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張愛玲(3)(3 / 3)

愛玲知道對方是說炎櫻比她天真純潔。炎櫻一派“隔壁的女孩子”,對比較老實的,她有時候說句色情大膽的話,愛玲聽了很詫異。炎櫻是故布疑陣,引人好奇心,狂蜂浪蝶們追求很久才知道上了當。

她和炎櫻都仿佛是活生生的現代人,一個性格開朗、外向直接,一個生活姿態處事分明。

“她拿著鋼筆墨水瓶筆記簿下樓。在這橡膠大王子女進出的學校裏,隻有她沒有自來水筆,總是一瓶墨水帶來帶去,非常觸目。”

她母親到她學校裏來總是和三姑一塊,三姑雖然不美,也時髦出風頭。比比不覺得九莉的母親漂亮,不過九莉也從來沒聽見她說過任何人漂亮。“像你母親這種典型的在香港很多。”她說。

《小團圓》中的比比是炎櫻,她的世故比之愛玲要務實得多,炎櫻身上退卻了少女的懵懂羞澀,這在一輩子都躲著人的愛玲看來,她感覺自在多了,正因為炎櫻的凡事淡然隨性處之,能包容下愛玲凡事的出人意料。在當時不了解愛玲的人看來,這簡直是個不通人之常情的涼薄女子,做朋友不會貼心,做親人則是她筆下的反麵人物,她對自己尚且不夠熱心,恐怕也就胡的及時出現彌補了她的年華。

她在香港念大學,她母親來看她,亨利嬤嬤問她母親住哪兒,回答說淺水灣飯店。“兩人都聲色不動,九莉在旁邊卻奇窘,知道那是香港最貴的旅館,她倒會裝窮,占修道院的便宜,白住一夏天。”

她的窘迫或許還有另外層意思,家裏連自來水筆也不提供,她母親派頭則很闊氣,外人看來不外乎兩種,家裏要麼離婚了的,要麼母女不睦的,兩頭都是家醜。

《同學少年都不賤》裏有段:

她又從冰箱裏取出一盅蛋奶凍子,用碟子端了來道:“我不知道你小女兒是不是什麼都吃,這我想總能吃。也是在那家買的。”

恩娟很盡責地替女兒吃了。她顯然用不著節食減肥。

她看了看表道:“我坐地道火車走。”

“我送你到車站。”

“住在兩個地方就是這樣,見麵難。”

“也沒什麼,我可以乘飛機來兩個鍾頭就走,你帶我看看你們的房子,一定非常好。”

恩娟淡淡地笑道:“你想是嗎?”這句話似乎是英文翻譯過來的,用在這裏不大恰當,簡直費解。反正不是說:“你想我們的房子一定好?”而較為接近的是:“你想你會特地為乘飛機來這麼一會兒?來了就不會走了。”

這是第二次不相信她的話,她已經不再驚異了。當然是司徒華“下了話”——當時她就想到華府中國人的圈子小,司徒華一定會到處去講她多麼落魄。人窮了就隨便說句話都要找確保。這還是她從小的知己朋友。

愛玲和炎櫻之間的嫌隙從開始就隱隱透露,隻不過當時年輕又是同學,差異也可以看成是互補,在她初涉文壇後,這種差異又可以被無限縮小,一個受人注目者,鮮少提及和父母的生活,已經很突兀,如果連好朋友都沒有,更讓人以為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成名之後的愛玲,她需要朋友,尤其是像炎櫻這樣深蘊人情世故、又海派又體麵的閨密。

如《同學》結尾處:

但是後來有一次,她在時代周刊上看見恩娟在總統的遊艇赤杉號上的照片,剛上船微哈著腰跟鏡頭外的什麼人招呼,依舊是小臉大酒窩,不過麵頰瘦長了些,東方色彩的發型,一邊一個大辮子盤成放大的丫環——當然辮子是假發——那雲泥之感還是當頭一棒,夠她受的。

這些是愛玲的心境,她當然不會在某篇散文中特地挑出來說,她把她想說的、言外之意的都摻和進小說人物身上。她在寫小說,寫著寫著就把她的後來都寫盡了。

愛玲的心裏一直住著兩個女人,一個小女孩和一個老太婆,可她總是打錯了牌,錯用時機。

1963年11月22日星期五下午,午後1點無線電裏播報總統遇刺,兩三點鍾時報道已去世,站在水槽前的愛玲,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肯尼迪死了,我還活著,即使不過在洗碗。”生性涼薄的她,看透世俗人性,對自己了解得透透的,自殺者是決絕的,她要有這幹脆利落怕早就絕了與胡蘭成以後斷斷續續的聯絡。

百轉千回後,《小團圓》的結局裏還是給了之雍(胡蘭成),微笑著把她往木屋裏拉,兩人的手臂拉成直線,夢醒後,發覺那是20年前的影片場景,那人,是10年前了,她醒來快樂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