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述夔曾在神誌亢奮中,冒出了足可一舒憤懣的警句。此時一個絕招也在蔡嘉樹腦袋的怒火猛燒中形成了。當時他已年高,就著大兒子即蔡老的高伯祖草草收拾行李,由一位很有見識的老傭人陪同去了揚州。揚州當時是個南北交通樞紐,各式人等往來麇集。蔡家主仆終於打聽到某日某時將有一艘官船路過東門外運河。蔡將訴狀等物用油紙層層紮緊並貼身捆牢,趕到河橋上麵。果然圍觀的閑人不少。等到官船將到橋下,老傭催促快跳。這位大少眼看橋高不禁猶豫起來。老傭忙從他背後用力一托將少主人翻過橋欄,正好落在船旁水中,一麵高聲呼冤。船上將人拉起。圍觀的人看得清楚,原來是告狀。狀子已被踱出船艙的當官的親手接下。蔡家主仆又乘機將狀告的內容在人叢大肆宣揚。這正是“皮包水”、“水包皮”時上好的閑談材料。揚州人原為性好在清閑中找熱鬧的先驅,這件事也就立即傳遍揚州,並讓來往官民帶往各地了。再說那接狀子的原來是劉墉,也就是目前被炒得聲聞市井、婦孺鹹知的“劉羅鍋”。據傳這“劉羅鍋”極等的精明,當然深知這案子的燙手,但已被逼站在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中,燙得滿手血泡也放手不得了。隻得公事公辦立即原原本本稟告朝廷,也就幫助將一場連蔡嘉樹也始料未及的屠殺的帷幕拉開了。
北京發下的“禦林軍”突然來到栟茶街上,一律高頭大馬,馬的頸項長得擱上了店家的屋簷。八旗兵翻身下馬就分頭圍兜。抓到徐姓先加捆綁再說。以為將要“族誅”,嚇得徐家老小四散逃命。也有因為抗拒立斃刀下的。蔡家樓子的人於是紛紛上街幫助指認。也有抓到徐述夔一係的人以後,厲聲喝道:“你說,狗×的姓徐,就放你。”這些人在強忍羞辱以後,得以脫身外逃。本來,劉墉受理上報的消息一傳來,徐姓族中有一位拿主意的人物,曉得此事的分量,就悄悄地走了。以後許多年,常有此人在外如何如何的傳說,更使人提心吊膽的還不是這些傳說,而是怕他本人或他的什麼人也得到了“上方寶劍”,竟然高視闊步地回到了栟茶。
能有印象的,蔡老所述就是這樣。
我記起從前讀《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深有感受。因為書中記田蚡構陷、殺害竇嬰和灌夫全家,自己病重時連連呼叫承認有罪,請求寬恕。讓巫師來看,說是竇、灌二人揪住病人要他性命。當時,我曾感到一種陰氣侵襲下的恐怖。甚至想性格暴躁的灌夫化為厲鬼,必定是更為猙獰可畏的。顯然,司馬遷不會認為冥冥中善惡必有報應。也許要說的是,再凶悍的人害人以後,怕也難以擺脫心理上陰影的困擾。當然也不能排除,總有人聲容並茂地在宣稱自己的作為,為的是忠君主、衛社稷。理由既如此偉大,那麼過去正確,以後以至久遠又豈能說是錯的?
