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然直起身,赤露的肌膚觸到外邊的冷氣又急忙縮了回來。雁歸忙給我掖上被角,奇怪道:“師父您怎麼了?您認識月姬?”

我一愣,不禁笑出聲來——“月姬?我就是月姬啊。難道雁歸你身邊還有另一個女子嗎?”雁歸也愣了,半響才磕磕巴巴道:“您、您,您的名,不是叫——蕭瀟嗎?”

誠然——我對雁歸說的,是我的本名:蕭瀟。這名取的極為隨意,足見了取名的人是多麼的不用心,我不喜歡。但若要遠離江湖,便不能用“月姬”。

江湖中人隻識月姬,隻知道我是月姬。曾經,臥龍幫幫主在剿滅我的檄文裏說:“有女子妖顏惑月,故紅月當空人不敢舉目而視,震懾天下,是為月姬。”——這檄文中也不知是誇我還是罵我,反正這月姬的名號我算是叫上了。

我擺擺手:“這你就別管了,把那和尚給的東西給我吧。”

雁歸拿出那串佛珠——那珠鏈入手沉,且長,我細細看了,微蹙眉。

雁歸見我麵色不虞,便問:“這佛珠怎麼了?”

“這上麵寫了東西。”

“寫了什麼?”

我輕歎一聲,垂目道:“佛經。”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般若波羅密心經》

反複念著那句“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我輕輕合上眼,那些斑駁混亂的記憶竟如陳舊翻新,從內心深處翻騰到眼前。

《般若波羅密心經》——我曾在那個昏暗的經閣裏:桌上一燈如豆,屋外簫聲絲縷不絕。我正用衛夫人的簪花小楷在宣紙上,一筆一劃規整的寫著,目不斜視,心無旁騖。

——那之前,我抖動手中的金鈴。鈴聲過處,了無生機。落日的餘暉落在我的滴血的紅衣上,恍如鬼神。當然,也就在那時,我將倚月樓帶至巔峰。所有人看著我都不似在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而我,將他們的生命視為連接上天的索鏈,讓他們的白骨鋪滿倚月樓獨步天下的路。

可是每到夜晚,我幾乎夜不能眠——那些被我殺的人,他們臨死前遺留下的,至死不泯滅的恨意,和他們雙眼中掙紮著的痛苦和渴望。日日夜夜的,折磨著我!

於是,我日漸消瘦、身體漸弱,也幾乎吃不下東西。卻沒有人有辦法。

然後有一天,天山派的門主,也算是我的師父。他不遠萬裏去了南海普陀,找到了佛門中傳聞佛法最為高深但喜歡雲遊四方的老和尚,莫悲。

莫悲是個很奇怪的和尚——放著好好地大慈恩寺主持不做偏喜歡雲遊四方。明明很有錢卻喜歡穿得像個窮得連鞋都買不起的窮和尚,四處遭人奚落。而且,他有很深厚的內力和高深的武功。

他將我關在白馬寺的經閣裏,四處封死,將我的穴道封住,喂我吃大量的十香軟筋散,甚至還用玄鐵打造的手鐐腳鐐將我拷住。經閣裏沒有點燈,是用了極多的夜明珠為我照明,這使得經閣昏暗了些。我目視之處,盡是經文——他讓我學吹簫,讓我臨抄。

最初時我靜不下心來,一天之中筆墨紙硯不知讓我毀去多少。在那些讓我狂躁不安的夜裏,他總會在屋外吹簫。簫聲絲縷不絕,纏綿在我的耳邊。

最後不知為什麼,我竟可以整夜整夜地進入夢鄉。夢境裏,那些充斥著不安和痛苦的畫麵,被佛經裏純白的蓮花所取代。平靜祥和得讓我不會再驚醒。