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2 / 3)

我搬來這小樓樓上,作為拆遷戶被通知是“暫時擠一擠”的,自己不願費口舌,別人說過也就忘了,這一擠就是三十年,比房主住的時間多了好幾倍。他哪會想到這房子造了,大部分時間竟是給我住的。在我說,解放以後,兄弟姐妹為社會主義建設,分散在各地。我的老家也曾多年借給公家做招待所,我又住了這匆匆離去的房東丟下的房子。他曉得我姓甚名誰,我對他也一無所知。世事就是如此:大風之下,動如轉蓬。從古以來,人都以為漫天飛舞的蓬花都是不由自主的。有時不然,五十年代初很多人的奔向遠方,卻是在覓取一塊合意的土壤,落腳、發芽、生根,多少中青年知識分子視株守家園為落後。據傳這房子建於一九四六年,是原外交部中級人員的住宅。想想這巷子的名稱——青雲巷,謙卑地局促在傅厚崗的北坡,卻對高枝頭充滿了羨慕。說起傅厚崗可就聲名顯赫了。我查過這地名的來源,全稱應該是“府軍後衛崗”。因為明代在這裏駐紮了府軍後衛部隊。傅厚崗與高雲嶺的交叉處,是鼓樓一帶的最高點,捍衛朝廷背後的衛戍部隊駐在這裏是合理的。吳貽芳老人的住宅牆外有些積土,現已築成花壇,以前中間頗夾雜了一些舊青花瓷片,當是駐此的“軍爺”們的遺物。不過我說它聲名顯赫,並非就“資曆”說,是說它有異於青雲巷的寒素。因為這裏大宅院遍布,就我所知一是中央路東的孔祥熙舊宅,應遜數籌的是路西的李宗仁的京寓。還有兩處駐華大使館舊址等處,真有榮國府聯著寧國府的氣派。路東葉楚傖的舊宅雖然結實,裝修卻簡樸多了。對麵住著徐悲鴻。有鄰如此,說明這出身報人的“中央大員”,還殘留了些風雅本色。至於徐宅,徐悲鴻去北京,這房子就讓給傅抱石了。

當初某些高牆以外,小百姓路過想來是需要俯首疾走的。更靠近不得的是兩處特務機關,一在北邊的大樹根,另一處據說也在這附近,門旁嵌有白石豎額,上刻“誠齋”二字,不知底細的人會以為是朱晦翁老夫子的京寓哩。有趣的是我們青雲巷的最後一號的一個小院子,同樣局促在傅厚崗兩座大院子的背後,很像上海國際飯店腳下的卡爾登戲院,不過它灰白兩色本本分分,“卡爾登”卻是金碧輝煌的。附近的老住戶說,以前共產黨在這裏住過,一九三七年他們就見過好幾位共產黨的要人,他們遇見鄰居時總要問個好的,中間想來就有周恩來。原來這裏曾經是日寇侵占南京前中共中央駐南京的聯絡機構,常駐人員有秦邦憲、葉劍英、李克農等。從獄中被營救出來的人先到這裏落腳。聽說陶鑄、錢瑛、劉順元等人都這樣在這裏住過。今年修理粉飾、準備開放了,仍用“八路軍駐京辦事處”名義,不過名牌改編在傅厚崗了。因為它坐落青雲巷麵向傅厚崗,是拉扯得上的。其實在這些方麵還是保持故態為好。當日著眼在於抗日遊擊區的擴大,不會想在傅厚崗爭一席地的。傅厚崗對於我,總有種看招待演出時在後座看著冠蓋雲集的前排的感覺。隻是清晨到青雲巷口去拿牛奶,就由此進入傅厚崗再經高雲嶺折回青雲巷。傅厚崗路寬人稀,兩旁花木扶疏,更可享受高牆之內蓊鬱的樹木所揮發的新鮮空氣。一個圈子兜回來,十多分鍾,眼鼻清爽。