蔡家如何呢?先說蔡老,從他介紹情況的角度,即可看出他的是非分明之心。在栟茶,徐家的姑娘就已經嫁給了他北大畢業、在栟茶中學教書的兒子。
再說“禦林軍”來栟茶用刀給徐蔡二族的積怨做了一個小結以後,栟茶地麵上再也看不到一個徐述夔的子孫的影子了。刀下枉死者留下的血腥味,卻不是幾天就可以揮發掉的。因此,野狗仍在到處亂竄。蔡家主事的人,此時已大大吐出了一口悶氣。也許終於獲得了報複的愉快吧?但在局外人,不論為人是厚是薄,雖然萬喙息響,心底裏卻都有個判斷。就是下旨抄殺的乾隆,也曉得蔡嘉樹不過借刀殺人,哪裏是真正的忠君主、衛社稷。所以全不領情。為了表示他並非可以供人利用的殺人機器,在隨後發生在江蘇另一件文字案子《韋玉振為父刊刻行述案上諭》中就說:“蔡嘉樹因徐食田不允贖田,挾嫌出告,其心亦為私而非為公。且徐述夔書籍刊刻已十餘年,蔡嘉樹自必早有聞見;若非近時涉訟之隙,彼仍隱忍不言。以此論之,蔡嘉樹原不能無罪,第因所控逆詞不妄。既辦逆案,不必究及原首之人,是以從寬免議耳。”雖然說話另有角度,也表現了他還明白民心的不可違背,很需要在這裏表一個態了。金口既有此玉言,“忠君”之人,如遇見閃失,當另有“忠”的同行出首,抓起如蔡嘉樹者也來個從嚴究辦,用以平衡群眾同情徐述夔一家慘遇滅門的情感,並不是全無可能的。除此之外,蔡氏門中更有無法擺脫的恐懼,那是來自與田蚡相同的心理現象。這種現象是隨身帶來的,所以無時不在、無處不在,一觸即發的。上街不敢走近當年殺人的地方。想起曾經拍手叫好,現在八旗兵早走了,隻剩自己孤零零一個,總覺得那刑場上站起一個人在背後追來。關門家中坐呢?朔風凜冽的寒夜躲在暖被窩裏,但也擋不住滿耳彼伏此起的淒厲的狗哭,使人毛發聳立。民間的說法,狗是看到了冤魂才哭的。因此,人際交往遇到陌生人,必先請教姓氏以免入人甕中。更嚴禁與徐姓通婚。要是拖進來一匹“特洛伊木馬”,難免要在睡夢中丟掉腦袋。總之危機四伏,吉凶難測,活得艱難。蔡老記得最清楚的有一件事。年幼時,某天隨同祖母在堂屋裏。祖母從大門看出去,隻見一大群人向他家走來。大叫一聲:“徐家的人來了!”一家人丟下所有,扶老攜幼地從後門出逃。也不說去報官了,因為當時已是民國年間,時勢變了。後來一問,來者原是從裏下河來的逃荒的人。
民間傳說,是不斷在添油加醋的。它反映了群眾意識的傾向。這個故事也不會例外。
乾隆以為他身為帝王,可以一言定功過,其實人心上的是非別人是定不了的。請看,不論剖棺碎屍的、俯首就戮的,當時麵對謀害、虐待他們的對手,都是毫無還手之力的弱者。可是一旦撥亂反正,他們也就以道義上的強者的真相公開出現於史冊。而當年置人於死地的各式人等,包括他們的子孫,卻都成了弱者,一直生活在風聲鶴唳之中,或惶惶不可終日,或有愧於心深為祖宗的仗勢殺人抱憾。這都因為具有理性、維護公理的大多數人是站在屈死者一邊的,它無權而力大無比。說了許多,所說不過常識。隻是曆朝曆代總有人不屑一顧。雖然,太史公在二千多年前,評議田蚡的行為時,就同樣標示了一個“眾”字。他說:“眾庶不載,竟被惡言。”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於南京
附記:
此文發表後,老友陳遼來函告知據《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中《五色石》、《八洞天》、《俠士傳》條目撰寫者陳翔華教授介紹:乾隆間江蘇巡撫楊魁等奏折稱,沈德潛所撰《徐述夔傳》謂徐氏“著作甚多”,並例舉有《五色石傳奇》等書名,因疑《五色石》作者當為徐述夔,而筆煉閣主人是徐氏的別署。按徐述夔原名賡雅,字孝文,江蘇東台人,約生於康熙中葉,卒於乾隆二十八年(一七六三年)或前一年,除小說集《五色石》外,還著有《八洞天》、《俠士傳》兩部小說集(《五色石》八卷;《八洞天》八卷;《俠士傳》十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