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3 / 3)

至於我作為碉堡的守衛者的任務,倒是很快就結束了。因為上述那位首長來作禮貌性的串門子,見我棲身如此,倒也顯得驚奇,忙說:“沈××有病(生孩子難產,孩子死了,她活了下來),爬梯子摔下來,怎麼辦?快搬,快搬!”於是,又勞累辦公室主任指揮部下幫我搬入湖南路七十二號江蘇省文聯的餘房內住了。至於當初我被責令服從組織、服從紀律立即滾蛋這些事,位居頂頭上司的這首長當然全不知情,我也不想點破。天下事,往往被此類狐假“虎”威的人辦壞。

從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末,大多數人縮手縮腳擠著居住,卻放鬆肚皮大生孩子。這筆債愈拖愈大。連本帶利,現在再也糊不下去了。湖南路一帶大概是南京市重點建設地段。這幾年一處處新房像破土而出的春筍。前不久看到潘孑農的一篇文章,說是到了南京住在玄武飯店,無事時漫步向南想去找徐悲鴻的故居,對這一帶他從前應當很熟悉。可是現在路旁房屋幾乎麵目全非,他四顧茫然不知怎麼走了。他若彎進湖南路我不知道他有什麼觀感。我這個容易有一點思古幽情的人,立即微感抱憾了。因為這十字路口的西南角,路邊圍牆裏有兩座兩層的小樓。聽說其中的一座在解放戰爭時期竟是解放軍二野派在南京搜集情報的據點。而馬路對麵的圍牆裏即是國民黨的特務機構之一的“中統”的最高指揮部所在地。他們的自我感覺極好。竟不知臥榻之側,就有人正努力做著消滅他們的工作。這“短兵相接”正顯示了當時鬥爭雙方的優劣態勢。這小樓在幾年前拆掉了,現在矗立在這裏的是江蘇人民出版社的一幢大樓。湖南路在大拆大建,看樣子被保留不動的大概隻有原國民黨中央黨部辦公樓,或許再加上大門前路南半圓形花圃。這是這一建築群的一部分——讓它的口鼻有個呼吸的空間。這樓是清末建造的歐洲古典式建築,氣度嚴整。正中的鍾塔卻顯示了巴洛克的端麗,是我的一位同鄉前輩留日學建築的孫支夏設計督建的,這是歐風東漸之初南京可看的建築之一。辛亥前它是江蘇省谘議局,一九一一年十二月十七省代表在此集會選孫中山先生為臨時大總統,改國號為中華民國。關於發生在這幢建築內外的史事,有不少可說。從這一帶的興建我想起一件事。九一八以後,北平學生南下聯合南京學生聚集在這裏請願抗日。門內正在開會的袞袞諸公推蔡元培出來應付。蔡先生是知識界的泰鬥,思想的包容性較大,估計不會挨打。的確年輕人覺得同他可能有共同的語言,就要求他去中央大學商談。據說,當時是擁之向東南越野而行,走的是弓弦。我想倘在今日,這一片住宅區新樓夾著舊宅,抹去了斜街拉成了直線,像棋盤一樣了。人多循大路走銳角,怕要多出雙倍的路,那就非得給蔡先生備輛車子不可了。

我可不是蔡元培,有那麼多人擁之而行,任它大區小區、日新月異,我總能串街走巷抄近路。若是在玄武門下車,我走過高雲嶺的路很短,兩個斜插就到了家門口。這條路少說也跑了十年上下,閉起眼睛都不會碰壁,就像配備了雷達。可是有這麼兩三年、五六次走過這條路,眼睛卻睜得大大的,那是從“幹校”被“恩準”回家。我邊走邊看著每一堵牆,每一塊鋪路石,甚至連牆腳石縫中冒出的小草、黃花也不肯放過,因為它們是我家庭近邊的生物,有一種異常的親切。有時遇到麵熟的人,他們一見我,注視以後,有麵現笑容的、有點頭致意的,又都不開口,這同情隻能是心照。他們也許以為我的戲已近尾聲,而不理解這隻是幕間的過場。因為這出悲劇性的鬧劇從第二幕起,情況並不如預料的那樣得心應手。於是不得不改成幕表戲了。台上在演,編戲的人則在後台絞盡腦汁考慮下一幕的提綱,這戲也實在太玄,演員在台上就常有具體的隨機發揮。我的命運也就有待於這下一幕戲中的隨機發揮了。但不管如何,在回家的路上我是愉快的,讓痛苦烘托出來的愉快更是難能可貴,我得細細咀嚼我這心底的愉快。路過時有時絲雨如織,有時竟有明麗的陽光裝滿了這些白牆夾道的僻巷。這時,我總覺得空氣中依稀有音樂在閃爍,其音量、節奏隨著家門的臨近,節節增強、加快。正像莫紮特的《結婚進行曲》譜寫的人生,昂然地步入歡樂的高潮而後跌入一片迷茫。這歡樂,為時頂多三天。

