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2 / 3)

南通故老相傳有這樣一個“風話”。說顧養謙當年身負東防重任時,北京市忽然風傳:有一天萬曆皇帝獨行深宮火巷中,忽然聽到身後隱隱有腳步聲,就厲聲問道:“後麵何人?”應答聲如洪鍾:“三弟翼德!”皇帝接著問:“二弟何在?”後麵答:“鎮守邊關!”這對話本不過草台班子上演員的套語,但不久卻傳到宮裏,又傳進皇帝的耳朵。萬曆原本聰明,聞言大怒說:“宮裏的事,隻有幾個人曉得,怎麼一下子就傳到外麵去了?”寫戲的人總是讓戲台上的皇帝稱“孤”道“寡”,替皇帝口吐真言,畫出了權勢獨大者四邊無靠的空虛感。他們多麼希望能有可以托付死生的心腹。如今有人願來充當關、張,當然一拍即合。立即承認了這頗具戲劇氣氛的創作,接受了顧養謙發來的“心靈感應”。顧養謙寓智於愚,果然一舉而得買主,也就立即在南通州的家裏建廟,不言自明地以關聖帝君再世自居了。

真正的“義”是自願的。哥兒們誓言兩肋插刀、頑童們勾勾手指,簡直“義薄雲天”。當此之際,彼此確能心如鏡台,纖塵不染。即是君臣間因此消彌猜疑於一時的事也是有的。隻是天下的人,要他們長期同打一把算盤實在不易。日久頑生,於是失歡而散甚至不共戴天者,倒是史不絕書的。心造的幻影在愚昧的條件下,是能轉化為現實的,雖然最終還是幻滅,曆史上我們多次領教過。顧養謙的創作已蒙欽準,也就讓石星孤零零一人去走上菜市口的道路。更遠遠逃脫了稍後的熊廷弼、袁崇煥等等邊將更慘烈的悲劇,也免遭了“第二次甲午之戰”中同為“儒將”的吳大徴丟盡顏麵的恥辱。世稱顧養謙“臨事多智”,此言不虛,隻可惜難免使人有鬼頭鬼腦之感耳。

顧養謙八股文出身,卻似乎深知民間文藝在世俗社會的巨大魔力。本來晚明士大夫中,頗有人很願意在平民百姓中得到知音的,如徐文長、馮夢龍、金聖歎輩。甚至“東林巨子”趙南星在朝時也以大無畏精神整肅吏治,碰得頭破血流也稍不退縮。罷官回家卻得暇搜集民間笑話編輯成書。用以諷喻世上可笑可歎之事。顧養謙的這件作品,也許可說是純粹土產的“黑色幽默”吧。他利用了鞏固封建統治的教規,取得世俗的教益。轉過身去,大為得意於上下皆入我彀中。因為,他嘲笑了皇帝,也嘲笑了自己,也嘲笑了積重難返的傳統意識中的糟粕。

顧養謙,這個可能不完全出自孔、孟模具的讀書人,葫蘆裏有藥,藥不一般。我現在手邊既無他的文集,也無清代通州誌。我想因為是無大功也無大過而平安回家,遠沒有張居正和吳三桂的突出、《明史》中也就無傳。倒是無意間在李卓吾的《焚書》、《續焚書》中見到與他有關的詩文不少。其中《與友朋書》分量尤重。這兩人有如此友誼,是我翻閱《焚書》以前沒有想到的。現在試將這悶葫蘆戳個洞,看看他們是如何對待對方的。李卓吾愛憎分明,心口如一,應當可信。

萬曆初年,他們同在雲南做官。顧的職位似較李稍高,但以友誼頗有往來。李任姚安知府,官聲甚好。顧說他:“一切持簡易。任自然,務以儉化人,此無所事事而事事,無為而無不為者耶?”論其為人:“汪洋停蓄無涯涘,人莫得其端倪。”當時,李任期將滿,上峰均主任滿升遷。李不願再做官,決定在期前離職。顧適於此時因公進京,南返時唯恐李已棄職離滇,不得再一見。待趕至姚安,李已西去大理入山定居,此行得以在雞足山相會。李有女,家在黃安,由耿定理照應。夫人很想依女生活。顧極力勸李稍稍滿足夫人心願。李接受了,從此去了黃安,與耿定向老將對麵。此景此情,均可見兩人交情決非泛泛。袁中道說李:“士非參其身契者不與言。強力任性,不強其意之所不欲。”是個世所謂不大好說話的人。而顧說:“每與談,輒夜分不忍離去。”可見顧並非李之“不與言”者。另一方麵李又是在士大夫圈子裏被目為“異端”,卻又在顧的思想容量以內的。那麼,李對這位頗能應付極峰與豪霸,仕途上徜徉自在的朋友,又有何看法?