若要購物去山西路口,則出青雲巷向西北,不幾步就是獅子橋。來南京最初住獅子橋七號。在地方誌上看到宋明帝劉彧接位,舍舊宅湘東王府改建的湘宮寺就在這裏(一說在四象橋北)。似乎見過漢代南方鄰國贈獅子至長安,被置之宮門之前的記載。若是不錯,則傳至六朝逐漸形成在大宅第前置放一對石雕獅子的風氣,是可能的。而王府近前有頂橋置於流經此處的金川河上,也合乎情理。後來廟毀了,看門的石獅子碩果僅存,於是有了這獅子橋的名稱,以上都是推測。不過現在附近的翠瑯村路邊有塊缺了三分之一的石經幢的頂蓋,中央攢尖、六角上翹,簡樸中有波折。這上麵還應當有節“刹”,卻不知分離何處了。這有可能是湘宮寺的孑遺?向西走二十多步,在翠瑯村的路北,有一堵磚牆是這裏的微分電機廠的南牆。這堵牆常使我路過時留連不前。原來這堵牆是全用絕少缺損的明初的城磚砌成的。而且磚上的銘文,各顯風姿,它具備了明初民間流行的許多書體。這是精心挑選,而且砌築時又將有銘文的一麵一一對外放置的。我常像站在教室的黑板前端詳著這些六百年前藝術品的展覽。

我想具體主持砌造這堵牆的,當是一位處處在珍惜、處處在欣賞藝術並且極想公之同好的人,他是極有意思的人。他是誰呢?他可能多次與我擦肩而過,我這個做文藝工作的人卻不認識他。

雖然這兩年湖南路上建起一座金川飯店,知道有條金川河由西北來經此瀝青路下又折向東北的人恐怕不多了。因為在這一區域,它幾乎已被盡行填沒。橋東北就是五十年代末開始創建的南京微分電機廠,一大片廠房鋪天蓋地,金川河裏的汙泥已給夯砸得嚴嚴實實。五六年前廠後目前寬敞整潔的裴西村小區剛開始動工,裴家橋早先是一條土壩。我曾在從河道裏挖起的汙泥中拾到一片南宋建甌窯燒造的碗底。黑釉上閃爍著紛繁璀璨的光彩,這是一幅近千年前以光色的變幻娛人的現代派繪畫。一個古代的夢,汙泥沒頂,久已沉埋。現在被人叫醒了。洗盡腥穢,再現色相,馬蒂斯等人見到也會因此驚喜的吧。這也可見至少從六朝至南宋,這裏都是南京北郊的一個居民點。河由此過湖南路沒入原國民黨中央黨部內,出西北牆即是如今也已徒有姓名的丁家橋了。

一九五四年我住在獅子橋(路)的南端,我是在這裏結婚的。兩人都是供給製,我抽煙喝茶,偶爾還要買點書什麼的,囊無餘錢。女同誌節儉,就由她出錢買了些糖,分給雙方機關裏的同誌們。此外就是將兩人的生活用具並作一處。當天去上海,父親掏腰包請“新過門”的媳婦吃飯,我做陪客。那時的結婚省力氣,雲淡風清。有人說結婚是人生第一大事,若不鬧猛一番豈不枉來人間一遭嗎?我們這個民族盛衰遞嬗數千年中,恐怕隻有我們這一代中的一部分人把結婚儀式看得最輕的了。由特定的人生觀派生的這一生活方式,在曆史上恐怕也隻有幾次見其一閃即滅吧。雖然清淡,獅子橋七號的生活卻是我生命曆程中的幾個光點之一,它永在我的回憶中閃爍。