抄近路到青雲巷,先看到的是我們院子北邊一排灰色的三層樓,那裏住有好幾家老師傅,寧波人、無錫人、揚州人,二十年代末從上海來的。有的在五十年代初參加了共產黨,更有當了廠長的。路上遇到總是彼此客客氣氣招呼一聲。這十年,老師傅一位位去世了,老太太都在。沈遇到那幾位老太太更是總有話說。如這幾年,對方就問:“你家遷平有信回來嗎?”那是指我們在北京工作的小兒子。他在青雲巷出生,大家看著他長大,他也還懂禮貌,所以有這一問詢。我從旁看她們的話頭,最多還是小菜場和百貨公司的所見所聞。我們是同一社會層次,關心對象不約而同。他們是年老的一般職工,我們是年老的一般幹部,所仰仗的是每月的工資。前幾天出門遇到×家老太,她說:“你們快搬家了吧?老鄰居了哩。”話雖不多,平淡中深有惋惜。沈答道:“是啊,三十年,我們真有緣分!”我也插上一句:“好多事,多虧照應。”這句從我腦海裏跳出來的話並非泛泛的。我們院子裏曾經上演過一出大鬧劇。當時戲演過,院子的竹籬盡毀,花圃裏更是枝杆寸斷、花葉拌泥,滿目鬱鬱蔥蔥,頓成了白茫茫一片。真像古董鋪子闖進了一頭野牛。此事發生在一九六六年底,同院子的一位,他機關裏給送來一張漫畫,且是彩色的,滿滿地貼在大門上,大為惹蜂引蝶。我哩,本是個不上台麵的舞台裝置撐撐場麵而已的。“文革”風起身價陡增,一個造反派小報特出個人專刊,聽說銷路不錯,收入不薄。第一、第二期是傅抱石、錢鬆喦兩位。第三期居然排上了我,我暗想豈不是說江蘇文藝界問題不過如此,豈非大有文過飾非之嫌了吧?我要代他們說明。原因其實隻是二位負責人與我,一是熟人,二可說是朋友。對於我,他們滿肚子的文章足可填滿八開四麵,這樣一抬舉了我。他們也許並不知造成我的這種種“罪行”一旦公布,將有何種噩運接踵降到我的頭上。篩稻則秕現,僅舉一例,先就挑動了一位芳鄰鬥爭熱情。“文革”前也不知什麼原因,他在家納福多年。我知沾搭不得,一向敬而遠之。承他有時拿幾幅名家字畫來炫耀一番,我也從不失禮,怕一為他辦成一事,從此不完不了,所以也未為他效力。此時一反身就變臉。從此一家人吃了連綿不斷的不大不小的苦頭。首先,氣昂昂帶領巷子裏的紅小兵闖進院門。