在《與友朋書》中,李卓吾單刀直入地對顧作了簡要的解剖,說顧“雖不通問學,而具隻眼”,“盛有識見,有才材,有膽氣,智仁勇三者皆備”。顧於才力“善發。然發而人不見。故人但見其能於遊刃,而不見其巧於善刀”。表現於對人則“平生惟不私已,以故相愛甚博”,“能知人而不為知所眩,能愛人而不為愛所蔽,能用人而不為人所用者也”。“托孤寄命,有君子之風,是故半夜叩門,必不肯以親為解,而況肩巨任大,扶危持顛,肯相辜負哉!是國家大可倚仗人也,抑何可得也!”李在別處又說:“公蓋世人豪,夫公為天人而世莫知猶未害也。公為一世大人而世人不知,世人又何賴耶?”李某次曉行曾見東征戰士,作書給顧說:“目今倭奴屯結釜山。今者援之,中邊皆空:海陸並運,八年未已。公獨鼇釣通海,視同鄉鄰,不一引手投足又何忍耶?”《續焚書》中贈顧詩五首,中有句:“今日中原思將相,謝公無奈蒼生何?”竟以謝安相喻,恨顧未能再至朝鮮。李卓吾心憂邊患。我去過他泉州的故居,據告從前出門即是海岸。他當然深知倭寇入擾東南沿海,百姓備受殺掠之苦的。所以力促顧複出,將官場的險惡拋置一邊。但看來當時的朝野對顧真正有所了解的不多。四百年後,因為《明史》無傳,即在南通,知識分子知他姓名的也已寥寥無幾了。在李卓吾的眼睛裏,顧養謙是位能人、奇人、偉人。我不敢說李卓吾阿己所好,所言太過。李說他“善發”,恐怕“發”隻是給目光如火炬的李發現的,他的主要方麵可能還是在“藏”。我從援朝史料和民間傳說中得到的印象是:他在急流中及時縱身跳開,又悄然在一塊與要津相當隔離的地方,安下身來,無意名標青史。李勸他為謝安。他也許認為欲為謝安則機緣難得,豈是件容易的事。他還是但求東山絲竹之樂的。若與晚明許多在對內、對外之爭中見危授命,死得轟轟烈烈的誌士仁人相比較,那就更下一等了。但這無礙於他是一個“聰明人”。顧養謙是位與世俗不即又不離的“聰明人”。李卓吾作為思想家鋒芒畢露,為世所忌。但他意在愛人。他為學博及各家,不隻認一人為祖宗。他認為儒釋道最初都是聞道者言。以後不以所長相補所短,各立門戶,相互排斥以致勢不兩立。李卓吾性雖卞急,而其思想其實具有一種理性的寬容。他的有情於顧原因大概就在這裏。李的這個特點,對晚明思想的較少拘束,是具有推動力量的。

李放言無忌,受假道學們的攻擊,已經不能在湖北立足。顧邀李居焦山,後又邀居南通州。李給劉晉川信中說:“顧通州愛我,人品亦我所師;但通州實未嚐以生死為念也。”同樣能不管有人側目而視,而願作居停的尚有多人。如焦弱侯、劉晉川、馬經綸等等。李是個眼中無一死字的人。最後選定馬經綸,去靠近北京的北通州馬家住下。且想進北京在大老們榻邊伸腿而眠。他有話要說,決不住嘴。到處罵假道學,深入學理地罵。更惹禍的是每到一處都會吸引一群人,那就大事不好了。紅黑高帽子來捉他,他正有病,說是要塊門板。門板來坦然躺下,被抬進了監獄。馬禦史也是位好漢。也許早有準備,擺脫家人的製止,挺身伴同入獄為囚,我想如當日舍北就南,僻居海陬,顧之為樹也不小,倘非風狂雨暴連樹拔倒,是能有些遮蓋的。張問達、耿定向這些假道學的屠刀或不易及也。李趁馬一時離開割斷喉管,自動離開了這一泓汙泥濁水。因為愛清潔,他是剃光頭發的。獄卒呼他為和尚,問:“和尚痛嗎?”竟不知其為數百年難得一見的思想界的猛士。這是一場悲劇。悲劇正在這行將傾圮的明末社會演出。這戲台上有耿定向,也有李卓吾剛毅、清純之身屹立於一片昏庸之上。當然還有個顧養謙。雖遠離旋渦,得以安享天年,也還在戲台上。

“一柱樓詩案”遺聞——遺聞來自當事者一方的後人蔡暹同誌,五六十年代江蘇人民出版社的第二號人物,研究經濟學。我不諳此道,與他認識而不熟悉。如果路遇,隻是含笑致意的關係。

一九七二年,一批久困幹校的幹部,十之八九為“走資派”,集中有所等待。校領導對之顯著地謙和有加。另一些人則很不是滋味地說:“他們要官複原職了。”其實另有跡象:一位幹校權威人士,在一次大會上,友好地邀請幾位有些資曆的同誌上台同他一起唱一支歌,唱的是《我是一個兵》。當時我想,幹部隊伍能不重組?一方麵拿掉重如磐石的“敵”的帽子,一方麵在“我”的一邊給個“兵”的位置。當然,既當兵就更得“服從命令聽指揮”。不管如何,終於見到,烏雲破處有一絲陽光射到行將歸隊當“兵”的我的身上了,所以情緒頗佳。