光緒末年洋務派辦的轟動一時的南洋勸業會的彩紮門樓,曾矗立在獅子橋的北堍,它卻是個夭折在搖籃裏的先天不足的嬰兒。當我成為此地的居民時,獅子橋一帶又停瀦著湘宮寺澄淨的空氣了。中段雖有個菜場,隻早上有些市麵。也許在中飯後,空蕩蕩的馬路上有男青年幫女朋友學自行車,扶著、摟著、推著、撐著。一不小心連著車子兩人倒做一堆,於是嬌聲發嗲、溫言陪禮。這樣富有生氣的事,同樓的老友任何一九五七年寫成文章發表在《雨花》上。若是看看今天,還是這短短的一條路。路的兩邊罄鈴哐啷一下子擺滿了豬肉案子、蔬菜擔子、活魚盆子、雞鴨籠子,中間潮洎洎的路上是常要滿溢到路外去的人流,亂哄哄,各有目標。葷的素的、死的活的行將為桌上佳肴的氣味卷和著人聲,並力把人堵塞得氣促胸悶。腳踏車要過去非得有點力氣與耐性不可,老年人就更不行了。隔壁老太氣喘籲籲從人叢裏擠出來,身上那件絨線罩褂,兩隻口袋本就像掛著的兩隻爛葫蘆,現在左邊的那一隻幾乎要給擠拉得像條絲瓜了。可她的右手卻還牢牢地抓著隻網兜,網兜裏塞著的似乎是隻蹄膀。一隻蹄膀,不容易!走到獅子橋下迎麵來了個熟人,鬆了一口氣說:“啊唷,要擠成豬油渣了!”其實何至於如此哩?所謂“絲瓜”、“豬油渣”都是說著玩玩的。我看她紹興酒壇子一般的身腰,天天擠,也天天在膨脹。

我曾經遵循清末魯迅在南京讀書時,去鼓樓或夫子廟所走的路徑,照樣走了一趟。由馬台街來,跨過獅子橋直趨鼓樓。我想,當年魯迅路過所見,是否還有孑遺?縱有,恐怕也隻有橋北湖北路上一所有幾進廳堂的中等住宅,目前也在拆除了。它鄰近七十年代末在這裏建起的南京第二毛紡廠,這也是個大廠當然也就是“擴張主義者”了,將鄰近的老殘吞沒是必然趨勢。此外北端還有些小廠像內燃機廠、氣槍廠等等。每當吃飯,滿街的人上食堂,筷子敲著飯碗、菜盒子,叮叮當當響作一片。舊社會的漫畫家常以工廠煙囪不冒煙表示工業的蕭條,我們喜歡車如流水、人如蟻聚、煙霧騰騰,以為是一派家業鼎盛的氣象。

再說,有辦公室主任者狠狠地將了我一軍,命令我夫妻二人立即從所住的獅子橋七號的亭子間搬出,也不管我老婆這時難產在醫院裏。將搬來的這首長家共五人,本不急需這小小的“亭子間”;而我這個不管家務的人,即使家具簡單,要我一人搬家,簡直束手無策。他見我呆著無言,又惡狠狠加上一句說:“你懂不懂組織性、紀律性?”我苦笑一下遵命照辦。這一幕戲,發生在編輯部的大辦公室裏,大家見我窩囊。有人說,全體動手,不就難不了你了嗎!獻媚的結果,這一個院子、一幢兩層洋樓並附屬廚房、堆房等一排全歸了這位首長的一家五人。我的下一塊落腳處在獅子橋(路)北端竟是一座一間兩層的碉堡,藏在門麵房子裏麵的。上樓是需要架起梯子再爬的。在原“中央黨部”的右角隔街,靠丁家橋“廣場”,當初造它很有道理,因為它是藏身民宅中間的一個火力點。做小家庭是不合適的,既無灶台,更無廁所。在上海的老父聽說我搬了房子,以為可來小住。到後隻得在泥地上搭張行軍床。老父見我“落魄”如此,一言未發,為享天倫之樂,老父三天以後就遠去吉林三哥處了。三哥事事周到,又有孫子、孫女,經濟情況也勝於我。老人本說去看看就回上海。那裏真正的天倫之樂,使他不想走了。但近八十的人,不能適應那裏嚴寒,就死在那裏了。父親在戰爭時期與共產黨合作,縣誌為他立傳,作為開明士紳的代表。我這無用的兒子竟不能讓他有個容身之處。