以“革命幹部”的身份在我窗下領頭大呼“章××滾出來!”不止。又鼓動孩子們衝,但隻有呐喊助威,不見有勇往直前的。這群孩子究竟是家門口的人。正在這相持的鬧哄哄中,北邊二樓上一位老師傅踱了過來,輕言慢語地說道:“組織上還沒有給他做結論嘛。哪能夠這樣?他十幾年虧待哪一個了?都回家!都回家!”這位毫不搭漿的工人階級又輕輕揮揮手,那些好看熱鬧的小蘿卜頭,互相望望,縮頭吐舌,嘴裏哼哼唱唱就都走了。語雲“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句話有對的一麵,說“必”就絕對化了。這位芳鄰的子女就各有不同。隻是少爺初中生,如路遇我的高小生的大兒子甫白,非打即罵。甫自苦頭吃足,回家也悶頭不響。有天忽麵有喜色,對媽媽說:“我出氣了!”原來他又挨打,忍無可忍起而反擊,雖然力量懸殊,哀兵必勝,竟將對方摔倒在地。從此各走各的路。此類人物,向來以欺壓人為樂趣。隻因為我隻是靠邊,以後雖多方找岔子,也未能占到上風。樹再大竟有被蟲蛀空了的,疾風中也可見到勁草。用老師傅們的話說,這叫作:“有肩胛!”現在,我要走了,就想搬到新地方能這麼多願意助人的人嗎?這裏有許多人值得依戀。附近衛生所裏的醫生、護士,有病去請教他們,都能得到耐心而親切的接待。醫生的語言也是極金貴的,看病遇人如此真是一種福分。還有郵遞員、管牛奶的老太……有人還說:“等搬定下來,去看你們。”可依戀豈僅是人?也有同誌羨慕這個院子。不久前從外麵回來,推開門一看,才看清滿院濃綠欲流。七十年代中期在家休養,鬥膽栽的墨竹已經竄成一叢一叢。柏樹也高過了牆頭。種子來自寧夏的枸杞,根部虯屈弓張,倚牆一大片綠色,春季嫩葉可吃,九月裏綴滿的小紫花,到了眼下已換成透亮的紅珠子陸續掛上枝頭了。這些綠的堆砌、紅的點綴,常引得蝴蝶、蜻蜓越牆來訪。七十年代常生病,躺在床上。從小聽婆婆她們說唐伯虎畫的月亮,三十、初一悄然隱去,一到十五、十六就麵團團地熠熠發光。而我牆上的畫軸,青山綠水一年到頭也不見它有個漲落、榮枯,雖然不知不覺中它也在老化。病在床上的我,既無達摩的道行,隻得借景神遊了。這時窗子就成了畫框,右上方的一格正框住鄰居四樓頂的簷角。這是一家鄰居的鴿子們休息的場所。我抬眼看著它們安靜地打盹,仔細欣賞它們豐滿柔和的線條之美。看它們有時作兩性的嬉戲,忽而又翮翅騰空而去。我等著它們。不久,藍天下白羽數點呼嘯而下,小巧的珊瑚紅的腳略一收縮又落進我的畫框。它們這一個圈子該兜到玄武湖的上空吧,但是總會回來陪伴臥病在床的我。

住了三十年。十年、八年人還不熟,四五十年熟人又可能大多不見了。我現在是人熟、地熟、房子熟。有時晚上回家,整個地黑漆抹烏。可是鑰匙不會投偏了孔,手一伸出去就扳亮了電燈,絲毫無礙。半新不舊的衣服穿在身上是最愜意的。

住在這巷子東頭的畫家高馬得,這十年中在“住”字上頗費了一番心血。最高興的是在院子裏建了一大間屋子,一分為二,將廚房、浴室移了進去。這屋子前麵的一條小徑,兩旁栽了花草,路則是用青花瓷片鋪砌的,經營之精真是巨細不遺。可是不久前有人敲門來訪了,聲稱這地方本是他現在海峽對麵的舅舅的住宅,那裏來信已將這院子移贈給他,他也已經同有關部門作了聯係。這位畫家半生浪跡南北、居無定所,對此倒也並不介意。當時以禮迎送,自己則等待組織上的安排,雖然折騰之苦也是意料中事。我的搬家與他不同,是本單位造了公寓式房子,我有一份,別無其它滄桑之感的。何況人生的行止本就無常,天地之間皆是逆旅。而我,即在“史無”時期,身不由己,流放之地也還不出百裏,四十年來多半還是在當年朱洪武筆頭的一圈之內。我們這一輩的中國人,少年子弟老於江湖,回首來路總有無數的苦辣酸甜湧上心頭。五柳先生可以拂袖賦歸,我們卻隻有一點“狐死首丘”的聯想。偶然,我也有過這一想法:父母生我育我,一生所留不過火中殘渣半握。別無還報,似乎應當將它歸還故土,也算聊盡古人所說“葉落歸根”之責。可是離家五十年來回去不過三次,多則五六天,少則一飯便走,所以這種想法不過瞬間的一念。文章寫了又改,在這裏對南京嘮叨個不休。偶然想起賈閬仙的詩:“客舍並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鹹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並州是故鄉。”賈島祖籍範陽,既渡桑乾河,舊土已經在望;而此處專注於鹹陽,並非心中唯缺祖居。正如一留並州即有戀心,處處鍾情,又處處難得停留。這正是天涯遊子的悲苦之處。相形之下,我的感情實在浮泛得很的,希望南京老鄉幸勿引我為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