。
中國人有這句話:“三個臭皮匠,湊成一個諸葛亮。”西方有一句相仿的諺語:“兩個頭總比一個好。”炎櫻說:“兩個頭總比一個好——在枕上。”她這句話是寫在作文裏麵的,看卷子的教授是教堂的神父。她這種大膽,任何再大膽著名的作家恐怕也望塵莫及。
張愛玲這段描述好友炎櫻的話,暗示著好友在觀念上的超前,這是她自己做不到的,當然心裏未必不這麼認為。一個人如果終其一生都沒有盡情地表現出自己,那真是白活了,她不忍心銷毀《小團圓》,她連九莉的生日都設定和她同一天。她遲早要說出一切,比起西方作家,她算是稍微靠近了些,而相對於當時國內作家的撲朔迷離,她仍然是最實誠的那個,倒寧可她是個貪慕虛榮桃色、緋聞不斷的女子,這樣的她創作期會長些,是張迷們的福氣。
她是這樣的外在條件,她去炎櫻家,一個美國水手在他們家裏,三人圍在一起時,水手把煙遞給愛玲,她說她不抽。水手說:“不知道怎麼,我覺得你抽煙她不抽。”情況正好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