再說丁家橋“廣場”其實是勉強的。這是個形的路口,原有小鐵路經過因而稍為寬大些。這裏坐南朝北有家三級理發店,我幾乎做了它三十多年的顧客。五十年代還有從小來學徒的“揚州三把刀”中的一把。我見他時已是六十左右的人了。有次談起日本侵略軍進城。他說當時就躲在上麵的破閣樓上,六七天不敢喘一口大氣。隻聽到外麵狼一般的嗥叫,被屠殺者臨死的慘號和肉體受到刀砍、槍刺時的沉悶的聲音不時傳來。從窗縫裏一看,隻見丁家橋到處是斷頭殘肢,一窪窪的血,已經淌了幾天,還沒有幹……自從聽了他這一番敘述,有時深夜路過,在昏黃的街燈下,總覺得一具具屍體在輾轉、掙紮,似乎還有竟然直挺挺站起來的。若在秋冬之交,則冷風落葉掃地而來,噗噗作響,像拖著破鞋的腳步聲,嚇得我轉身疾走奔回家去。其實,走過這“廣場”又有何用?《桃花扇》裏就已說:“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鶚鳥。”若是冤死有靈,這南京城裏到處都有。還是說“廣場”上的鄰居吧。北側原有家燒餅店,做揚式酥燒餅,著實不壞。一九五七年現在筆名辛豐年的老友從福州來,每天早上清茶一壺,大吃燒餅,吃得都吃不下了,臨走還帶去了兩篾籃。燒餅總算後繼有人。倘若願意多走幾步路,那麼山西路的西頭,近幾年有常州人來開了爿麻糕店。常州人所謂的麻糕就是揚州人所謂的燒餅,卻不是我們南通人所謂的麻糕。江南、江北,麵對麵也這樣牛頭不對馬嘴。“百裏不同俗”,長江下遊也還有這些閉塞。辛豐年再來吃燒餅,或許要說“昔不如今”的。因為它同時還供應豆腐腦。早上有那麼一大碗冬天加辣的豆腐腦,再兩塊麻糕,依我的偏見,牛奶麵包要相形見絀了。當然還是有使我不能忘情的,是湖北路口一家專賣咖哩牛肉湯的夫妻店。門口架一口大鍋,鍋裏的湯圍著肉沒日沒夜在滾沸,香飄遐邇。那男店主臉色蠟白,背也有些駝了。總是坐在店門口那隻小凳子上,悶頭抽煙。等到需要加肉加湯水,他不瞟一眼就及時站起來。配佐料、舀湯更是一連串爽爽利利的動作。湯舀好,妻子來端上桌,她是下手,裏裏外外手腳不停。最使我懷念的是隆冬的深夜跨進他的門,一碗下肚汗出如漿、通身舒泰,如置身煦煦春意之中。這對夫婦是四川人,聽說是抗戰勝利時跟著一所大學搬到下江來的。這丁家橋以北五十年代集中了五所大學和一所附屬醫院。現在三所搬走了,又搬進了另兩所。所以不論以前或現在,這一帶是教書先生滿街走的,這牛肉湯鋪子裏就常見教授們的影蹤。後來公私合營,牛肉湯並入大路貨的餛飩店,起初還保留了個偏安的局麵。不久就不見了這對沉靜而勤快的老夫妻。牛肉湯大概因規劃時的大筆一揮從此斷了檔。他們有幾個伶俐的女孩子似乎在讀書,有時也幫著在鋪子裏收拾碗匙,六十年代初在“南藝”參加一次晚會,有位表演小提琴獨奏的學生也許是助教,似乎就是他們的小姐之一。古人就認為音樂給人的聽覺的享受是蓋過肉賦予味覺的滿足的。或說這樣發展不是很好嗎?我是俗人,對這牛肉湯總是念念不忘,這對老夫妻當已早過了古稀之年,希望已經搬進了這裏紛紛站起的高層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