當時,蔡老的床位在我對麵,相距不過一步稍多。每天晚飯後,早早爬上了床,開始了多年規避當年尚不敢怎麼撤防的閑談。他比我年長十多歲,看來年輕時讀書認真,應當向他請教的事很多。有次,忽然想起他是栟茶人。乾隆時那裏發生過一件“一柱樓詩案”。就問他這個案子在民間有些什麼傳說。不料他一聽“一柱樓”三個字,就“哎”了一聲,稍作沉吟後說:“這件事我們蔡家有過。”這時,我才想起這件慘案起因於當地兩個大族的積怨。蔡家正是舉發的一方。向他致歉以後,更想請他談談了。一九七二年他的記憶是比較豐滿的。可惜彼時的我,視筆如刀,唯恐碰傷,未敢記錄。前幾天蔡老來訪,我重提此事。近三十年過去了,他的記憶顯著褪色。但他說能談談這件事的,蔡家恐無第二個人了。我決定連同還有影蹤的對床夜話,趕快記下。因為其中還留得有前人不可能了解或忽略了的而實在使人有所領會的情節。為了先見林而後細細看樹,又加進了別的野史的一些記載。

蔡老所述如下。

這件事現在可以談談了。當年外逃的徐家的人早回來了一些。解放後兩姓之間竟然又有做親的了。本來,徐、蔡兩姓原是栟茶的大族,世代聯姻。徐住街上,蔡老家住鄉下蔡家樓子。花花轎子伴以鑼鼓絲竹常來常往,以豪紳的身份,作帝王的蟹腳,聯手統治著這一方的“蚩蚩之氓”。乾隆初年蔡家開銷周轉不靈,將幾頃田抵押給後來成為此案首犯的徐述夔,通融一筆款子。因為爭取增加數目,把田契也由徐家保存了。到蔡老高祖的父親蔡嘉樹當家,家業複蘇,備款向徐家贖田。此時徐述夔連兒子皆已去世。孫子徐食田悍然一口回絕,說是田契都在我家,田已賣斷,豈有商量餘地。雖經多方調解總是無效。連年爭執,唇槍舌劍,傷筋斷骨,臉皮早已撕破,怨毒愈積愈深。終於弄到蔡嘉樹隻得去東台縣府,遞狀要求官決。公堂上徐家拿出田契,證明了田的歸屬,縣官揮手退堂。蔡嘉樹未有三言二語就把官司打敗。此人也是硬頭,況且,拳來腳往到了這一地步豈肯低頭罷手。一咬牙關,決定使出久在囊中的一著,也顧不得為人仁厚與否了。原來徐述夔舉人出身,食有膏粱,居有樓閣,無需外出謀官。閑來舞文弄墨,解悶消食,更有《一柱樓詩》一部裝點門麵,儼然一地人望。卻因天高皇帝遠,興之所至,筆頭不知約束。本來天下的事,無風無浪,眼睛雖多,嵯峨當前,也會視而不見,壇口嚴嚴封住。一旦有人決意戳破壇口,那麼即使一個鼻煙壺冒出些似有似無的香味,一加調理,也能變成黑氣滾滾奔騰彌漫,頃刻間遮天蔽日,竟像世界到了末日。蔡嘉樹也是讀書人,深知將徐家曾為之搖頭晃腦,高吟低哦炫耀鄉裏的這件傳家寶,化一番挑筋剔骨的功夫,捅了出去,就要叫栟茶的徐姓一敗塗地。到時候即使田契在手,閻王老爺也不會給他五尺葬身之地了。於是將詩集中觸目的句子從字裏行間摳了出來,使之凸現眼前,無所遁形。如“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毀我衣冠真恨事,搗毀巢穴在明朝”、“大明天子重相見,且把壺兒擱半邊”等等,且把“壺兒”抄作“胡兒”。危言可以聳聽,誰敢裝聾作啞?蔡嘉樹吃了定心丸,哪裏還把個區區七品知縣放在眼裏。徑直興衝衝、頭昂昂跑進了東台縣衙門。真叫大出意料,那個叫徐耀龍的縣太爺竟說,所說誹謗朝廷,跡近誣攀,企圖息訟了事。並將此意稟告江寧布政使,這布政使衙門裏有位師爺,似乎十分厭惡文字獄的層出不窮,對滿清的統治更多反感,認定是刁民告密邀功,竟提筆批了“與爾何幹”四個大字,經主官同意交揚州知府處理。這揚州知府又另有一功,首鼠兩端,不置一詞。索性將案卷擱置起來,隻等陰幹結案。被告徐食田勝訴回到栟茶,一家人都笑了。他們的笑聲是從鼻孔裏冒出來的。蔡嘉樹呢?原以為點著了這個炮仗,衝天一響,聲達九重,哪裏曉得隻見它在地上轉了幾個身,噗嗤一下就完了。事竟如此,真是悲憤欲絕。認定層層上下都得了有錢人的好處,發誓追拚到底,要把東台到南京的貪官連同徐家一並扳倒,即使家破人亡亦在所不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